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
夜色寒凉,韩眧重新戴上冠帽、披上大氅,依旧感到冷意蚀骨。
谢遥轻轻搂着她的肩膀,明明他的身子比她还冷,此情此景伸出了一种相扶相持的感觉,却让她莫名的感到一股暖意。
两人一边走着,韩眧才一边问:“我们这是到哪里去?”
他这才解释道:“从这里走大概半个时辰左右的路程,有一处断崖,虽说是断崖,可我也考察过了,断崖中间有一处凹下去的石洞,恰好可以借力缓速,然后沿着藤蔓攀爬而下,可以安全到达谷底。”
韩眧忽然想起,堤坝的选址明明离陈县只有一日路程,谢遥上次一去,却是来回用了七日。“难不成你上次考察,考察的便是这些地形?”
谢遥失笑:“顾小公子的确是在走走停停到处考察,我趁着他做正经事的时候,不过多看了四周地势几眼罢了。”
她脑中立时豁然开朗,嘴上却依旧有些迟疑:“你一早已经做好了这手准备?”
他今日才第一次见吕言睿,察觉到了他行止可疑,但是在他还未认识吕言睿之前,并已经知道了皇帝不会放过他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人,并在策划自己的假死了么?
谢遥一手揉揉她从帽子里跑出来的零星发丝:“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韩眧会心而笑,这的确是她上一世认识的楚桓,心机深沉,算无遗漏。只是,上一世他把她也算进去了,这一世,他却是为了她,而算了自己的“死”法。
“到了断崖上时,你可是要留下一截衣衫,和随便什么一件信物,好做出你已被我推下断崖的假象?”
“正是。”谢遥点了点头,伸手从怀里掏出一物,放到她的手心。“这是我的私印,自父亲——太傅——在我的满月宴上给我系上,自此印在人在,印亡人亡。”
印章硌手,她小心翼翼的把它收进怀里,故作轻松的笑笑:“什么印亡人亡的,你就放心把它交我好好保管,待你回京之日,我便把它交还给你。”
回京之日,言下之意是什么意思,已是清楚不过。
他却没有犹豫,摸了摸她的肩膊,温和的笑笑:“好。”
他这是……应承了?这七日之间,难道他下的决定,不只是死遁,更是……考虑了她造反的提议?
她转过头来,一脸讶异的看着他,却没有从他的脸上看出如玉温润以外的神色。
她也无暇继续思考。因为一旁的密林中突然跃出一道道黑色人影,就算是整整齐齐的跃起,竟也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若不是此刻天边晨曦已现,怕是刀刃抵颈他们也未必会发现这些人的存在。
谢遥眸色一暗,一手抱起半揽着的韩眧便提气往断崖奔去。
韩眧一向只觉谢遥轻功卓绝,她那师兄徐望一手追踪的功夫也是不赖,可直到他们奔至悬崖之前,她望向身后紧紧追来的黑衣人时才发现,这些人无论是轻功还是追踪,比她所认识的人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立时便想明白了:她早知道吕言睿天赋卓绝,是一个和他孩子气的外表恰恰相反的极度早慧之人;可是,她没有想到,吕言睿的思考方式九曲十八弯,竟是料定了他们会认为杀局是设在堤坝选址的山上,从而把杀局设在了他们逃跑路线上的半山。
此刻她脑中唯一的疑问便是:吕言睿有否察觉这座断崖的秘密?若他们二人从这里跳下去,这些追兵知不知道他们并不会死?
身后断崖只有一棵瘦瘦弱弱的小树在上,在风中东歪西倒的摇曳着。
韩眧看向身侧的谢遥,身后追兵已几乎追至,他们对望一眼,又看了看身后断崖,饶是知道断崖中间的秘密,从这样的高处看下一望无际的崖底,却还是很难让人觉不出恐惧。
在看见刀光逼近的那一刻,她只看见一抹白衣从崖边跃下,一只手还紧紧的抓着了她的手腕。
谢遥定定的看着她,给她做了快速的口形:相信我。
他在追兵面前,做出了她欲把他推下山崖,然而却被他拉下去垫尸底的假象。
韩眧定了定心神,咬紧牙关,被他拉着往下坠去。
“不要松手。”他在她耳边轻轻说道。
两人又自由下坠了不知多久,久得她心底的恐惧油然而生:若是一下失手,他们可会摔个粉身碎骨?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眨眼之间的事,她感觉到重重的一下触地。
正是断崖中心的那处山洞。直接与地面接触的却不是她,而是垫在身下的谢遥。
承受了两个人的重量,她想,他应该要痛得散了架吧。
谢遥却站起身来,往已经是脏兮兮的素衣上拍了拍擦伤了还沾着血迹的手,咧嘴一笑:“看吧,我的功夫还是足够听墙角和跑路的。”
韩眧:“……”
谢遥把头贴在崖壁上听了好一会,才对她示意:“没有人追下断崖的声音,可以继续往下爬了。”
这一赌,可是赌对了吗?韩眧长长舒了一口气,看着天边升起的艳阳,只觉过去几个时辰的这一切都实在过于失真。
反正现在也只有向下这一条路可走,她便敛了多余的思绪,找到了石洞边缘。崖壁上藤蔓丛生,他们的确可以靠着攀爬藤蔓慢慢爬到崖底,只是断崖依旧高耸,就看他们有没有这个体力一直牢牢抓住藤蔓,直到双脚着地了。
