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梦
027
夜晚，荒野。
姜夜白将银鱼鳞片剔净，竹签从鱼腹穿过，一面朝下，在火上炙烤。
天干物燥，捡来的树枝在火堆中发出“噼啪”的响声，几点火星溅到他手臂上，却不见他神色有丝毫变化。
来人身影笼罩在黑袍下，看不清头脸，声音低哑。
“属下办事不利，请少主责罚。”
他的声带如被砂纸磨砺过，嗓音低沉浑浊。
姜夜白没有回头，他掀起眼皮，专注地翻转竹签，力求让银鱼每一个部位受热均匀。
良久，他终于开口：“青木叔的人，我怎么敢责罚。况且你何错之有，就算有，也不该和我请罪。”
黑衣人姿态更低：“青木大人说，得不到少主的谅解，属下不必见他。”
他双膝跪地，道：“请少主责罚！”
银鱼即将熟透，鱼脂冒出滋滋的油光，喷香扑鼻，姜夜白从旁边的小罐里舀出一勺酱汁，均匀地淋在鱼身上。
他似乎完全不在意现场还有另一个人，鼻尖靠近银鱼，嗅了嗅，觉得差不多熟了，便就着竹签慢条斯理吃起烤鱼。
半晌，他擦净嘴角的油渍，才再次开口：“既然来请罪，那说说你错在哪里。”
黑衣人脱口而出：“属下办事不利，连累少主暴露身份，收拾残局，差点贻误大局，属下罪该万死！”
姜夜白擦干净竹签，收进背包，又将几根烧黑的柴火拨开，才道：“你并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来我这里请罪，有什么必要呢？”
“还是说，我在青木叔眼里，是个吉祥物，人人都要来我这里打个卡。”
黑衣人额间有冷汗滴落，不禁抬头：“少主何出此言，青木大人很重视您，要是知道您这么想，会伤心的。”
“哦？”姜夜白这才从篝火堆移开眼，垂眸看向他，“青木大人的重视，就是明知道我不赞成任务牵涉无关人员，依旧我行我素吗？”
这会没有其他人，他惯常伪装出的温和荡然无存。眉眼冷冽，夹杂冰雪之意，可是仔细看，还是能从五官轮廓中看出春山流水的意味。
天赋[千面]，容貌气质能在顷刻间天差地别。
这个天赋没什么杀伤力，却让众多探查类天赋束手无策。前一秒这个人还在你眼前侃侃而谈，下一秒就能隐入人海，变成茶馆最寻常老翁，或者街边卖茶的大婶。
偏偏它的伪装连最顶级的探查类天赋都看不出破绽。
这也是系统建议宋言夺取这个天赋的原因，实在是居家旅行，偷鸡摸狗最佳伴侣。
目前这个天赋的持有者，据传是[鬼面]的首领之一。不过因为[鬼面]本身行事诡谲，这个天赋又实在特殊，荒野上的人通常用[千面鬼]来代称那位首领。
姜夜白缓声道：“我们的复仇对象是沈桉，那些小孩不在我们的名单上。”
黑衣人默然道：“千面大人，这是必要的牺牲，您太仁慈。”
他在黑袍下的声音如指甲划过砂纸：“他们撞见了属下和暗桩会面，属下不得不处理掉，虽然我知道那是沈家的小孩，您的堂侄。”
他低声道：“之后引来军部的人注意，害您帮我收拾残局，是属下办事不利。”
十三年前，畸变种大举入侵安全区，当时的几个高级异能者带领军部奋起抵抗，姜维（姜夜白他爹，上次出场是第六章）是其中天赋等级最高的那个。
若非如此，他也压不住一众野心家，力排众议坐上帝国皇帝的宝座。
当时的帝国分为姜维和沈桉两派，前者以姜维和一批新兴异能者为首，后者以沈家家主沈桉和一众老牌贵族为首。
后来两派的纷争以姜维和沈家联姻妥协，姜维娶了帝都第一美人沈姝，沈桉的亲妹妹。之后沈姝诞下麟儿，两派都认为这个孩子会把两家利益彻底绑在一起。
当时有部下劝过姜维，姜派势头一片大好，没必要和沈桉妥协。
但是更多人认为，两派和解共治，无疑是更好的选择。
而姜维本人，显然已经被沈姝的糖衣炮弹迷了心智，一心一意要成就这桩婚事。对部下的劝告充耳不闻。
所有人都以为，这桩政治联姻会持续百年之久，构成帝国新时代的基石。
显然他们低估了沈桉的野心，在畸变种入侵发生后不久，沈桉竟然同畸变种里应外合，断绝姜维的后援，将他困死帝都外。
不仅如此，为了彻底消灭这个政敌，沈桉连割好几个安全区，使北部的畸变种源源不断南下。
姜维在大批涌来的畸变种面前，被逼至绝境，无奈之下诱导自身畸变，那一天，黑龙盘旋于天际，悲吟响彻苍穹。方圆三百公里，龙息所过之处，尸横遍野。
同日，畸变种[屠龙者]横空出世，将黑龙四爪斩下，剥皮抽筋。
帝国震动，姜维已经是目前天赋等级最高的异能者，如果连他都打不过[屠龙者]，帝都还有何人可用？
但[屠龙者]在黑龙死后，难寻踪迹，帝都的贵人老爷们也就将此事抛之脑后，仍旧太平度日，莺歌燕舞。
