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学
这一夜骤雨未歇,山中风声呼啸不止。
姜许心中藏着事,只靠着顾允淮浅眠了不久,本就几乎没有的睡意就消退得一干二净。
庙外天色迷蒙,雨雾之中都是丛生的绿意,雨滴毫不客气地打落在泥泞的路中央,溅起点点泥花,恍若从浅洼中拔地长出了矮小的花束。
她看着晦暗的天色,数起檐角滴落的雨点来。每数几个数,脑中就抑制不住地浮现出语姐儿眨着葡萄般大眼睛的样子,淙哥儿装作老成地练大字、娘坐在爹点的油灯下绣花、爹则拿着书卷温书的样子。
记忆中出嫁前的那十七年,她每日唯一的烦恼便是怎么背着爹娘卖了盘纽绣件攒钱买零嘴,再捏着油纸包逗逗语姐儿,顺便看看淙哥儿明明馋嘴却要装作瞧不上的老成模样。
许是睡着后蹭松了发髻,几缕长发从额前滑落。姜许抬手要别到耳后,视线中却忽然出现一只修长瘦削的手,先一步帮她别了上去。
捋好发后,那手便停在她脑后,托着她半散的发髻,将她往怀中靠了靠。
“你说,我是不是不该让他们出城的?”
天色还是昏暗,雨势却有些渐渐弱下来的意思。姜许垂眸看着身上盖着的粗布外袍,忽然有些怀疑起自己的决定。
想要让家人离开岐山镇的初衷,不过是为了避开半年后的那场乱世浩劫。眼下还有大半年时间,让赵书澜带着他们出城,仅仅只是因为自己不能再待在岐山镇。
眼下的情况他们始料未及。重生以来,她无论面对着已知还是未知的前事,都从未怕过,可是今日她却有些动摇了。
“这是我做的决定,你要怪也该怪我才是。”
摸索着将欲落的簪子重新挽回她发间,顾允淮抚上她柔软的发丝,察觉到她往自己怀中蹭了蹭,小声道:
“我怕我这回,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已经全然不一样了。”
顾允淮的视线扫过远处趴在草堆上酣睡的秦怀和余川,停在姜许方才看了许久的水花上。
他知道她指的是姜家人的结局,她昨日睡得很不安稳,梦中还死死抓着他的袖子,眉间千千结怎么也打不开。
“阿许,你已经改变了,”
“一定会不一样的。”
顾允淮也不知自己这是在安抚她,还是在说给自己听。即便她对“前世”的经历所提寥寥几笔,但他不难从她的只言片语中窥得他们的结局。
姜许没有回答。瞥见快要熄灭的篝火,她索性也不去添柴,裹紧了身上的粗布袍衫,回头问他:
“天是不是快亮了?”
顾允淮的视线随着她的话挪向渐渐光亮起来的天色,唇角勾起一抹温柔的弧度。
“是啊,天要亮了。”
“咱们这就出发吧。”
他随手捡起身侧的一根稻草,掷向秦怀,正中他面门。枯草被风吹得打了几个滚,扰得秦怀立时打了个喷嚏。
“啊欠——”
他揉着额角坐起来,视线渐渐清晰,才发现眼前顾允淮与姜许已经收拾停当,站在庙门口。试探道:
“老大?”
姜许试探地将手伸到天空下,掌心朝上,没有丝毫雨点落到手心。她有些雀跃地回头看顾允淮。
“雨真的完全停了!”
此时候寅时刚过,兴许雨水还未完全冲去山下的痕迹。姜许心中焦急,此刻雨停了,山路也能好走些,如何能不欢喜。
顾允淮终于看见她脸上露出笑颜,心情也跟着松了些,转头看向顶着乞丐般发型的秦怀,也没计较他问的傻话,温和道:
“你和余川收拾好了便赶紧跟上,具体是在哪碰上何玉山的还需要他来指认。”
秦怀愣了片刻,才连忙点了点头,看着顾允淮已经走出老大一截,才如梦初醒地摇醒了余川。
等到他们再次赶上姜许二人的时候,秦怀的头发已经恢复了初见到他时那般精致样子,暗红色的丝线绕过额头,藏进了细小的发辫中,仔细一瞧才辨认出悬在发尾的竟是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铜钱。
“郎君,秦公子的发辫原来都是他自己编的吗?”
姜许将视线从那枚精致的铜钱上挪开,小声挽着顾允淮叹道:
“他手可真巧。”
顾允淮闻言,视线不经意地掠过秦怀“花枝招展”的发辫,轻嗤道:
“他也就这件事情最积极,我看比他练武还要认真几分。”
姜许嗅着他外漏的醋意,没搭理他。顾允淮见状,眼中不知羞地带上两分委屈,将她的手握入掌中。
倒是秦怀似乎听到了姜许几个零星的词,热情地凑上来问道:
“嫂子对这发辫感兴趣?”
