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
中州裕河,民风朴素,那小贩直接背起一大筐山竹,在前面带路。偶尔遇到问价的,麻利的将竹筐放下,论斤称卖。
姜姜以前在教坊,饮食清淡又单调,还从未见过山竹。
见小姑娘感兴趣,小贩直接拿了两颗,塞到她手里:“自家长的,新鲜着呢。”
绕了长长几条街,路过一个人满为患的戏园子,在路口的拐角处,在向里行数十步,便是浔阳街。这一片有许多住户,家家都带着院子,有的柳条儿从院里伸出,燕雀在墙头上驻足,叽叽喳喳。
在最里面的那户,门口挂着的锁几乎生锈。
小贩用钥匙打开,他轻声道:“就是这里了。离戏园子不远,有时候白天,还能听到那边咿咿呀呀的小曲儿,自己若是在院子里泡壶茶,可美了。”
从正门进去,是一处方方正正的院落,许久没人住,院中的枯叶铺了一地。
正中间是一棵樱桃树,枝繁叶茂。
几间房屋用的都是上好的砖瓦,还带有一间专门放柴火的仓库,各种家具一应俱全。
如今正是晌午,薄雾散尽,日阳高照。姜姜看着院子中摇曳的树影,对这间院落很是喜欢。她将驴牵去了角落,拴在桩子上。
白色幼狐踮起脚尖,一副巡视领地的模样,把院子的每个角落都踩了个遍。
“道爷,你看这里,可还行?”小贩笑着询问。
墓渊来时看了一路,确实是极好的地段,四通八达,闹中取静。不远处便有几家酒肆,日后若是打酒,也不需要走太多路。
付了租金,小贩乐呵呵的离去。
这院子空了好几个月,价钱压低也无人敢住。眼下租出去,多了一笔收入,还能广结善缘。
裕河城来来往往的修道士虽多,但长久住下的可不多。小贩颠了颠手中的两贯铜板,这可是足足两个月的租金呢!
看他们打扮,并不像太缺钱的样子。
但那位道爷从公告栏前离开的时候,随手便扯了几份委托,也不知道上面的内容看清楚了没有。
见他那气定神闲的模样,就知不简单。
小贩心想,也许以后自己家里也会有事要委托。先混个面熟,到时候好方便排队。
姜姜对这间院子尤为满意。
小贩走后,她直接拿起角落的扫帚,想要将落叶打扫干净。
墓渊看完手中的委托清单,便看到小姑娘在弯腰捡落叶。这一院子的落叶,真不知道要捡到什么时候。
他缓缓开口:“来的路上,看到了一家酒肆。”
姜姜开心的回道:“我也看到啦!”
“帮我打壶酒吧。”墓渊抽出一份委托,和酒囊一起递给姜姜,“告诉那家老板,这份委托我接了,今晚子时我会过去。这酒,就当是定金。”
“这么快,墓先生不多休息两日吗?”姜姜轻轻接过酒囊和委托。
这一路上风餐露宿,好不容易找到落脚地,竟然大半夜的就要出门劳作。
闻言,墓渊看了过去。
春日初临,小姑娘也换了一件崭新的衣裳。粉色绣花交领上衣,一簇簇蓝白相间的桃花,做工精细,栩栩如生。淡蓝色的袄裙,绸缎柔软如水,轻薄似纱。每一道裁剪的工序都恰到好处,这衣裳穿在姜姜身上,愈发衬托得她如初开的梨花,纯净灿烂。
这是闻襄临行前送给她的衣衫。
墓渊想到那日在官道上听到的话——
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这小姑娘跟着自己,要吃多少的苦头,受多大委屈?
按照他之前自己一个人的活法,每日只需赚个酒钱,一两个月接一次委托足矣。
但现在不一样了。
墓渊的声音温和轻淡:“初来乍到,还有许多事务需要打理。手上多点银两,总是好的。”
是呢。
墓先生是要赚钱的呢。
姜姜郑重点头:“好,我这就去打酒!”
