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妄的愿望
意识回笼,病床上的男子缓缓睁开双眼。
叶扶郁甫一抬眼,就睹见了自己泪流满面的弟弟,他摁了摁太阳穴,无奈道:“哭什么,死不了。
叶池端登时嚎啕着扑上去。
“吐血是因识海动荡。好在你反应迅速,护住了神魂,但确实得修养一阵子。”江问霁小心地为元窈渡入灵气,随后取出数枚丹药置于叶扶郁床边,“疗伤用。祸境里情况如何?”
叶扶郁沉默几息,扭头端详右侧床铺上躺着的两名弟子。良久,面露惋惜,“我在祸境里没见过他俩。”
江问霁:?
是了,游吟赶到时,元窈是小团子的模样。叶扶郁自然不知道她幼年时期的长相。
“元窈是那个穿鹅黄衣裙的小女娃。许无澈是”不清楚,他也没看到。
“嗯?”叶扶郁努力回忆,“没见过小女娃,只有两个小男孩。对了,还有只仓鼠,仓鼠想要找乌龟。”
江问霁沉默了。
片刻后,剑尊掏出玉简,“喂?药修长老么?”
-
血液逆流,心如鼓擂。
浓烈失重感袭来,元窈耳边狂风大作。
【宿主!我们正从万米高空疾速下坠!】
未等元窈反应,一道纯净白光擦过她的手臂,流星般飞速向下坠去,元窈的跌落速度也紧跟着一飙!
啊啊啊啊啊!
再睁眼时,她已以灵体状态出现在一座经年破庙之内。日光穿过她透明的身体,越过薄薄的蜘蛛细网,点亮前方木质的小巧供桌。
而那道与她同坠的纯净白光,正缩成小小一团,摇摇晃晃地在供桌上前进着,它左扭扭右挪挪,吃力地爬进供桌中央的香炉之内,窝着不动了。
尚未细看,元窈眼前一黑,再次昏过去。
“神明在上,请您保佑老朽的妻子。”孱弱的老年音传来。他伏跪在地,一下下磕得用力且郑重,“我与她少年夫妻,自幼相识,为治疗她的先天顽疾,我潜心钻研医术六十余载,救人无数,却始终无法稍缓妻子的病痛,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日夜被疾病折磨,缠绵病榻,痛不欲生。”
医者精通医术,穷途末路,遍踏诸庙,叩求上苍。
“只求上苍看在鄙人一生行善积德的份上,赐夫人在最后的日子里,能平静安适地度过。”老者胡须花白,眼角藏泪,恭敬地将三根高香插在灰败的香炉之内。
“老朽愿用毕生微薄功德,换取夫人残日太平。”
庙中死寂,不见神明。
“怪我,都怪我。”老人掩面抽泣,“若非我执于学医,妄图以浅薄之力与天命一搏,她早就不用受苦了!”
不明医术,反增希冀。精于医术,才知病至此地,回天乏力。
元窈缄默立于庙侧,眉眼低垂。
“老爷!不好啦,府上来人说夫人她您快回去见她最后一面吧!”随行小厮大喊着急匆匆冲进庙内。
那老者一听,登时脸色大变,他抓住随从的衣袖颤颤巍巍起身,踉跄着往家赶去。
渐远地,外头传来老人的闷闷泣声,“也好,也好。”他说,“她终于可以解脱了”
元窈叹息一声,抬脚正欲跟上老者,耳畔突然传来一道同样叹息般的低语。
允。
那声音空灵庄严,只说了一个字。
允。
元窈猝然回首,香炉中,沾满灰的小团子绕着高香窝成一团,散发出点点碎光。
-
老者衣衫凌乱,抬袖抹干眼泪,强打笑意推开门扑到夫人床前,却见床上空无一人。
“夫君。”
年迈的老朽愣愣回首。
她立于门槛处,肩头和发丝缀满朵朵雪色梨花。岁月带走了她光洁的柔美容貌,带不走她绕指的柔情目光。
夫人望着他,笑得温婉、平和。
他愣怔一息,忽然嚎啕大哭。
病重垂危的医馆夫人时日无多,却奇迹般地疼痛骤缓,拖着顽疾多活了三年之久。
老者只字不提神明。
他只是在夫人与世长辞那日,举身家大肆修缮那间破庙,长跪三日拜谢上苍,将两朵木头雕成的小莲花轻置在供桌后方那尊面容不明的神像旁。
不诚信徒前来还愿,叩谢上苍。
愿您于天际处,祥乐安康。
三日后,寂静的深夜,老者安恬离世,追随妻子而去。
庙内香火渐盛,昌荣百年,百朵莲花簇拥神像。
元窈再一眨眼,就见破庙土砖更迭,已是另一番气派景象。
一个透明的小娃娃坐在金漆石雕的供桌上晃着小短腿,抓起供果就啃。幽蓝悬丝系在他的腕间,轻轻浮动。
“许无澈?”元窈犹豫着唤他。
那娃娃并无反应,视线在庙内左扫右晃,欢快地吃着果子。
元窈上前,试探着将手伸向他。透明的手穿过透明的娃娃。
听不见又摸不到的,这该如何是好。
元窈以手扶额。
“点石成金!?你这什么破愿望,简直是异想天开。”那娃娃突然将供果往蒲团左侧跪拜的家伙脑壳上一扔,小手一挥,“打回去重许!”
