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梦
珠帘相撞,玉质相接撞出几声清响,帘后走出。
女子如云堆砌的墨发上仅仅簪着一只素净的凤钗,她腰间与帘上玉珠相撞,一触即离。黛眉若远山,眸清似水,分明是极明艳的容貌,却矛盾地让人感受到寒潭般沉静的气质。
姜许低着头,荷青色的衣角后于她的声音一步出现在视线中。
“二位都起来吧。”
女子在姜许面前停步,她裙角的荷群轻摇,其中游鱼似乎还在游动,只一搭眼,便不难看出这件素净的衣衫背后是何其精湛的绣艺。
太子赵忱虽无大才,却极重规矩,东宫内只有一正一侧两位妃子。能在太子议事时还在帘后听着,姜许不难猜测这女子的身份。
“谢殿下、谢太子妃娘娘。”
顾允淮显然也认出了眼前女子的身份,二人异口同声地谢恩,一同起身。
姜许终于抬眼看清了这位太子妃的样子,倒有些惊讶于她明艳的容貌。
太子妃崔澴出身清河崔氏,是崔大儒的长女。她出嫁前便一直是京城第一才女,姜许还曾先入为主的以为她应当是个冷美人,今日一见却不然。
抬眼一看,姜许才发现原本坐在上首的太子不知何时也起身,正站在太子妃身后一步外。
“二位坐下详谈吧。”
太子妃崔氏抬手示意侍女给二人看茶。
赵忱原本坐在上首等着太子妃在他身侧落座,却没想到她竟直直走到了二人身前。他眉心微蹙,只好起身跟上。
此时崔澴赐座,赵忱便伸手牵着她回了上首的位置,从始至终都一言未发。
“你们不必拘谨,太子殿下是惜才之人,正是欣赏顾公子的才干,这才你们请入京城的。”
崔氏话说的十分客气,全然没有太子妃的架子,顾允淮闻言自然也抱拳道谢。
“草民谢殿下赏识。”
他话方一出口,久不出声的赵忱便忽然开口:
“有才之士是我朝兴旺之砥柱,顾公子有能力,孤自当礼待。”
赵忱的橄榄枝抛得十分明显,几乎像是在完成任务。要说诚意,这一路也已然给满,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顾允淮思忖一瞬,自谦道:
“能得太子殿下青眼,是草民之幸,草民自当竭力相报。”
赵忱颔首算作回应,没有多提急召他的原因,倒是忽然偏头朝姜许道:
“太子妃很是喜欢顾夫人制的盘扣,顾夫人若是有空,可以多来东宫陪太子妃说说话。”
他语罢,便将视线转向身边的崔氏。
“这些小物件能得太子妃娘娘喜欢,是民妇之幸,若是娘娘不嫌弃,民妇便常来东宫叨扰娘娘。”
姜许杏眸轻弯,笑着应答,语气恭敬中添上了些许亲近。
“那顾夫人可要记得常来陪我说说话,本宫娘家嫂子信中常提及你,说是心思灵巧,手也灵巧。”
“本宫初时还不信,真看见了东西,倒是爱不释手了。”
崔氏伸手抚上领口处的盘纽,姜许这才看清那正是她的手艺。
崔氏口中的娘家嫂子,应该就是如檀姐姐了。这对游鱼盘纽,正是她做给江氏的。
“娘娘谬赞了。”姜许低头笑言。
崔氏一出口,她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崔御史出身庶枝,若不是科举得名,虽然跟太子妃说起来同出一组,可身份说是云泥之别也不为过。
如檀姐姐又是继室,她与太子妃并不熟悉。若说送物件,那是常事,可若说因为如檀姐姐送的物件而亲近自己,那便是天方夜谭了。
太子妃此番话,唯一的可能便是想要笼络她。
姜许和顾允淮的目光在空气中相接一瞬,都看懂了彼此眼中的疑色。
“那本宫可就当真了,日后顾公子来东宫上值,顾夫人也可常常跟着来我这里坐坐。”
崔氏说到这里,才似想起什么似的侧头轻唤赵忱。
“殿下,光顾着说我,您还没说正事呢。”
赵忱点了点头,从善如流地道:
“孤观你有将才,本想让你去军中慢慢历练。可眼下番邦蠢蠢欲动,孤想让你先在孤身边当差一段时日。”
“以孤手下亲卫的身份去军中,领职时也好服众。”
看来太子还真是存了让他带兵出征的意思。
顾允淮自然是做出一副喜不自胜的样子,行礼谢恩。
当今陛下沉迷修仙问药已久,赵忱虽然无大才,但这两载大多政务已经完全落到他肩上。若不是他勤勉处置政务,以眼下摇摇欲坠的王朝来说,恐怕根本撑不到今日。
今日是抽出时间召见他,要事说完,顾允淮和姜许自然也就识趣地告退。
直到他们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殿外,静坐了半盏茶功夫,赵忱终于忍不住侧头问崔氏道:
“阿澴,你为何如此笃定顾允淮可以但此大任,我已经派人暗查了他许久,他的武功不过平平,名声还极差。”
“这样的人安到军中,便是主动给人递小辫子。”
赵忱不明白他一向谋事精密的太子妃为何独独在这件事上如此激进,甚至不能等顾允淮多在军中历练几年。若不是崔环对姜许同样热络,他甚至要忍不住横吃起飞醋。
“殿下,不是我等不得。”
夫妻三载,二人又是从小一起长大,他一说出口,崔环便知道他的担忧。
“是大雍朝等不得。”她深叹一声,赵忱也沉默下来。
“殿下,”崔氏伸手为赵忱添茶,“武艺可以学,有些谋略却学不来。”
“有些招式只要够新,便足够我们扭转胜局。”
赵忱知道她从小便比自己聪明,看棋一步便可观十步,接过她手中的茶,随着下肚的茶水咽下了许多质疑。
起身走到赵忱身后,崔澴轻轻捏起他的肩,极轻地道:
“殿下,您信我。”
“我们不会再输了。”
宫道漫长,顾允淮跟姜许一前一后行至宫门口,一路上二人都是满腹疑问,却谁都没有开口。
马车沿着来时的街道返回五和巷,在二人还没来得及进去瞧过的新家门口停下。
刚一下马车,姜许就被门前堆着的几箱子物件给惊着了。
张氏正指挥余川和姜淙将大小物件搬进家中,这一路下来姜许倒是没想到余川竟是最得张氏喜欢的那个。上回张氏在客栈里头烙饼,转头便给余川送了两大块卖相最好的,说是余川这孩子早早没了父母,实在是惹人心疼。
这不,有时处得连淙哥儿都忍不住找姜许酸上两句。
“娘,这是?”