这段时间的相伴,姜姜发现了,墓先生没有别的兴趣爱好,唯一喜欢的便是酒了。
她握着酒囊,朝酒肆赶去。
在姜姜离开后,墓渊坐到了院中的石凳上,稍稍动了下手指,扫帚便自己动了起来。头顶上的烈日打在树上,丛影斑驳。
久无人气的住处,在最阴凉之地,有着阵阵寒意,便是连春日晌午最炽热的太阳都无法驱逐。
一道树影摇曳。
两片叶子垂落。
墓渊原在闭目养神,忽然,他睁开眼睛,看向那一处阴凉之地。破了一半的窗户纸,洒下的碎影,张牙舞爪,似是挑衅。
咚,咚咚。
远远地,传来钟鼓声。又像是临死之人的心跳。
远处的戏园子,一曲唱罢,众人鼓掌。
姜姜拎着酒囊,攥着委托,一路来到这白纸黑字上写着的酒肆。这条长街,来时她也仔细的数了一遍,光是卖酒的就有四家。
她站在门口,发现没几个客人。
店内,两面墙边都摆着半人高的酒缸,上面贴着红纸,用毛笔写着一个大大的“酒”字。
正在打算盘的老板,发现有个小姑娘在门口站了许久。
他仔细打量一番,看到小姑娘手中拎着的酒囊,应是要帮自家大人打酒吃。见她衣鲜亮丽,怎么看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身边也没个小侍女。
酒家放下手中的活,他迎到门口:“姑娘,买酒?”
见到店家出来,他年纪看上去四十左右,留着两撇胡须,笑容热情,见到小姑娘递来的委托,神色怔了怔。
姜姜轻声道:“我家先生说,他今夜子时会来店里寻你。”
“你家先生真愿意接这个委托?”店家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拿着委托单,声音微颤。
这一则委托,他挂了大半个月,因为之前来的道士都出事了,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人愿意接委托。光这上面的内容,念出来都觉得匪夷所思。
“是的。”姜姜再一次给了肯定的答复。
她将手中的酒囊递上:“先生说,酒是定金。”
店家愣了愣,他盯着眼前这一看就是用了很久的酒囊,心里有点没底——
这小姑娘,该不会是骗子吧?
但看她这一身衣裳,非富即贵,就算是长安城的郡主小姐们,装扮也不过如此。光是她衣服上绣得一朵桃花,那手艺,都抵得上他一坛酒。
直觉告诉酒家,小姑娘口中的那位“先生”,一定不简单。
笑容重新挂到脸上,店家接过酒囊:“好嘞,您稍等!我这就给您打满!回去了记得告诉您家先生,在下今夜在此恭候,只盼他大驾光临!”
“这一次,我给您家先生装的是青竹酒,这是我们裕河城的特色,更是我们李记酒肆的拿手绝活,保证好喝!”
姜姜站在酒肆门口安静等候。
-
无涯山,教坊。
“坛主,今日刚收到密函,那位已抵达裕河城。”身着红袍的暗探单膝跪地,事无巨细的汇报,“这一路上,我们的人不敢离太近,并不能确定,那个道士有没有发现我们的踪迹。”
“无妨。”雾气弥漫的崖边庭院,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坐在蒲团上,正在舀水浇花。
“他知不知道,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位,是否安全?”
女子肤如春雪,眸似春水,她轻轻撩起袖子,手中的水瓢倾斜,一柱清泉浇灌红色花瓣,稍稍挪了下身子,几分慵懒挂上眉梢。
红袍教众抱拳道:“坛主放心,她现在很安全。在裕河城租了房屋,看上去像是打算久居。”
“云梦宗的人呢?”女子问道。
“接下寻人委托的长生道士,也已经抵达裕河城。不过,他毕竟脸盲,和坛主预料的一样,他也没有仔细去闻那位的手帕……等他寻到人,那估计得等很久。”
“记住,让我们的人离远一些,不要扰坏了她的兴致。”
红袍暗探似乎还有话说。
女子轻飘飘的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
“坛主,司命大人快要回来了。等他知道那位已经逃了那么久,一定会怪罪您的。我们不如,早些把人带回来……?”
