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胡盼盼很意外会在这里看见梁恪言。她拎着一袋刚从门口美食街带回来的炒面和奶茶,大着胆子走到梁恪言面前,主动和他打了个招呼。
“你是?”梁恪言不记得她。
胡盼盼也不尴尬:“我是柳絮宁室友,我叫胡盼盼。上次在青城艺术中心的画展上,我们见过的。”
饶是这么提醒,梁恪言还是不记得。但他也点点头,说了声你好。
胡盼盼又问他是不是来接柳絮宁,这种时候她一般是在舞蹈室练舞,基本上不看手机。
梁恪言向她道谢后径直往舞蹈室走,艺术楼里有班级在上课,不尽相同的旋律交错在一起。梁恪言不熟悉这里,叫住一对恰好下楼的情侣询问校舞蹈队在哪一间教室训练。
“喔,一般都在五楼,503或者504。”女生说。
梁恪言颔首道谢,正要离开,女生惊讶地哎了声:“你不是还在外面比赛吗?这就回来了——”
男生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打断:“什么啊,这不是梁锐言。”他拉住女生的手,和梁恪言说了声“不好意思啊我女朋友脸盲”就往楼下走。
走得远了,梁恪言甚至还能听见女生带着惊讶的话。
“那人不是梁锐言?长得也太像了吧!”
“乍一眼像罢了。”
“也是,不过第一眼的确分不出来。”
这样的话,梁恪言听过很多次。
梁锐言的狐朋狗友多到不胜枚举。他们常在云湾园的花园别墅里烧烤、玩桌游。梁恪言那时刚上大一,已然做好了提前修完学分准备出国留学的打算,即使是闲来无事的周末也待在书房里。
楼下欢声阵阵,他下楼倒水的功夫,黄毛男生从后勾住他肩膀,嗓门在他耳边炸开:“梁二,有酒吗,给我搞一瓶。”
他回过头,黄毛明显愣了一下,转而又放肆地笑:“这么严肃干嘛啊!”
“不过话说你在家还会戴眼镜的啊。”
弟弟的同学,总要给点面子。他忍下那点烦躁,刚准备解释,梁锐言就从地下室走上来,一看眼前这状况,赶紧解释。黄毛惊慌失措,喊着他哥哥,向他连声道歉。
梁恪言只觉得肩膀上的触感陌生又难忍。
不是什么人都能叫他哥哥的。
等梁恪言再次下楼的时候,梁锐言和柳絮宁正在厨房,柳絮宁那段时间觉得撬茶饼很有意思,于是从林姨那儿主动揽下这活。
梁锐言在削梨,牙签叉起一块后递给她,待她吃完后又紧跟着一块。
柳絮宁脑袋一歪,躲开他的投喂:“我都吃完了他们吃什么。”
梁锐言嗤笑:“朋友你帮帮忙,他们吃也配我动手?”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起:“你觉得我和我哥长得像吗?”
那时柳絮宁的语气充满惊讶:“怎么可能。”她好像对于有人会将兄弟二人认错这事感到真心实意的诧异,再次感叹,“你们两个长得一点都不像!”
梁锐言又插起一块,忍不住笑:“你别认错就行了。”
梁恪言想法如他一般。
别人认错情有可原,柳絮宁,你没有认错的理由。
舞蹈室外,有两三个等女朋友结束训练的男生,抓住机会开黑。梁恪言站到窗前,教室没有拉窗帘,他看见正在里面跳舞的柳絮宁。练功服展现出她所有的优势。多年练舞的缘故,手臂与小腿肌肉匀称分明,后背凹进去的线条笔直而漂亮,浑身上下散发着勃勃生机。
黄昏里,她的影子在地板上舞动。
有女生从另一间教室出来,随意扫他一眼,脸上露出见怪不怪的无奈表情。她往里喊:“柳絮宁,那个谁又来催你咯,赶紧收拾收拾走了!别到时候又说我压榨你啊!”