他继续翻阅着掌心浮现的文字,“美容养颜?”娃娃眨巴两下眼,望向蒲团右侧虔心祈愿的姑娘,“念在你往日善举颇多,行吧,挑几朵俊美桃花给你补一补。”
“寿与天齐!?”小许无澈一下子从供桌上跳起来,怒道:“哪个混蛋许这么狂妄的愿望?”
一低头,就见一枚灵体惊喜地望着自己。
许无澈后退半步,拔腿就跑,却被一把抓住。他唰地回过头,只见那枚灵体脸上的喜色愈加癫狂。
“放开我放开我,你这个坏蛋!把我从天上打下来还不够,现在又对我做什么!”小娃娃疯狂挣扎着,目眦欲裂,真心害怕。
元窈可不背这个锅,她双手一摊,立时三刻否认道:“我可没打你啊。”
两个透明体大眼瞪小眼。
“不是坏蛋,那你为什么可以看见我?”
“为什么能看见你,就是坏蛋?”
“因为上一个能看见我的家伙是坏蛋,他把我从天上打下来了。”
“那他确实是个坏蛋,但我不是坏蛋。你为什么会被他从天上打下来?”
“因为他是个坏蛋。”
元窈:
“那为什么是天上?”
“因为我住在天上。”
“这么厉害!你的身份一定很威武吧,你是谁?”
“确实很厉害!但我不知道。”
元窈:
小许无澈仔细瞧了瞧手心浮现的署名信,又瞟了瞟眼前的灵体,“但我知道你是谁。”
“噢?我是谁?”
“你是小月神。”
“谁是小月神?”
“你。”
“什么是小月神?”
“不知道。”
系统:【救命。】
【宿主,有关您的身份小心!】
一团瘴气缭绕的巨大人形黑影向着庙内两人凶狠砸来!
“找到了!”那团黑影癫狂地笑着,凝出利爪在空中大力一刮,两位灵体尽皆出现片刻涣散!
【宿主快撤!这株祸植拟态成人了!正在遵循许无澈记忆中的黑影行动!】
“就是他!”许无澈拽着元窈疾速向后躲闪,眼底满是惊骇,“快走!”他将元窈向后猛地一推,又飞驰而起,迎面向那团黑影撞去!
半空中的小娃娃身形一偏,凝决一扫,将庙内呆愣的凡人尽皆扇了出去。
下一秒,庙宇轰然崩塌,连着正在散落的残骸转瞬消失在原地。
界。
元窈愕然,于漆黑界内,抬指,触壁。
七彩记忆碎片倏然悬浮于界内天地之间——不同的庙落,庙兴,庙毁,重复数十次。
供桌上晃着脚的小娃娃历经数十次觉醒,凝聚,化形,打散,被持续追杀数百年。
黑影与白光在七彩碎光间互相疯狂撕扯着。
夺权不尽,吞噬不全,厮杀不止。
噤声。
记忆碎片陡然消散。界中光从四方寸寸收缩。
暗色瘴气中渗出一抹紫,探出枝条贪婪前进,八方包围猎物。
元窈被暗瘴灼得一颤,被逼不住后退,渐渐地,小腿触碰到一堆凌乱硬物——界的中心,是数十座坍塌殆尽的庙宇残骸。
唯一孤零零矗立的,是一座面容不清、已被打烂半截身子的破烂神像。
神像前,小许无澈立在废墟之中,身子愈发透明。
“你怎么也进来了!?”他的神色极尽疲倦,看到元窈后惊诧又虚弱地开口,良久,深深叹息,“对不住了,拖累你了。”
“我好没用,守护不住自己的家,也保护不了自己的子民,我不配受到苍生供奉”小许无澈逐渐失去意识,身形如沙漏般点点涣散。
白光渐凉。
元窈连忙三步并两步跳上废墟。
暗夜挥舞着爪牙张开大嘴急急向中心吞噬。
“系统,这怎么办啊!”元窈扶住已然昏迷且不住消散的许无澈,心中万分焦急。
“系统!你在不在!”