“司命大人若是怪罪,自有我扛着。你要是敢提前行动,小心你的脑袋。”
“是,属下明白!”
-
姜姜从酒肆回来,发现院子大变样,所有落叶与灰尘全都清扫干净,睡觉的地方更是摆布整齐,床铺柔软,被子正搭在院中的竹竿上晒日头。
“墓先生,你的酒。”姜姜来到石桌旁,发现墓先生正在用毛笔写字。
纸张粗糙,字迹清晰俊逸。
姜姜好奇的看了一会儿,发现好像是一些心法功德。
“墓先生,你在写什么呀?”姜姜好奇的询问。
“一气道谱。”
“那是什么?”
“道家心法,适合修道入门者习练。”
“你,都记得啊?”姜姜惊讶。
墓渊不疾不徐的将道谱落在纸张上。
想要修道,则需要许多心法,而心法,则需要加入宗门才能接触。寻常人间,没有修道天赋的普通人,好奇心法,则需要花大价钱购买。
他们现在手上没有多余的钱可以买这些。
墓渊只好自己写了。
写完整整十页,他看着黄纸上的字迹,可惜是最此等的纸张,上面的墨迹要不了几日便会消失。
“修道,切不可心急。你先看着,若是有什么地方不懂,随时问我。”
“好,多谢墓先生。”
姜姜接过十页纸,她细细浏览,只觉得文字虽简单,里面却深藏奥秘。她将那小贩给的山竹拿到手中,用帕子擦了一遍后,想要直接去咬。
墓先生却挡住了。
他将山竹拿去,当着姜姜的面,把绿枝把掰开,一点点的将外面紫黑色的厚壳剥去。姜姜看到山竹雪白的果肉,一点点展露出来。
“原来是要剥开吃?”姜姜还是第一次见山竹。
墓渊将剥好的山竹放到她掌心。
雪白雪白的果肉,圆圆的,看上去好像是小猫的爪子。
姜姜捧着观摩半晌,轻轻咬了一口,汁水流入喉咙。好甜呀,姜姜满足的眯起眼,小口小口的将雪白山竹肉吞入腹中。
不远处的戏园子,又唱起了小曲儿。
日头不像大中午那么炽热,姜姜坐在树下的石桌旁,愈发的悠哉。
小狐狸逛了一圈后,累了。跳到屋檐上,找了个能晒到太阳的地方,蜷缩着身体打了个哈欠。
姜姜却是渐渐看入迷。
她手指摩擦着粗糙的纸张,缓缓翻页,只觉得墓先生写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极其吸引人。只是话中的意思,却难以琢磨。
姜姜沉浸在道法的世界,时间飞快流逝。
待她回过神,天色已晚。
院中不知何时亮起蜡烛。
姜姜伸了个懒腰,她将这些心法拿起,抱在怀中朝里屋走去。迷迷糊糊的,姜姜躺在床上,她嘴里念叨着看的最后一句话,昏昏沉沉的睡去。
许久,都未这么困了。
也许久,都没睡过这么柔软的床铺。
子时。
墓渊要去酒肆赴约。
临行前,他挑起门帘,看了一眼睡在床上的小姑娘。他将剑放到门口,轻轻地转身离开。
入夜后的院子,格外寂静。墙上却出现一团黑乎乎的影子。
墓渊一双冷眸如深夜寒潭,他扫了一眼,那影子如受到惊吓一般迅速逃窜。
他推门离去。
白天睡了许久的小狐狸,这会儿没了困意。它从屋檐上跳了下来,稳稳地落在剑旁,蹲守在房门口,盯着院子里若有似无的黑烟。
屋内,姜姜翻了个身,也不知道梦到什么,笑了两声。
子时的裕河城,与白天大相庭径。家家户户紧闭大门,墓渊走在铺满青石板的巷道上,远远地,看到酒肆门前挂着的红灯笼。
李记酒肆的老板,坐在门口的摇椅上,椅子微晃,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见到来人时,他连忙站起身。
定睛看去,黑夜中走出一位身穿墨色道袍的道爷,身姿挺拔,气质清冷,五官如同天人之姿,看了一眼便难以忘怀。
“李老板?”墨袍道士淡淡的瞥了他一眼。
李记酒肆的老板不自觉直起腰杆:“啊,是的。”
他见过许多道爷。
可从未有哪个道爷,给人如此之强的压迫感。
“你站远些。”墓渊踩着台阶,进入漆黑一片的酒肆。门口灯笼的光,只照到屋内些许,从他的角度看去,阴沉沉的,空气中又带着一丝黏糊。
李老板慢慢向后退去,他哪敢靠近啊,但是左看右看,也没见这墨袍道爷拿剑啊。
就在他疑惑的时候,便看到道爷随手拿起一支舀酒的竹勺。
——这是要用竹勺驱邪?