“你说什么呢。”她语气充满困惑。
傍晚时分,太阳像被拽下去的半个蛋黄。她在脉脉浅金里回过头来,准确地对上梁恪言的视线。柳絮宁自己都不知道,她真情实意地笑起来时唇一边会斜上扬,同时眼里亮晶晶,伴着点得意的表情,很可爱。
梁恪言忽得一怔,垂在腿侧的手指不经意间蜷了一下。
心里奇怪的情绪还没有咀嚼个彻底,柳絮宁敛起的笑让他一瞬清醒。
她认真地修正那女生的措辞:“那是梁锐言的哥哥。”
女生惊讶地捂嘴,眼里露出抱歉。
回程的路途依旧拥挤。
车载音响里播放着财经新闻。
“10月x日早间,万恒集团正式发布股权转让公告,为提高运营效率,降低管理成本,将其持有万恒集团的100股权通过协议转让的方式转让给起瑞集团和京阳资本,交易金额为92625亿元人民币。据悉,起瑞集团正在积极推进各项事宜。由此,梁家长子梁恪言为回国后接手的第一个项目画下完美句号。”
柳絮宁看着前方的车流,偶尔透过车内后视镜看梁恪言,他脸色沉着镇静,一言不发。虽然表情和往常无异,但柳絮宁很微妙地感觉到空气里一丝稀薄的紧绷感。
刚回国就能拿下这个大项目,所以柳絮宁实在不知道谁又惹他不高兴了,不过总归不会是她自己。她揉了揉肚子,扭头看车窗外的风景。
上次坐在这个沙发上等待梁恪言做菜也才过去没多久,她可真是荣幸,何德何能有一次又一次的机会品尝到他的厨艺。
柳絮宁中午给他发去的那几个教程最后都变做了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出现在餐桌上。
美食完美治愈本就喜悦至极的心情。
桌下,她的双腿交叠,无意识地摇晃,蹭过他的裤脚。
梁恪言夹菜的动作极快地停了一下,视线扫过她的五官,头顶明亮的灯光照着她白净的脸庞,偶尔在手机亮起来时撇头回一下信息。
他知道她没有察觉到。
冰箱里还有盒红爪斑节对虾,梁恪言看见时索性拿出来一并做了。柳絮宁其实挺喜欢吃海鲜的,她被那道虾勾住。可梁恪言不动,她也不会先一步去夹。
像是被听见心声,下一秒梁恪言就夹过那只虾,柳絮宁眼睛一亮,紧跟着就去夹。
梁恪言把碗推得离她近了些。
“要吃就都吃了。”
“嗯?你不吃了吗?”
他点头。
柳絮宁悄悄抬了下唇。
两人吃着饭,和谐的空间倏地被一道尖锐的手机铃声被打破。
柳絮宁没开免提,但音色扬起的男声还是清晰地传出来。
“我后天回来,训练好累,会不会有什么好心人来接我回家?”
汤勺舀汤时不轻不重地撞击了一下碗壁,梁恪言听出这是梁锐言的声音。
对,他弟弟出去训练了一个月,马上就要回来了。
一个月,好长的一个月,长到他居然忘记了自己还有个弟弟。
“没有。”柳絮宁说。
“喂……”
“是青南那个机场吗?”柳絮宁听他满是无奈的语气笑出声,“几点到?”
梁锐言那边报了个时间。
“好,没课就来。”
“没课就来?柳絮宁,你这是什么意思,有课就不来了?”
柳絮宁觉得好笑:“当然啊。上课最重要。”
那头梁锐言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什么,这边梁恪言正在盛汤。柳絮宁看着他的手,手指修长,指甲干净圆润,盛汤的动作也变作一个赏心悦目的风景。
抬眼的瞬间,恰好和梁恪言的视线对上。梁恪言手一顿,把碗放在她面前。柳絮宁一时语塞,她只是觉得他手好看所以多看了两眼,没别的意思,更没有觊觎他手里那碗汤。
“谢谢。”她轻声说。
“谢什么谢?”这声音被梁锐言捕捉到。
柳絮宁:“我没在跟你说话。”
梁锐言:“没跟我说还能跟鬼说?”
柳絮宁无奈:“我在吃饭。”
“一个人?”