姜许看着箱子上头一看便名贵极的绸缎,话一问出口,就反应了过来。这是东宫的赏赐先他们一步到了家里头呢。
“是太子妃娘娘赐下的物件,”张氏笑得开怀,来的宫人说这都是太子妃赐给姜许的,她着实为女儿高兴,“里头有几张名贵的字画,你爹一看到就挪不开眼,抱着语姐儿就钻到书房里头看画了。”
“云娘,咱们这终于也算是在京城有了靠山了。”
张氏不知道洪昌赌坊背后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只以为是千结坊的生意太好,惹了别人红眼,栽赃姜许。心里一直认为都是姜家和顾家背后没有官家的靠山惹得祸。
现下攀上了太子和太子妃,那是寻常老百姓一辈子也见不着一面的贵人,她总算是能放下些心来。
姜许瞬间就抓住了她话里的问题,拉住张氏问道:
“娘,这些都是太子妃赐的吗?”就没有些太子给顾允淮的?
张氏点点头,拉着她一块清点物件。
首饰、布匹、金银、字画……物件虽然不多,却件件金贵。几箱子赏赐足以让京城的人知道他们是太子的人,五和巷子里住的都是小有资产的人家,这些赏赐也不至于让人眼红太过,起了歹意。
太子妃这是细细考量过的。
顾允淮抿唇与姜许对视一眼,便撸起袖子抬起一件略重的珊瑚摆件往院子里去。
“娘,顾允淮他手底下没个轻重的,摆件金贵,我去看着他点。”姜许匆匆丢下一句话,就从张氏那里脱身,跟着顾允淮往院内去。
珊瑚摆件的确金贵,顾允淮小心翼翼地将东西放到前堂的桌上,才拉着姜许往侧面的耳屋里去。
“你——”
二人同时出声。
看着姜许满脸担心的样子,顾允淮心中原本的疑云重重忽然不似方才那般重压在心头,笑道:
“阿许,你先说。”
姜许见他又是一副不当回事的样子,不由轻拍了他小臂一巴掌,嗔道:
“你真要按太子殿下安排地去军中吗?”
她很清楚顾允淮此时的武功根本算不上强,他那点消息网几乎都在大雍朝内,其优势也根本不在行军打仗给上。前世他跟着璃王摸爬滚打好几年,还是借着为璃王挡刀的功,才终于混出了些样子。
“你只有箭术可称上乘,此时从军,不是又……”又走回与前世相似的路了吗?
姜许说到底还是害怕他去战场。上一世他最后连一副衣冠也没能被人带回来,今日太子一提到将才,她心中就一滞。
“阿许,太子殿下也说了我还得先在东宫当差大半年呢。”
“我还有时间可以精进武艺和兵法,”顾允淮看起来并无多少意外的神色,他神色坦然,反倒是安抚起姜许来。
“再说了,我一届布衣,主将轮不到我。”
侧写师也是要进行近身搏斗的一系列训练的,顾允淮穿越前在卧底工作中历练的也不少。至于箭术,穿越前每次广域分析的工作,总是需要做到半夜。去练练箭,也是他为数不多的放松方式之一,倒是没想到如今成为了他武艺上唯一的长处。
姜许一看便知他大概是早就知道要去军中的事情,有些说不出的气闷。既是气闷他早知道却还要来京城,也是气自己当时拦下了他去投奔璃王。
既然都是上战场,至少在璃王夺天下之前,她知道他都是安全的。
顾允淮看着她眸中怒意,沉了口气,按着她的肩将她的视线强势而温柔地转向自己。
“阿许,有些事我在梦中也见了。”
姜许心中气闷,却不知道该怨谁,心中愈发如同压着一块大石,堵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望着他的澄澈的眼神,却从他眼底看到了渐渐冰封的深潭。
“昨日我梦见了一些战场的画面。”顾允淮一字一句道,“那应当是上一世我领兵平乱时的画面。”
心头被长刀刺穿的感受太过清晰,以至于他谈起昨日的梦,甚至还能感受到心口隐约的疼痛。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将他的梦说出来,压在姜许心间的大石在他的话间悄悄变轻,最后化为绵绵的酸涩缠绕在她心头。
“那是…我最后的一场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