在男子殷切的注视下,道爷弯腰喝了一勺酒。
李老板:“……”
墨袍道士将这竹勺丢进酒坛,他垂落在身侧的左手指尖,开始缓缓出现一缕淡淡的金光。
“我见委托,每次酿酒之时,总会发生怪异之事。天地之间,万事万物,皆为一念。今日,我在此超度,尔等不可违抗转生之命。”
抬手之间,金色灵气冲向酒肆一角,即使隔得很远,李老板也听到一阵古怪的叫声。
像极了乌鸦。
很快,酒肆恢复平静。
“道爷,刚才那是谁的声音……?还有你说的念,又是何意?”李老板好奇的走近。
墨袍道士从店内走出,眸色平静淡漠:“事已解决,其余的,不必打探。”
“是、是!小的明白!”
李老板也不敢多嘴,他连忙将提前准备好的酬金掏出,双手奉上。
墓渊接过钱袋,原路返回。
李老板站在原地,怔怔的看着道爷走远。
这个困扰了他许久的问题,竟然……都解决了吗?
如今的世道愈发不太平,以往还只是一些荒废之处聚集的地罗,但是在治安太平的裕河,地罗根本无法进城。
可越来越多的人,遇到了古怪之事。
李老板也请过好几位道爷,疯的疯,傻的傻,这还是头一个从店里安然无恙走出来的,从他来,到他走,一共也没花多少时辰,连半根蜡烛都没燃尽。
回到住处的墓渊,轻轻推开院门,小狐狸发现他回来后,瞬间松懈防备。
一切都与他走时没什么两样。
他径直走到井边,打水,洗手。钱袋放在石桌上。墓渊将双手擦干,走到石桌旁,顺手拿起酒囊。
今日出门,酒囊忘记带了。
但那李记酒肆的青竹酒,味道的确不错。
夜色漫漫。
墓渊从不需要睡觉,他喝酒之前,来到里屋门口,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正抱着枕头入眠的姜姜。
她身上的被子,几乎全都掉到地上。
墓渊手上的动作顿了下,他走进屋内,将被子重新拉上去,温和的盖在姜姜身上。小姑娘正做着美梦,这会儿嘴角上扬,笑得极甜。
他垂眸看着,心里想到之前在官道上,她说的那些话。
——死之后,要变成最亮的星星吗?
如今世间,凡人之躯,即使是修道者,也不过是比普通人多了一些寿命。
该老还是会老,该死还是会死。
墓渊慢慢转身,向外走去。
翌日。
姜姜在一道熟悉的包子香气中醒来。
清晨的裕河城,空气格外清晰。姜姜闻到了她最爱的香椿肉馅包,还以为是做梦。待睁眼后,发现小狐狸正蹲在窗边,咬着包子,细嚼慢咽。
她立即坐起身。
天亮了?
那昨晚出门的墓先生,应该回来了吧?
她迅速穿上鞋,顺手将被风吹散的纸张捡起,慢慢叠放整齐。院子另一侧的厨房,蒸笼上飘着淡淡的热气,包子的香味愈发浓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