谢遥已经在往下探路,见她向下望去,也没有多说,只是示意她沿着自己的路线往下爬去。
两人一前一后的,默默往下爬去。这一趟不是直接坠落,比上半截要久得多也难捱得多。
双脚终于着地的时候,韩眧只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两眼发黑,下一刻便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条溪边,而自己的身旁,正躺着一个同样人事不醒的人。他一直以发带束住的墨发披散下来,脸颊上和紧闭的眼帘上还沾上了一些泥土,两条手臂虚软无力的垂在身旁两侧。
她一时之间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侧过了身子便往他的脸上戳:“喂你醒醒——”
“喂谢怀远——”
这人一向体温寒凉,如今脸颊却是滚烫至极。韩眧大惊失色,直接从地上跳了起来,又蹲下身去探他的额头。
果然是发热了。
韩眧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他,怀远公子光风霁月,是洛阳第一名士,就算是换了芯的那芯也是上辈子高高在上、睥睨天下的一代权臣。如今他却是如此脆弱的躺在自己身前,彷佛自己的两根手指便已经可以把他揉碎。
可是,她又怎会忍得下心,将他拿捏在手?她想起崔静书问过自己的话:我那侄儿于你而言,只是一个无心皇权从而容易拿捏的傀儡吗?
她想,若是谢遥真的不想,她大概也是不会狠下心来利用他的。可是,他早已计划了这一场死遁,这是否代表,他心甘情愿?
不过这刻最重要的,还是先活着走出这里再说。她可没有来过这里考察,但也知道不能就这样躺在烈日下的溪水旁,便咬着牙关奋力把他拖到一边。
那里勉强有树荫遮光,又有一块长了青苔的大石,她半拽着的把人拖到了大石上面。日头已经升起,空气中也已经没有了夜间的寒凉之,可是谢遥的外衣已经被溪水渗透,他人又在发烧,当务之急大概便是寻找可以生火的用具,先把外衣脱下来烤一烤再说。
幸好她自幼在山中长大,虽然作为山庄少庄主的她远远算不上是野外求生的好手,但也不至于完全不懂,没多久便找到了火种,烤起了小小的营火来。
她轻手轻脚的脱下那层浸湿了的素白衣袍,指尖只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衣滑过他那平坦而结实的胸腹,竟是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处一阵燥热。脑海里也不自禁的胡思乱想起来:不知在她被揍的那次,谢遥为她换洗衣物的时候,是否也是这个样子?
他那次看到的,好像比她现在还要多的样子……
谢遥悠悠醒转的时候,看见自己身上外衣已被脱去,韩眧正在用火堆仔细的烘干着,坐直身子便朝她没有一丝绮念的温润而笑:“多谢子曜救我一命。”
“你在摔下来时垫着我的那一下,不是摔坏脑子了吧?”韩眧气笑:“你带的我们绝处逢生,现在还发热了,还在说这些话是在揶揄我么?”
他摇了摇头,笑着看她,一双眸子犹如头顶晴空万里:“若不是为了你,我也不会为了做这一场死遁而找到这里,如今我们都已经在你那位别驾安排的人手下成了两具死尸了。”
若不是为了你……韩眧心头一颤,定定的看着他,终是说出了口:“逃出这里之后,你若想隐姓埋名,做一个真正逍遥于天下的一方隐士,我靠着杀了你而取信皇帝,日后像谢太傅那样爬至高位,还是能像他护了崔前辈这许多年那样护着你的。”
“我不是真的想……把你当作傀儡,不顾你的意愿将你变成让我达成心中理想的一块踏板。”
“我知道。”他轻轻一笑,站起身来。
韩眧吓了一跳,连忙把手中烘干了的白衣给他搭上,又唯恐他走路不稳似的扶住了他的一只手。
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谢遥忍俊不禁,嘴里却是继续说着还未说完的话:“我知道子曜想要的是什么,那子曜可知我想要的是什么?”
他想要的,是什么?
韩眧想起了他在琼林宴上,对她说过的一句话。
“我愿以大人之志,为我之志。”
他那时的一句话,并非出自男女之情,也并非出自心中愧疚,而是真心实意的,和她相信着同一件事。
他的身体不如平时寒凉,反而因发烧而变得滚烫,就算是站了起来也仍是头重脚轻的步履不稳。
韩眧无瑕再想他那个开放式的问题,皱眉道:“你还走得动么?不先睡一觉再走?”
谢遥笑道:“睡是自然要睡的,但我好歹是病人,可不想再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了。”
韩眧一怔,荒山野岭的不以天为被以地为席,还能怎么睡?
谢遥却问:“可还能走上半个时辰?”
她压下心中疑问,点了点头。
走了半个时辰之后,看着面前歪歪斜斜的三个大字【连云寨】,她才恍然大悟:荒山野岭之中,还真是有床可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