“这是我们族人都会的手艺,我还会女子的发式,等回头有机会,我……”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余川给捂住了嘴。
待看清顾允淮冷似寒潭的目光,他才一激灵,拍开了余川的手,接着道:
“有机会我可以教教老大,让他给嫂子你也试一试。”
姜许原本只是想要说些什么,好缓和心中不安的情绪,此刻听到秦怀的话,却隐隐有些心动。她偏开视线看向身侧的顾允淮,眸中有些闪动的期待。
他对姜许这样的眼神根本毫无抵抗力,不过片刻就立马丢盔弃甲,完全忽略了他能不能学会,一口答应道:
“行,我学。”
“下次有话一口气说完。”
顾允淮话落,又向秦怀飞了个眼刀才算了事。
“这不是余川捂着我嘴吗……”
秦怀偷偷小声喃喃,见顾允淮没在意他和余川,才松了口气。
老大的为人他知道,有些狠话就是说说,看起来凶,却比谁都重情谊。只不过大惩没有,小罚那叫一个花样多。
顾允淮不知道他心中的九九,方才硬着头皮应下来,见姜许的确开心,这才勉强感到些许安慰。
瞥了一眼身后垂眸看着脚下的秦怀,他心中叹气。
方才的话题提及了他族中,想来他也是假作开心罢了。
一时沉默,又走了不久,余川忽然道:
“就是前面!”
面前的路的确比之山上宽阔不少,适合马车行走,此刻已是“人去楼空”,一片空寂。
几人瞬间正色,细细查探起来。
雨水已将车辙冲刷得几不可见,断断续续的印痕到前方不远处就彻底消失了,显然是有人为防万一,还刻意对留下的车辙做了处理。
几人转了半圈,没能找到其他的标记。
顾允淮扶着树干凝神,感觉到掌下树皮的触感有些特别,挪开手细细看去,才发现两条交叉着的细小线痕。
“阿许,你看这个。”
凑近瞧去,姜许一看清那树干上痕迹就激动地拉着顾允淮的胳膊直晃。
“这是赵书澜留下的,我们幼时总觉得划箭头太费力,便总是画上两条交叉的线,被竖线截断更短的那一侧,就是画线的人要指示的方向!”
姜许没想到赵书澜还能抽出手留下记号,一心想着或许他还能留下记号,便代表着情况尚还算可控,至多不过是与何玉山对峙住了。
她心中激动,面上泛起薄红,回头正要拉他往指示的方向赶去,才看见他眉弓微抬,脸色有些僵硬的奇怪神色。
“你怎么了?”
兴许是有些魔怔了,她似乎从他眼中看到了摇摆和失落。似曾相识,很像是他犹豫要不要撒谎的前兆。
“没……”
“你可说了往后不骗我的。”
姜许眯着美眸一瞬,假做气恼地撇头。
“阿许,我不是要骗你!”
顾允淮抿了抿唇,解释道:“你记得我在城隍庙问过你,有没有想过赵书澜也许不止是太子的人吗?”
姜许瞬间回过头看向他,眼底藏着惊讶和些许犹疑。
他显然敏锐地捕捉到了她并不全然的相信,气息瞬间低落下来,似乎连鼻尖那颗小痣都写着失落。
“你是说,赵书澜想害我们?”
如果可以,姜许从心底不愿意相信赵书澜会做出对姜家不好的事情,即便多年未见,她心中始终还是存着对那个陪她罚写大字的少年存着信任。
但她同样相信顾允淮。
“不,”
顾允淮摇了摇头,还是牵着她招呼秦怀和余川顺着标记的方向寻过去。
“他想害的应当不是我们,是我。”
“扣扣——”
日暮时分,城西别院那爬着花锈的门环终于被叩响。
顾允淮站在姜许身前,看着秦怀和余川着急地扣着门。
“别敲了,就来了就来了!”
门内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语中似乎还有些不耐烦。
吱呀一声,像是久被尘封的大门终于被打开。
开门的是个面生的老人家,他探出身子看到了敲门二人身后的姜许和顾允淮,似乎是认得他们,公子公子地喊起来。
“公子,来了!”
“人终于来了!”
想起还没招呼人,老伯又回过头客气地招呼道:
“几位快些进来,我们家公子等各位多时了。”
姜许反握上顾允淮的手,牵着他焦急地往院内走去,才迈过门槛几步,就听到赵书澜含笑的声音。
“你们可终于来了。”
赵书澜从回廊的转角处走近,他一身素白棉袍,眼下淡淡的乌青显示着他昨日睡得也并不好。
看清楚他手上缠着的大片白布,姜许忍不住问:
“你这是怎么了?是何玉山伤的?”
赵书澜唇边笑意更深,在姜许垂眸去看他伤处的瞬间挑衅地看了顾允淮一眼,才风轻云淡道:
“小伤罢了,无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