没有人记得黑龙死前望向帝都时，流的是血还是泪。
只有姜维的旧部青木记得。
姜维战死的消息传入帝都，青木愤而出走，朝野哗然。
有人说，帝国的腐朽会将曾经的守护者一个个逼走，迟早要完；
也有人说，青木率部出走，这支武装力量可能夺取其他安全区，与帝都相抗衡。
不同的猜测纷至沓来，但没有一个落地。
青木带着几千号人，如水融入水中，从此在荒野销声匿迹。
同年，荒野上出现了一个武装组织，成员身上纹有鬼面。
其首领“青面鬼”出手狠辣，深不可测；
“千面鬼”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有人说她是妙龄女子，也有人说他是白发老翁。
众说纷纭，总不过荒野猎人的谈资，无人在意背后的真相。
姜夜白在[鬼面]的身份有些微妙。
一方面他是姜维的亲子，复仇大计的缘由；
另一方面，沈桉对外宣称姜维为帝国战死，为了抚慰姜维旧部，他提出由姜夜白继承帝位。
当一个受他控制的小傀儡。
虽然姜夜白和青木都清楚这一点，但沈桉还未和姜夜白图穷匕见，理论上沈桉还是他的亲舅，姜夜白的身份就不由尴尬起来。
黑衣人提醒道：“千面大人，您别忘了，您姓姜，是沈桉害死了姜帅，他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何况，”他直视姜夜白，“我们走到今天这一步，是踩着无数兄弟的尸骨过来的。您的天赋[千面]原本不属于您，您还记得刘老吧？”
姜夜白默声道：“我记得。”
他阖上眼，一股混杂着烧灼硫磺的铁锈味窜进鼻腔，那个胡子拉碴的老头难得身上没有烟味。
因为他半身都是血，浓郁的血腥味熏得姜夜白想吐，但是他更想哭。
十二岁的少年远远称不上顶天立地，何况他本就是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小少爷。
老头瘫在墙角，训斥他：“像什么样子，给我哭丧啊。”
小姜夜白慌忙擦掉眼泪，他手上满是泥污，在脸上蹭上两道黑印，像花猫。
老头这才缓声道：“好了，你安全了，青木的人等会就到。老刘我是不成了，早点死也好，说不定在底下还能和姜帅他们几个凑桌麻将。”
他让姜夜白从自己军靴旁抽出一把匕首。
“往这儿捅，我能少点痛苦。”他拍拍姜夜白的手，诱哄道，“就像结果你那个小朋友一样，干脆利落，给我来一刀。”
姜夜白攥紧匕首，犹疑不决。
老头怒道：“喊你快点，听不懂人话啊！再过会儿我该咽气了，这个天赋与其带下去陪葬不如便宜了你。”
他声音中气十足，只听声音，更像是他要杀了姜夜白，而不是要求他给自己一个痛快。
“我就这一个要求，快点动手，早死早超生！”
在老头的斥责声中，姜夜白闭上眼，缓缓将匕首送入他的心脏。
直到青木的人找到他，他手中还紧紧攥着一把滴血的匕首，说不出话。
他在这一夜结果了两个人。
背叛者，当杀。
可救赎者呢？
可能是因为黑衣人的话，姜夜白今晚睡得并不安稳。
他甚至久违地梦到了自己逃出帝都那一夜。
至于他为什么能确定这是梦，因为在这里他还是十二岁的身体，比现实中的他要矮一截。
十二岁的时候，他大概165，比现实中185的身高足足缩水了20cm。
其实165在梦境中也够用了，只是体型比成年后纤细不少，耐力和爆发力都不如现实的身体。
他有点郁闷，细狗竟是他自己。
姜夜白算了算时间，觉得这个梦的剧情应该刚演到自己杀死沈知，企图偷偷溜出宫，却被禁卫拦下。
他尝试启动天赋[龙血]，发现自己不仅身高缩水了20cm，天赋也倒退了十三年。
这个天赋他直到成年后才能收放自如，在十二岁的时候，[龙血]时常失灵，要不就是用不出来，要不就是变成龙后变不回去。
目前看来应该是前一种。
好在他在荒野上也不是白吃了十三年饭，千锤百炼中锻炼出的神经反射还在，手中有刀，心中不慌。
他拎着把长而窄的黑色弯刀，刀柄推开宫门，门后没有人，只有一副盔甲散落在地。
他不禁松了口气，如果条件允许，他不太想和比自己高一截的禁卫打架，这样他还得跳起来割断对方咽喉，显得很不雅观。
禁卫的头盔滚到他脚边，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窜进鼻腔。
他低下头，看见头盔里滚出禁卫的头，从脖颈处割断，创面齐整，平滑。
甚至没有血浆溅到头盔上，看起来不太像刀剑，更像某种生物的镰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