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相遇

    林白坐在公司大楼的天台上。

    这里是六楼，从这个角度向下看去，行人熙熙攘攘，不远不近，脚下悠悠悬空，有点濒临险境的刺激感，又不至于恐惧到心慌。

    她咬了一口手里的全麦鸡胸肉三明治，面无表情地看着公司同事们三五成群结伴出去觅食，内心毫无波澜地想，悬在天地之间，不上不下，不算落落寡合，也不算平易近人，就这样，挺好。

    一边细细咀嚼口中的食物，一边观察楼下的热闹，有种俯瞰众生的疏离感。一楼新开了一家健身房，门口张灯结彩，昨日开业庆典留下的鞭炮彩带纸屑还未打扫干净，显得喜庆又混乱。健身教练们在门口热情招呼揽客，都是帅哥美女，身材健美，凹凸有致。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不知道是不是由衷的笑容。

    朱自清说得没错，林白面目冷漠地想，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如果从这里跳下去，会发生什么？

    六楼而已，不过二十多米，不仅摔不死，还有可能落下终身残疾，那真是不如死了好。

    林白把手中吃了一半的三明治放在一旁，在天台边缘站起身来，扶着栏杆，向外探头去看。四月的风轻轻拂面，让人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北方初春的气温还是略低了些，不适合登高感怀。

    门口的俊男美女们依然在卖力吆喝，其中有个女孩特别显眼，可能是因为她个子很高，比旁边的男生还高了半个头；身材也不错，穿了一条黑色紧身裤，紫色运动背心外面罩了一件薄薄的白色运动外套，露出结实的大腿线条和清晰的腹肌。可惜林白有点近视，此刻没戴眼镜，看不清她的面容，应该也不过是一张妆容精致得仿佛工业化标准制作出来的殷切笑脸。

    一如既往地没食欲。不吃了，回去干活吧。

    林白缩回身体，准备跳下平台，回三楼的办公室去。但衣服似乎被栏杆上的铁钉挂住了。她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是纽扣缝线不知何时已紧紧地缠在了铁钉上，解是解不开了，只能靠暴力扯断了。

    扯了半天，扯不下来。林白手脚并用，将一条腿搭在栏杆上，想借助脚的蹬力，一举脱离束缚。

    她的脚刚抬起来，就听见楼下隐隐出现了一声尖叫。

    此刻的姿势难以探头去看，林白只是疑惑地皱了皱眉，然后继续进行她的努力挣扎。

    两分钟后，她成功了，于是在天台上站定，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准备跳下台阶。

    就在这时，通向天台的楼梯口突然“噔噔噔”跑上来一个人。林白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是谁，便被猛地一下子扑倒了，两个人抱在一起骨碌碌地滚了几圈，终于在地面上停了下来。

    “这位美女！”耳边响起了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不管遇见多少困难，都绝对不能放弃自己的生命啊！”

    林白此刻仰面躺在地上，感到后背隐隐作痛，是刚才被猛然扑倒之后留下的印记。她皱着眉头，忍痛想要爬起来，才意识到那声音的来源就在眼前——一个人撑在她的身体上方，距离她好近，近得她可以闻见那人身上淡淡的清香。

    搞什么啊？林白想骂人，但她的话到了嘴边却生生咽下去了，因为她看见了身上那人的脸——那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子，有着一双大而圆的眼睛，健康的小麦色皮肤，有棱有角但胶原蛋白丰富的脸颊，头发弯弯曲曲的，扎了个高马尾。她的眼睛眨了眨，睫毛忽闪忽闪，直直地盯着林白，看得她有点愣神。

    外貌协会是大多数人的天生弱点，林白也不例外。这么好看的女孩子，谁会狠得下心来骂她呢？

    女孩睁大眼睛，一脸关切：“你没事吧，为什么要寻短见？”

    “……谁寻短见了，我在吃饭。”林白躲闪开女孩的视线，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女孩这才意识到自己妨碍了她，赶紧率先站起身来，向林白伸出了手。

    林白犹豫一下，还是抓住了那只手，于是女孩将林白一把拉了起来。

    她稳稳地站定，但两个人的手还紧紧握着。林白感觉到那女孩的手指纤细而冰凉，突然一阵紧张，立刻抽出了手，但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划了一下，指尖隐隐刺痛。

    “嘶。”林白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伸手去看，指尖却什么也没有，没有伤痕也没有血迹。

    女孩的右手食指上有一枚造型奇特的银色戒指，边缘看着挺锋利，大概就是它惹的祸吧。

    不过林白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缩回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转身就要走。

    “你真的没事吗？”女孩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没事。”林白冷淡回答，并没有回头。

    但女孩又开口了：“那你为什么要跳楼？”