这一次,系统被挡在了界外。
啧。
元窈眉头紧锁,扶着许无澈步步后退,让他依靠着半损的神像。元窈掏出储物袋中唯一的防御法器——一枚盾,直直插在废墟之中。
须臾,盾破,被暗瘴一口吞噬。
几张灵符被甩出,燃出蹭蹭火焰,击退黑瘴一寸后飞速熄灭。
光暗相克,互为猎手。
光有用!
元窈掌心冷汗直冒。
不能慌,不要慌。
还有什么与光有关的东西么?快想快想!她是什么她有什么,她还有什么能用的东西!?
可她就是个啥都没有的穷鬼呀!
对了他说她还是小月神。月有莹莹柔光,那么月神也该有?
对了!
小姑娘攥紧衣袖,深深望了即将碎裂消散的许无澈一眼。随后,元窈起身,一步横在暗瘴与昏迷的小神明之间。
盾既破,她便是他的另一道盾。
万千明黄雷纹腾跃而起,挤压空气,滋滋不止,散发出丝丝光亮,凝成四方巨网,将两位小神明笼罩其中。
那黑紫暗团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处处痛,向后缩了又缩。
好痛!
元窈灵根已碎,强行动用使得全身经脉恍若被生生折断后碾压成粉末,不住抽疼。
没关系,撑住,撑住。她强忍着眼角痛出的泪花。
许无澈既然活着拜入了太极宗,此刻记忆中的劫难自然有转机,只要撑到转机到来
元窈想起触碰暗瘴时的痛苦灼烧感,咬牙调动明黄雷丝将那团暗色死死拦在咫尺外。
如今她能做的,也只有在转机到来前,减少他可能遭受的痛苦。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暗黄光亮愈渐凋零。
元窈终于力竭,身形一晃,倒在许无澈身边。
黑瘴顿时跃跃欲试,径直向他们汹涌扑来!
界内刹那漆黑。
铛。
昏迷前,元窈的耳边传来一声模糊轻响。
铛。
掉落在神像废墟旁的一朵木质小莲花晃了晃,莲心冒出一抹萤火光亮。
百朵莲花散出烛火之光。
数十座庙宇,上百年光阴,千万朵莲花浮起,汇聚为旭日之辉,寸寸逼退暗瘴,牢牢笼罩住神像旁昏迷的两位小神明。
愿力。
一道道虔诚的祝祷在漆黑的界内响起。
“信徒前来还愿,叩谢神明。”
稚童合十小手,“祝您和我一样欢喜,日日长乐。”
壮年敬奉高香,“祝您也万事顺遂,无忧无惧。”
老者伏地长拜,“愿您岁岁安康,祥乐太平。”
这世上,有很多东西都在悄然发光。
剑至灵窍诞成辉,法行极点照明堂。
殿前慈神悲悯处,愿力化形佑天殇。
功德、希望、生灵、信仰,皆是光。
沉睡的神明啊,无数早已逝去的魂魄之音缀于莲花之蕊,无声呢喃祈福道,愿您万岁安康。
纯净愿力散着旭日之辉,将虚弱的许无澈层层包裹,逐渐幻化成一枚小巧精致的龟壳,接住他们溃散的神明,成为他逃亡之路上崭新的、坚固的、温暖的容身之所。
后来,懵懂的小神明记忆混沌,在凡间游游荡荡。龟壳隐藏主人气息,守护了许无澈又一个百年。
在被夺走前,龟壳以最后一丝愿力助他化形,封锁记忆,彻底在人族藏匿。
翁陵城的角落,多了一个年幼的小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