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之间没那么纯洁
杜修延不禁弯了唇角,说道:
“世上有很多未解之谜,哪怕是世界文明高速发展的今天,人类运用科学也只能解释一小部分的疑问,而且科学界瞬息万变,谁能说哪个理论能统一世界呢?其实并没有。”
“所以,如果是我没见过的事物,虽然我不轻易相信,但是我仍然持保留态度。”
苏溪听到这里,眼中闪烁的不确定才慢慢消弭,在安静的空气中,她置身于这个十四年前的夏日。
她猛烈呼吸着,用强有力的空气获得感来提醒自己眼前的真实。
从灵魂上说,十四年后的苏溪,正在和十四年前的杜修延隔空对话,而他们年轻的身体,正是这一场对话的载体。
环境安寂无声,让苏溪可以清晰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还有皮肤表面为了对抗夏日炎热而发生的一切反应。
她此刻,心跳规律而急促,全身血液在翻腾于内循环。
她,正活着。
于是她想下定决心一般,喉头发紧,看着十四年前的杜修延,发问:
“我依旧是苏溪,你想知道我从哪里来吗?”
她多庆幸,杜修延没有将她轻易当成神经病,而是在脑海中搜寻一切关于苏溪的信息,来认真回答这个问题:
“来自一个文明程度更高的平行宇宙吗?”
他心中的不确定,让他为这个回答加了几分幽默的成分。
任何的匪夷所思,当用玩笑的口吻说出,就好像掌握自己选择答案的权利一样。
苏溪摇摇头,尽管她听过平行时空理论,但她认为自己的重生不属于任何当下的科学猜想。
“我,来自十四年后。”
苏溪的声音,比刚才深沉了几分,却做好被人误解和否认的准备。
她做好的最坏的思想准备就是,如果被杜修延质疑,那苏溪到时候就会大笑开来,用玩笑将真相带过。
但是苏溪迎来的,是漫长的沉默。
这份沉默,就像是汹涌澎湃的海水,给人淹没般的窒息感,因为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将会被海水卷携至何方。
她看着杜修延彼时有些冷峻的侧脸,正欲说点什么。
却在那张侧脸上看到了一丝释然般的笑:
“如果是这样,一切都好像解释得通了,从相逢,到赛道偶遇,再到你老练自信的设计理念,风洞试验,熟练的cad制图,闻所未闻的赛车装置……”
苏溪忡怔,这份相信来得比自己想象中轻易太多,她甚至有些措手不及。
“你难道真的相信我说的?”
杜修延直起身,将手腕从膝盖处移开,仰身微微靠在沙发后背上。
休闲沙发不会过于柔软,将他的身体很好地支撑起来,反而令他身姿风华不减。
“谈不上相信,我不轻易相信,也不轻易质疑,但是我信一种事件解释的逻辑,这个逻辑无疑是最解释得通的。”
苏溪想了一瞬,心情也因为这个回答而明朗了几分,杜修延的这份反应,虽然出乎意料,但是仍然是说得通的。
“无论如何,我想说句谢谢。”
她真诚地为了自己内心此刻获得的慰藉而道谢。
杜修延却转头看她,一张俊朗的脸在室内一半明一半暗,将他漆黑的双眸衬托得深邃如酒。
“你不用道谢,不如说点你那个时空和我有关的事情吧。”
苏溪闻言,轻挑眉梢:“你不怕我在编故事?”
他抱以一丝宽容的笑,不以为意地说道:“如果你编得有逻辑,那也值得一听。”
“从哪里开始说起?”苏溪觉得上一世和杜修延的故事,虽然只有生命中短短几年,但是却蕴含了比自己想象中更多的信息和画面。
“从我们之间的关系说起,人与人之间的偶遇,充满戏剧与美好。”
杜修延他看待这个世界的态度是很乐观向上的,这是苏溪渴望的那一部分。
“我们上一世……是好朋友。”
此刻苏溪想了很多名字都发现难以定义,首先他们不是恋人,其次他们比普通朋友又要更熟络。
所以是“好朋友”。
杜修延似乎对这个定义感到奇怪,因为好朋友的概念,让这个故事的逻辑好像又有一些偏差。
“好朋友吗?我们是纯友谊?”
他在自己的视角下,进一步向苏溪求证,但是语气淡如水,并没有因为好奇心而折损他性格中的稳重。
苏溪面对这个问题,竟然有些为难了,想了半晌,才摇摇头。
“我们的友谊,也……没那么纯。”
或者压根从相识之后就没纯过。
话音刚落,苏溪余光瞧见杜修延脸色微沉,眼神明灭,像是猜到了什么不可思议,如同顷刻间被凿穿心脏,犹豫的语气中带着一抹难以掩饰的诧异:
“莫非,我们是……”
苏溪双眼微怔,大脑以极快的速度反应过来试图阻止他说出接下来的字眼,语气坚决道:
“我们不是!”
