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年年
马蹄声混杂着脚步声逼近,姜许握着手中唯一剩下的金簪,望着北境的方向,紧接着垂下了无望的视线。
委屈、绝望,情绪混杂在泪珠中如同断线的珍珠落下。
残阳边的云层终于短暂地消散,血红色的天空一如她在歧山镇第一次穿上红嫁衣的那一日。
她轻张了张干涩的唇,终是像那年火海中十九岁的少女一般,带着哭腔自语道:
“顾允淮,救救我……”
马蹄声如雷中,一声马儿勒住的嘶鸣穿破嘈杂的声响而来。
姜许错愕地抬首望去。
血红的天光下,少年提着长弓踏马而来。
他一身玄黑甲胄在日光下闪出凌厉的光,看见萋草中那抹纤弱的大红身影时,心跳几乎停摆。
赤红的发带束起额前的发,顾允淮的面上沾了尘土,眼神却冷厉阴骛地如同极寒之地爬出的鬼魃,唯有落在姜许身上的瞬间,才片刻如冰雪消融般柔和了下来。
姜许一身褴褛的红嫁衣,满头青丝毫无禁锢地倾泻在腰侧,她带着红妆的泪痕如同一道道刻痕压在顾允淮的心上。
可她却笑了,站在枯草中间,笑得如同一支绽放的鸢尾摇摆在萧瑟的风中。
“驾——”
耳畔的风卷起蹄下的黄沙,顾允淮策马朝她赶去。在揽住她纤细的腰身时,心跳终于在耳边如雷响起。
“顾允淮!”
仿佛是知道在乎她悲喜的人在身边,姜许的泪珠点点滴滴落下,沾湿了他的袖侧。
他护着姜许坐上战马,弓弦上的箭矢不断离弦而出。
这一次,他双手仍然沾满了鲜血,却不再为此折磨、痛苦。因为他怀中的月亮如此柔和地慷慨她的月光,告诉他:
我信你。
——
崇宁十四年,嫡太子继位。
继位典礼上,边疆传来璃王死于内乱的消息,满朝哀恸。
同日,已经死去的先皇在嫡太子的登基大典上死而复生,亲手为太子赵忱带上了冕旒。
太子妃崔澴册封为皇后,侧妃赐妃位,择日行册封礼。
椒房宫内。
崔澴伸手抚平手上的信笺,将之重新装回信封中。
好在一切虽有波澜,却有惊无险。江山也好,他们几人也罢,终究是摆脱了前世的命运,走上了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深宫冷清,总归比葬身火海好过太多。
“皇后在看什吗呢?”
赵忱大步流星地从殿外走来,看到崔澴脸上的笑,唇角也忍不住牵起愉悦的弧度。
崔澴难得开怀,回头朝他解释道:
“是云娘的信。”
“千结坊生意红火,织造局也势头正好,这丫头正找我讨赏呢!”
她话里嗔怪,却也带着自然而然的亲近。那夜姜许猜出了赵书澜的身份,第二日天一大亮便递牌子要见她,坦白了前世的记忆。
同为历经两世的人,崔澴原以为只有自己守着这份记忆,却忽然发现这条逆转败局的路上也有相通的伙伴,自然更添亲近信任。
赵忱看她鲜活的模样,也跟着打趣一番。
“陛下,”
插科打诨的话告一段落,崔澴忽然正色轻问:
“陛下这么做,便无人知晓璃王的种种恶行。何必对他如此仁慈呢?”
她不像赵忱,亲历了烈火一寸一寸灼烧肌肤的痛苦,她对璃王只会恨之入骨,恨不能让天下人都知晓他的真面目。
赵忱闻言却笑了。
“阿澴别忘了,他最在乎的什么。”
“利用《判官记》教唆百姓亲人相残、企图用巫术控制朕弑君,好让他自己以正义之师的名头夺位。这一切,不都是因为想要这个位置吗?”
窗外草长莺飞,已然是杨柳依依的春。
即便是昔日战神,死去不过三月,坊间已经再无议论他的声音。
“朕是要让他彻底被世人忘记,永远也无法与‘皇位’二字一同被提及。”
“这对皇叔来说,才是真正的地狱吧。”
……
枝头春莺唱的婉转,三月天,京城的冰雪几乎已经消融殆尽,穿堂而过的风都褪去了刺骨的寒意。
桃枝含苞,悄悄伸进了连廊半寸。
顾允淮一身玄甲蹲坐在廊下,神色严肃地摆弄着什么。
“郎君?顾将军?”
姜许一身霁色襦裙,从连廊折角处跑来。浅蓝色的披风在裙角飘忽打转,仿若迷了途的蝴蝶。
似乎是要弥补前世不肯喊他将军的遗憾,从北境归来后,她便总爱喊他顾将军。
姜许跑得轻巧,顾允淮听到她的声音一回首,却被她吓了个趔趄。
拼了个七七八八的碎玉被他的动作带乱,有几块不听话的甚至翻下了连廊,落在廊侧的花丛中。
“你小心些。”
顾允淮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跟前,扶着她的肩,语气无奈,却舒了一口气。
好在他早有先见,一大早便差人将这片连廊的化雪给清理了个干净。姜许虽然跑得快,但只要不是自己绊倒了自己,便不会摔倒。
见他视线担忧地瞥了一眼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姜许轻哼一声,撇开他的手。
“我这才显怀没多久,顾将军至于吗?”