    “我都说了，我没跳楼，我在吃——”林白烦躁地转过身来，却冷不丁地差点撞上女孩的下颌——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得距离林白这样近了。此刻林白才意识到，女孩个子很高，几乎高出她一个头。再看看女孩的装束，黑色紧身裤、紫色背心、白色外套，哦，林白想起来了，是楼下那个健身房的女孩子。

    女孩低头看她，笑嘻嘻地说：“不要不好意思，人难免都有想不开的时候，要不是我在楼下看见你的危险动作，恐怕就来不及救你了。不用谢我哦。”她笑起来很可爱，露出了两个甜甜的小酒窝，看得林白又有点发愣。

    “什么啊。”林白回过神来，“我没有要跳——算了，随便你怎么想。”她转身又要走。

    但她的手被轻轻拉住了。

    “你可以更开心一点的。”女孩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柔又迷幻，“我可以帮你。”

    按照林白一贯的个性，她通常会毫不留情地甩开那只手，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但鬼使神差地，她慢慢转过身来，对上了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

    真的是很漂亮的眼睛，黑黑的，亮亮的，充满了活力，像是一只矫健的小鹿。

    林白突然感到大脑一阵剧痛，记忆与幻想混杂起来，变成一团乱麻，画面重重叠叠颠三倒四，真实与虚幻模糊了界限。

    恍惚中，她好像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女孩身影，走在一条幽深黑暗的小巷里。突然一个墙角低伏的人影一跃而起，从背后狠决地掐住了那女孩的喉咙，女孩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颓然倒在地上。画面悠悠地转动起来，于是出现了女孩睁大眼睛充满惊恐死不瞑目的脸——那张脸，就是林白在天台遇见的这个女孩。

    仿佛从水中猛然浮起，林白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回到了人间。

    女孩还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林白下意识地猛然抽回了手，但那种真实的恐惧感依然萦绕在心里。

    “你怎么了？”女孩敏锐地察觉到她的表情变化，关切地问。

    太真实了，这种感觉。林白惊魂未定地看着那女孩，心脏“砰砰”跳得飞快，一种莫名的悲哀感油然升起，就好像她真的已经死过一次。

    不对，这不可能，只是幻觉，一定只是幻觉。

    林白深吸了一口气，稳定心绪，努力做出一副淡然的样子：“没事。”

    她轻轻地甩开了对方的手，再一次转身。

    “我不是开玩笑，你看起来状态确实不太好。”女孩的声音变得冷静，“如果你需要，可以来找我，我就在下面的健身房工作。”她停顿了一下，又说，“我叫陆伊宁。”

    闹了半天，还是没忘记推销私教课。林白自嘲地笑笑，也不知道为什么，内心感到了一点莫名其妙的失望。这一次，她没有答话，也没有回头，径直走向楼梯间。

    回到三楼，抬手看看表，一点了，还有半个小时就到了上班时间。去洗手间，扔掉没吃完的三明治，洗掉手上的食物残渣和灰尘。林白抬起头，看着洗手台上镜子中的自己。

    牛仔裤和衬衫上都沾了不少灰尘，看起来脏兮兮的，有点狼狈；短发一如既往地支棱着，好像没有任何办法能让它们变得服帖；那张瘦削而苍白的脸上，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如果不笑的话，看起来冷漠而阴沉，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面孔，好像每个人都欠了她八百块钱。

    这比喻是刘主任说的，一字不差，他是她的主管上级。他还说她不会打扮，穿着土气，有损公司形象。说就说吧，又不能真的把她怎么样。林白从兜里掏出一副黑框眼镜戴上，看看镜子，很好，现在她看起来像个呆子，至少应该没那么可怕了。

    回到办公室，同事像往常一样将她当空气，不过林白早就习惯了。从她跟刘主任翻脸大吵一架以后就这样了，人都是审时度势的，完全可以理解。反正她的工作是不需要太多协作的技术活，按时上下班，做好自己的事情，拿一份应得的工资，完事。

    林白在工位上坐下来，打开电脑，继续开发她自己设计的测试框架。代码已经写得差不多了，之后再调试一下，如果调通之后没有错误，那么她承担的大部分软件测试工作都可以自动化完成，自己就有了更多的时间去做点更有用的事，比如分析漏洞。

    等待代码编译的间隙，林白打开邮箱，一封一封查看，把那些疑似广告的邮件删掉。看着看着，邮箱里突然来了一封新邮件，没有题目，也没有发件人信息。林白本来想直接当垃圾邮件删掉，但想了想，还是点开来看了一眼。

    这一看不要紧，她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那封邮件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三行字。

    “案件类型：凶杀。

    地点：科技园大道六号西侧小巷。

    受害人：陆伊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