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
“命案……”
千结坊能跟什么命案扯上关系?
姜许思来想去也只有春莺的案子,可她和顾允淮一个是抓住凶手的人,一个正目击了凶杀现场,官府有何理由将他们二人下狱?
“云娘,你别担心千结坊的事。”
月娘塞给她两套粗布衣裳,院里已隐隐听到牛车声,她着急地催促姜许道:
“你们赶紧换上,石头给你们备下的衣裳就带着路上换洗。”
姜许摸到粗布内里触感柔软的细棉,看到月娘熬得满是血丝的眼睛,心中一暖,明白时间紧迫,忍下鼻尖的酸涩点了点头。
“阿许。”
顾允淮拎着包袱走到姜许面前,他晦暗的眼中含着愧疚,却不得不开口。
“我们该走了。”
县衙现下正在通缉他们,洪昌赌坊那边把事情做绝,无非是想要逼他到绝境上,要他永远也回不了头。只不过他们应当没有想到,崔御史的是太子殿下的人。
“先到城外避一避,”顾允淮“城郊的城隍庙荒废已久,会有人在那里接应我们。”
二人换上月娘准备的粗布旧衣,扮作外地来探亲的夫妻俩,才牵着牛车从后巷离开。
姜许坐在牛车上,大半个车上都是石头准备的蔬菜、棉絮。毕竟名为探亲,若是空手出城,守关的势必要怀疑。
她低着头将包着头的棉布拉低了些,虚虚挡住视线,目光落在前头牵着牛车的顾允淮身上。
夏日衣衫单薄,日头又正毒辣,汗水沁湿了他小半片背上的衣衫。平日总觉得他身板单薄,今日难得从背后看他,才发觉他单薄的衣衫下藏着流畅的肌肉线条。
他方才的表现明明是对现下二人的处境知晓原委的,姜许满肚子话要问,却不得不先忍下,面对眼前这一关。
“郎君。”
眼看着再穿过一条街就要到城门口了,她看着记忆中熟悉又陌生的城门,没由来地想起了前世岐山镇城破的那一日。顾允淮拉着几乎疯魔了的她从这座城门离开,从此她便再也没有见过家人。
心中泛起一股心慌,她明知道该少生枝节,却还是忍不住唤他。
“我家……”
她这两字一出口,顾允淮就读出了她的未尽之意。
“会有人去接他们去我们要去的地方。”
他压低声音,脚步却一刻未停。顾允淮始终将今日之事怨怪到自己身上,是他执意要私下查《判官记》的事情,也是他让姜许用的什么“催眠的巫术”,他忽然开始害怕坦白这一切。
“那个人你一定信得过,”尽管害怕,他还是会说,只不过他必须先保证两人能够成功出城。“赵书澜会去的。”
听到赵书澜的名字,姜许悬着的心的确放下了一大半。
她知道赵书澜的生意在京城做的很大,如今已经是皇商了,虽不知道他在京城攀上了哪一位贵人的关系,但他能在那锦绣堆里混到皇商,自然有他的人脉与手腕。
何况他们两家从祖辈起就交好多年,对姜家人,他定会尽力带人出来。
“站住!”
守城的卫兵看上去比平日里多上一倍,出城的盘查比平常要严上不少,幸运的是顾允淮暂时还没看到大理寺那装束的人,想来还是有法子混出去的。
姜许脸上早就抹好了灶灰,身上的旧衣打了不少补丁,顾允淮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寻了块黏糊糊的东西涂在脸上,捣鼓成了一副骇人的伤口,二人低着头,跟着出城的队伍走着。
“你们是出城做什么的?”
卫兵叫住顾允淮,眼神上下打量着二人,上前一步要查探车上的东西。
车上都是些正常物件,他们二人不怕查探,但时间拖的越久,被大理寺的人追查过来的可能性也就越大。顾允淮一刻也不敢耽搁地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官爷,临县糟了难,俺们夫妻俩是来这里投奔亲戚的。”
“既然是投奔亲戚,为什么又要出城?”
卫兵目露狐疑,临县的确遭了难,但长官方才嘱咐过先严查这个时辰过关的人,他便又追着问了几句。
“亲戚嫌弃俺们夫妻丢人……”
话语间,顾允淮额前几缕特地放下的发被风吹起,露出了脸上可怖的疤痕,他颇有些困窘地道:
“俺家婆娘腿脚不方便,也干不了活。”
姜许从头到尾低着头,两只腿卸力垂下,沉默不言。
卫兵似乎是被顾允淮的脸上的伤疤恶心住了,脸色有些厌烦,神情松动了些。
“有没有见过这两个人?”
顾允淮耳尖地听到远处的声音,借着额前发丝的阻挡,不经意地回头一眼。
果然有人拿着画像寻过来了,看来大理寺的人果然一刻不耽搁地要捉住他们。
姜许将指腹掐的惨白,心跳忍不住钻到了喉咙眼,却更加不敢轻易抬头。
“你们先等等。”
显然盘查他们的人也听到了这声音,原本就要出口的放人忽然又吞回了腹中。转身要朝拿着画像的几人走去。
顾允淮藏在袖间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他手心捏着一片刀刃,但这始终是万不得已的选择,他并不愿意伤及无辜之人。
一步,两步……
就在他捏着刀刃要挥出之际,远处混含着马蹄声传来一阵骚乱。
“夫人,您别为难咱们了!”
