坟
李冬衡是被屯里的小广播闹醒的。
丧盆里的黄元纸烧成了暗白色的灰烬,阴湿的地面上闪着星星。
他斜靠在门边睡了一宿,许七草的发梢炸成了半山坡的柳蒿芽,被他捧在手心里,有点扎。
“各家各户看看自己家里多不多个娃?许书记家的三闺女跑丢了~”
“各家各户到各个屯里找找,许书记家的三闺女跑丢了~”
李冬衡轻轻将许七草的头放到用旧毛衣缝制成的垫子上,听到广播声,他皱眉揉了揉酸痛的手臂,细细看了一眼许七草还在酣睡的眉梢。
大门的细铁栓斜横在锁孔中,此刻被人敲得“哐哐”直响。
李冬衡的嗓子火辣辣的疼,双腿跪了一夜,早就失去了知觉。
“砰”地一声。
他看见自家的木门被震碎一层皲裂的外皮,然后是一只沾着碎雪渣子和烂泥的毛线棉鞋鞋底。
许七草也被巨大的动静吵醒,她揉了揉眼角的痂痕,看见她妈刘霞夸张地扛着一把杀猪刀,恶狠狠地伸头往里看,舞手舞脚地如同在扭伞头秧歌。
她爹许代梁看到许七草安然无恙,顿时松了口气,将没有塞烟草的旱烟嘴放进牙里抽了两口,寒气瞬间浇灭了心头焦急的邪火。
“你个死……”
刘霞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许代梁抢了先,他一把将头上的黑绒帽扔给刘霞,一边哈着白气。
“个虎娘们,去,回家把咱这帽子放竹席上晒一晒,顺便把咱闺女也带回去。”
门外聚满了人,嘀嘀咕咕地不知在咀嚼什么,窜动的人头就像是猪肉汤里咕嘟咕嘟沸腾而起的水泡。
许七草还没回过神来,就被她妈钳着胳膊拉走,她像条泥鳅似的左扭右扭,偷偷对着李冬衡嘟囔了一句:“要去上学!”
李冬衡上下牙关一合,扯起唇角,回给她一排白净的齿。
刘霞瞪着眼珠子一把揪住了许七草的耳朵,脸黑得像是被灰烟燎过。
“许七草,哪家闺女像你这泼猴样!瞎跑一气!”
“妈!妈!妈~哎呦~轻点,轻点~”
天阴得很,却隐约能看见太阳的残影。
李成齐还没回来。
“衡小子,你一个人在家,叔爷婶子们过来给你家搭把手,收拾收拾,准备出殡吧。”
许代梁是村里能说得上两句话的,他咳着嗓子出声,门口的男人们该在胳膊上系丧布的系丧布,该拿丧棒的拿丧棒,该抬棺的准备抬棺。
女人们也都该备菜的备菜,该烫酒的烫酒,不一会儿就忙活起来。
五六十人各司其职,几十年屯里屯外的,即使再有什么仇怨,红喜白丧都是马虎不得的正事,更何况李家就剩个还在上小学,不知深浅的李冬衡了。
李冬衡一直跪在灵堂里,他很多事情不明白,每当想做点什么时,婶子们都让他最后再好好守着他妈。
陈枝走后的冬天再也没下雪。
李冬衡的爹死了。
陈枝要出殡的那天清晨,半截血淋漓的头被赶着去镇上买年货的屯西关四海婆娘瞅见了,那女人当场吓得厥了过去,醒来时,一脚踢到了路边生了黄锈但犀利染血的铡刀。
女人家家的胆子小,着急忙慌地敲开了许代梁家的门,刘霞正在院子中喂鸡,看见关四海婆娘刷白的脸上没点人样,咧牙笑骂。
“咋滴啦?屎尿兜裆里了?哈哈哈哈……”
“出出…出事了,你…你家许代梁呢!又死人啦!”
关四海媳妇柳万青一屁股蹲在地上,挎着脸,倒在一旁的菜篮子里滚出两枚青皮鸭蛋,她管也不管,鼻涕眼泪往自己的衣袖上抹。
刘霞一听,摔手扔了手中的糟糠碎,喇喇着嗓子进屋去喊:“当家的!当家的!死人了……”
清晨的广播里放着《回悲记》。
昨晚许七草吵着说今日要早起听戏,家里吵吵嚷嚷那么大动静,若是放在从前,许七草早就起来死皮赖脸地扒着她爹问东问西了。
刘霞发觉不对劲,进屋看了看炕上,被子鼓鼓的,揭开却是两件叠成了癞蛤蟆的厚大褂。
当妈的总是敏感一些,她这两天右眼皮子突突突地跳,接二连三地死了人,该不会是自家闺女也被人掳走了吧!
陈枝惨死的模样就像指甲盖里的倒刺,烧饭时,喂猪时,总能悄咪咪地给她一记疼。
刘霞想都没想,跑到院中堆满雪的菜地刨出了生锈的大刀。
“二霞!二霞!你拿刀干啥呢!”
许代梁刚被闹醒,站在门前随手从拆了线的帽子上拽出一段两腰长的毛线,勒紧有些宽松的裤腰。
他抬头看着刘霞,弯腰将手指插进棉鞋跟里提了提。
“哎呦!许二叔!快别磨叽了!南鱼坡子那边死人了!老少爷们儿都搁那旮沓呢,屯里没几个掌事的,还没报警呢!”
柳万青软得像只抱了窝的老母鸡,双腿焊在地上硬是爬不起来。
许代梁皱着眉,三下两下就要转脸出门。
“呲呲呲,啊……咱家小草啊……”
刘霞也拖着大刀走了两步,只觉胸口憋闷无力,她捏着鼻头擤了把鼻涕,突发心脏病似地撑着刀大哭起来。
“你你你……干啥玩意儿呢!”
听见自家虎娘们哭哭啼啼地叫丧,许代梁又折了回来。
刘霞眼皮子通红发肿,她也顾不得死不死人的事了,冲着许代梁大叫起来。
“许代梁,小草不见了!小草跑不见了!”
“那丫头不是跑出去听戏去了吗?”
“她被窝都凉透了,先回听戏也没见她那么早过,一定是出事了!”
“你先把那玩意儿给我放下,一天天的,瞎捯饬个什么劲,这么地,你先出去找找,那么大的人精,跑不丢,我去南鱼坡子看看出啥事了,指不定在那就能看见咱家草。”
许代梁说完话,拿着烟斗朝南鱼坡子赶。
他心里不踏实,觉得团结屯今年是被下了咒,将近年关,屯里的人死了一个又一个。
南鱼坡子旁边是个水库,入冬后,水库早早结了冰,冰上拖着一层鸭掌大的枯枫叶。
削了李成齐脖子的,是一把套着渔网的锈铡刀。
平常用来切切猪草,剁剁精瘦无力的玉米杆,躺在路边几十年,也相安无事几十年。
看水库的葛远良年轻时是个远近闻名的刽子手,嘴中喷出的烧刀子不知要了多少死刑犯的魂。
四里八乡的姑娘没人愿意嫁他,六年前,他六十七岁,存了大半辈子娶媳妇的本钱也在一夜之间输了个精光。
那时,拉他入伙的李成齐站在一旁冷嘲热讽,骂他脑子不好,说赌还真赌。
葛远良不怨李成齐,觉得这就是命,他命烂,所以就得认命。
于是他搬到了水库,一年到头守着这座没有人声的坟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