这声顾将军明显便跟方才那声语气不同,带着点烦躁,又带着点讽刺的意思。
顾允淮顺着她的话哄道:
“不至于不至于,是我方才过激了。”
“阿许行行好,别生我的气可好?”
自打显怀,姜许的脾气也是一天大过一天,原本平日再冷静不过的人,竟会为了千结坊下滑一两银子的业绩而偷偷流眼泪。
若不是亲眼看见了她抱着账本偷偷抹泪,顾允淮是打死也想不到当年逃难路上见过饿殍满地、连着饿了两日都没掉眼泪的人,如今竟然为了这么点小事委屈得掉眼泪。
就连姜许自己过后都觉得费解。她怎么就为了一丁点小事突然难过成那样呢?
这会儿顾允淮顺着她的话道歉,姜许竟听得有些心虚,撇开头不看他诚恳的眼神。她探着脑袋看他方才蹲坐的地方,追问道:
“你方才蹲在这儿做什么呢?”
话落,她又觉着话题转的生硬,睁着眼睛瞎说地嘟囔道:
“我是看春寒未尽,怕你在外头蹲久了着凉。”
顾允淮拢了拢她的兜帽,她大半张莹白的小脸都被兜帽上雪白的毛掩住,只露出那双含着清波的杏眸,眉眼更显稚嫩。
“多谢夫人关心,是我的错。”
顾允淮重新揽住她,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桂花幽香,心霎时间软成一潭春水,心道:
她不过双十,孩子气也才是正常的。
“我看你这些日子宝贝那块玉佩可比宝贝我多多了。”
才说她孩子气,这便跟自己的玉佩醋上了。
“都怨我没护好玉佩,这不是想看看能不能拼凑起来,再不济用些金子镶一镶。”
他转头,视线可惜地落在那几块碎玉上。
“若是修的好,我还打算留作传家宝。”
姜许被他说得忍不住笑了出来,赶忙阻止道:
“金镶玉多土气,何况这玉佩品相一般,又碎成这样。”
“能不能修好,还是看缘分吧。”
顾允淮也没打算坚持,从善如流地点点头,便神秘道:
“阿许,我还有件东西要给你。”
话落,他便变戏法般从身后寻摸出一个精巧熟悉的木匣子。姜许目光触及那熟悉的匣子,心中便有了猜测。
她接过匣子,还未完全打开,便看见了里头颗颗圆润可爱的珍珠。
和前世她不肯用的那一匣子,简直一模一样。
“你从哪弄来的?”
她这些日子都感性得很,看到珍珠的那一刻便红了眼眶,此时的话里都带着哭腔。弄得顾允淮手忙脚乱地帮她抹着眼泪,有些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前世他战死沙场后,她那一匣子珍珠便不翼而飞,直到她重回今世,她都未曾再见过那一匣子珍珠。
分明那是他出征前送她的最后一份礼物。
“从前我是将军,能弄来这匣子珍珠,现在我亦是,当然也能弄来。”
“阿许,你说我回头再弄一匣子给咱们闺女打一套头面如何?”
姜许被他说得一阵无奈,分明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对给闺女打头面的事情倒是执着得比这里的人更甚。
她忍不住泼冷水道:
“你怎知是女儿?”
被兜头泼了一大盆冷水,顾允淮心里不认,却抿了抿唇闭上了嘴。
多说便不灵了。
见姜许止住了泪,他踌躇片刻,还是一狠心坦白道:
“阿许,其实我还有件事瞒着你。”
“我这次从北境回来,陛下赐封的位子并非将军,而是大理寺卿。”
姜许一向表现得对他的将军之位格外在意,甚至常常唤他顾将军。本来简单的话一拖再拖,困在喉间久了,便拖到今日才说出口。
默默等待她大发雷霆,顾允淮甚至在心中准备了几十句不重样的道歉话术,却听到她轻飘飘道:
“我知道啊。”
好像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发生了。
姜许拉着他的手去捡廊下的碎玉,语气寻常道:
“你想做的从来都不是打仗和流血,而是抓住那些让无辜之人流血受伤的坏人。”
“不是吗?”
顾允淮拦住她触及碎玉的指尖,将她揽入怀中。脸侧埋在她青丝之间,目光、肌肤所触及的都是消融冰雪的春意。
“恭喜你啦顾大人,我一直都信你的,这你不是一直晓得吗?”
姜许窝在他怀中,声音闷闷地,一字字敲在他心上。
他心中那根名为深渊的冰锥,终于应声碎裂。
“我知道。”
“所以你往后不要再怕,”顾允淮温柔地抚上她的发顶,“我也说过,无论何处,我都会找到你的。”
“我会找到你,邀请这位美丽的姑娘,赏脸陪我看下一晚、下一月、下一载……”
“还要看往后岁岁年年的月亮。”
春日和煦的暖风中,他听到她温柔如月光的声音轻散在风中。
她说。
“好呀。”
崇宁十四年春,顾允淮在札记中落笔:
“她从来不是掌中明珠,而是我不敢攀折的明月。”
“后来,我的明月奔我而来。”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