“friends with benifits?”
一高一低两个声音,竟然同时在空气中响起,险些惊飞了在屋檐下歇脚的雀鸟。
两种音色,两个语气,一急一缓,一高亢一低沉,一坚决一疑惑。
在这安寂宁然的室内回荡。
两人在四目相对的沉默间,苏溪看到杜修延的眼中静寂得一如往常,他对很多答案都持有冷静的态度。
似乎没有什么事实能惊扰眼前的这双眼。
他太平静,和苏溪认知中的那个人有些不同。
但是苏溪知道,这是未加任何感情修饰的杜修延,一旦这个人对谁产生了偏爱,他的面容和双眼将不再沉寂。
苏溪刚才的声音似乎是激动了些,她很快调整好情绪,心平气和地用更有说服力的语气陈述道:
“我们之间,没有肢体沟通,就连拥抱也仅限于偶尔的临别之际。”
杜修延表情自如,但是也缓和了几分,淡然一笑道:
“我也认为我无法接受有肢体沟通的……‘纯友谊’。”
苏溪深以为然地点头:“我也觉得接受无能。”
她随即又补充了一句:“我们只是心灵沟通上不纯洁,也不是不纯洁,是我除了友谊以外我们还有别的情感。”
其实苏溪说出纯洁这个字眼的时候,她内心有些惭愧,认为任何一种情感,友情或是爱情,在她与杜修延之间都是纯洁的。
更准确地说,是一种纯粹,纯然。
因为她比这世上任何人都相信,这份情感的真挚。
杜修延沉吟一阵,似乎在思忖苏溪的说法:
“友谊加上点别的,且双方不是恋人,听上去……确实像个遗憾的故事。”
他说起这些的时候,神情是一份难得的认真,他可以在当下的角色中置身事外,可这天生的共情能力,却能让他也能感知到这个故事所藏的情愫。
午后日光偏移,小小的公寓被极致的静谧所的笼罩,仿佛与外界隔了一层真空玻璃罩,连鸟叫声都停歇了。
“是的,也许是还没来得及。”
苏溪垂眸,眼底晦暗,嗓音也有些变化。
她竟然觉得杜修延此刻置身事外未尝不是好事,一段永远停留在时光里的故事,却不曾演绎过结局。
因错失一方而无法演绎结局,这也算是无可奈何的bad ending。
这样的故事,毫无精彩可言。
杜修延看了一眼苏溪的神情,眼里有些不忍,就不再问接下来的事情了, 直接跳到了另一个问题:
“你从上一世来到这一世的契机是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将蕴含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双重可能性。
“死亡。”
当苏溪说出这个答案的时候,就意味着问题的答案指向了精神世界。
当肉身枯萎,人还有剩下什么?
意识会随着消散,如同植物枯萎一样,将是彻头彻尾的衰败,无数天之后化归尘埃的那种消亡。
这个答案,似乎也在杜修延的意料当中,他略微颔首,抱歉道:
“深表遗憾。”
但是苏溪从他的神情中,也看出了几分别的复杂情愫,难以描述,无形无色无状。
苏溪略微耸肩,表示已经对这件事的泰然处之。
“没什么遗憾的,我死前没有经历在病床上插满管子不能说话的过程,是一个人在希腊度假的时候忽然间呼吸衰竭,我只痛苦挣扎了半个小时,就彻底丧失意识了,后面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但是我向来和外界联系比较少,大家也自觉知道我度假不想被打扰,可能被人发现的时候尸体都臭了吧。”
“不过幸好我当时穿戴整齐,好歹死相也算体面。”
杜修延看着她,自己却好像也深陷于某种孤寂死去的无望之中。
竟然有人,能将猝死的过程说得这样轻描淡写。
难怪,他很难从苏溪的眸子中看到悲伤情绪以外的大起大落。
他们后来没有继续如此沉重的话题,因为太阳已经抵达了西面,即将落下。
语言在细腻的气氛中如白开水一样无味,又无济于事。
他们该如何结束今日的见面?
或许太阳下山是个毫不尴尬的借口。
苏溪送他下楼,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步履缓慢。
她想起杜修延的那个原则:上坡的时候苏溪在前,下坡的时候苏溪在后。
这是为苏溪制定的“安全法则”。
如今,他们此时竟然无意识地践行着。
一辆黑色轿车早已停在楼下守候,他们对视片刻,互道再见。
两人心里都藏着自己的心事,视角不一样的心事。
正当苏溪以为“再见”就是他们今日最后的一句话的时候。
杜修延打开车门,在上车前回头看向苏溪,神情温和但是语气却不容抗拒:
“苏溪,别再抽烟。”
忽然间,她忍住眼眶发涩,飞快跟他挥手作别:
“放心吧。”
他们没有约定下次见面,但是内心又对下次相见抱以期许。
今日傍晚,西边的天空,是砖红带粉色的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