马车前站着的应当是这些卫兵的上司,分管这一处进出城的盘查。他此刻似乎也有些被激怒,但却只能克制地抱拳恳求马车中人。
“您今日要是从这个城门离开了,我们这帮弟兄明日即便是保住了性命,差事也是定然保不住了。”
马车里的人没做声,片刻后车帘被掀开一角,出来的人却是个中年妇人,她装束富贵,气度也同寻常人家的妇人不同。
“我家夫人只是要出城礼佛,如何就会让你们丢了性命了?”
蒋嬷嬷冷哼一声,信手指着拿着画像那人。那人正要避开这边的机锋,尽快将画像送到守城的兵士手上,却忽然被叫住,马车里的人身份尊贵,不得不回头停住脚步。
“我家夫人是圣上亲封的四品恭人,堂堂诰命,怎么连出个城门也要受你们的管束了?”
她目光斜睨着拿着画像的男子,不悦道:
“见了夫人一不行礼,二不避让,竟还这般无礼地越过马车而行。真是好规矩。”
她的质问实在是蛮不讲理却又气势压人,守城的管事人只得在心中叹气,祈求马车里那位能明些事理,体恤他们分毫。
御史大人有令不让夫人出城,这边又是京城来的人吩咐要拿着画像找人,左右都不敢得罪,他只好闭嘴弓着腰,就当作听不见。
“怎么如今崔大人不让我出城,连带着百姓也不能出城了是吗?”
马车里传来女子带着冷意声音,其中那讽刺的意味听得管事人一阵冷汗。
“能能能。”
他赶忙应承着。
守卫也听到了上司的话,停住脚步转身朝顾允淮他们摆手道:
“快走快走。”
御史夫人这会儿正在气头上,守卫就怕她回头拿着自己这帮兄弟出气,不敢再留他们盘查。
“多谢官爷,多谢官爷!”
顾允淮猛地将刀刃收回掌心,面上顿时绽开笑来,一刻不停地驾着牛车出城去了。
姜许埋着头看着脚下滚滚的尘土,脑中都是江氏和蒋嬷嬷方才的话。
如檀姐姐定是特地来的这一趟。
从半个时辰前开始出城的查探就严了不少,自然出城的速度也就慢了许多。这厢守卫一加快放人的速度,后头队伍里的人就争先恐后地涌出城去,拿着画像的男人阻拦不及,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许多人出了城门。
“蒋嬷嬷,今日我的兴致都给败坏了,咱们回府!”
马车里的江氏伸手抚上腰侧的松竹盘纽,垂眸看着姜许给她制成的新衣,几近自语般道:
“倒是没想到今日会是第一回穿。”
城郊城隍庙。
从城门出来到城隍庙的路程本不算远,但牛车的确不及马车快,出城时候已是申时,二人行到日色渐暗时才赶到城隍庙。
顾允淮摆弄着枯草,铺成了一片勉强称得上柔软的角落,才招呼着蹲在火苗旁侍弄火种的姜许过来坐着。
“许是他们有事给耽搁了。”
他侧脸隐在烛火暗处,剑眉微沉,将背上的包袱放到草堆上,才转身道:
“我去附近查探一番。”
袖侧被拉住,他回头看向仰头看着他的姑娘。
“你别去了。”
姜许说到底还是有些怕,这两日经历的事情对她来说实在是难料,她甚至回想起来都觉得有些荒唐。
原本重活一世,她自以为提前窥得了前路,本以为尽在掌握的东西却一件一件跳脱出她原本设定的圈子,走到今日,她唯一重新抓住的竟还是他的偏爱。
“顾允淮,我有些怕。”
她有点怕外头已经黑透了的世界,有点怕什么也不再能够预料的明天,最怕的是重蹈前世的覆辙。
身侧的火苗跳动着,她垂着头盯着他沾满尘土的长靴,长睫在瓷白的脸颊上投射出扇形的影子,纤细瘦弱的手依旧丝丝抓着他的袖侧。
察觉到他没有动作,如玉的指尖微动,指节轻松,试探地将他修长的指攥在手心。
手中的指节用力往外抽着,她刚要抬头,发顶却触到了他温暖的手心。
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
“傻姑娘。”顾允淮低头,他琥珀色的眸中映着不易察觉的火光,目光却温柔含笑,“你怕什么。”
姜许抬头看他,发顶似乎还残留着他手心的温度,他还在抽手,她只能下意识地攥紧。
似乎听到了他轻笑的声音,姜许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方才情绪低落,兴许看起来有些傻气,气恼地松开了他的手。
下一秒,她松开的手却被一只苍白修长的手反握在手心,她一时被扯地重心不稳向前倾去。
“别怕。”
雪松凌冽的味道缠绵在身侧,他温热的呼吸打在她脸侧,为她莹白的脸上抹上了胭脂色。他的声音这回就在耳畔响起,一字一句钻入她耳中。
“阿许,我不走,我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