“我要是一个人那我刚刚是在和谁说话?”柳絮宁有点不耐烦了。这人怎么越训练越笨。
“我在和哥哥吃饭。”她主动开口。
那边停顿了一下:“哪个哥?”
柳絮宁耐心彻底告罄:“能有哪个哥?你的哥哥。”
这句话出来后梁锐言沉默了好几秒,才问:“你们很熟?”
柳絮宁也沉默了。
就算没有抬头,她依然可以感受到梁恪言落在自己脸上的眼神,她几乎要被注视到自燃,于是只能埋头喝汤,回答梁锐言的话声如蚊蚋:“你问的这是什么问题?”
梁锐言笑了一下:“球打多了打傻了。我去训练了,后天见。”
一通电话终于挂断,她正要安心吃饭,就见梁恪言起了身。
柳絮宁好奇:“你吃饱了?”
“嗯,你慢慢吃。”
他只是突然间毫无胃口。
柳絮宁的小腹是从凌晨开始疼起来的,眼前是黑灰氤成的花白,额头细汗冒出一层又一层。这腹痛来得莫名,她都不清楚是因为什么。
她颤颤巍巍地起身,扶着墙往楼下走,想去倒杯热水,恰巧在楼梯拐角处和梁恪言撞上。在此刻撞见梁恪言如溺水之人揪住唯一的救命稻草。她下意识捏住梁恪言的衣摆。
梁恪言神色微变:“怎么了?”
“肚子痛……”柳絮宁没有力气,嘴唇发白,说话也极轻。
梁恪言没听清楚,抬手碰碰她的额头和脸颊,烫得吓人。他皱眉:“还能走吗?”
柳絮宁摇头。
梁恪言迟疑了一下,搂过她的腰,打横抱起后往外走。
病痛总让人脆弱纤薄,似乎蜷曲着身子是缓解疼痛最有效的方法,她的手无力地搭在梁恪言脖子上,身体缩在他怀里,被迫地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梁恪言抱着她,手往上掂了掂。跌宕起伏的疼痛情绪压倒了其他所有,柳絮宁颤着声音埋怨:“能别掂我吗,更疼了……”
疼到她甚至敢把真心话说出来。
梁恪言没反驳,说了句抱歉。
走到门口,他把柳絮宁放下,快速地开出车,又扶着她上车。
柳絮宁连扣安全带的力气都没有了,在梁恪言倾身来为她拉安全带的那一刻,她揪着他的袖口:“哥,你放心……”
梁恪言垂眸,柳絮宁生的白,此刻更是白的过分,眼睫因为生理性疼痛而湿漉漉的。
她艰难地把话补全:“你放心,我的肚子会痛和你做的饭无关。如果我死掉了……”
大半夜说什么胡话发什么癫。
梁恪言不该对她的话抱有希望:“怪不到我头上,我知道。”
手指快速地敲打了一下她的手背,“手放开。”他要开车。
好生冷的语气,他怎么这么残忍。
这是柳絮宁有意识前的最后一个想法。等到她再醒来的时候是在青城医院的单人病房里,似乎有人在对话,耳畔却像是隔了层朦胧的雾,叫人听不清楚。
她费力地睁开眼睛,护士俯下身,语气温柔:“还好吗?”
柳絮宁茫然地眨眨眼,下意识去看站在一旁的梁恪言。
护士继续说:“刚刚给你做了b超,查出来右腹部附件有一个52mm的团块,初步考虑是畸胎瘤。”
这三个字组合在一起怎么听怎么可怕。
还没等她在脑子里再过一遍,一旁的医生问:“最近有剧烈运动吗?”
柳絮宁:“跳舞和打网球算吗?”
医生低头看看报告,又望向梁恪言:“这个大小已经到了手术标准,这次疼痛有可能是因为剧烈运动引起的畸胎瘤反转,我们是建议做手术拿掉的。”
这个时间点,梁恪言挂的是急诊,医院楼道内安静,医生和护士走后,时间在病房里悄无声息地流逝。
梁恪言坐在病床前,问柳絮宁:“很疼吗?”
柳絮宁下意识摇头,静了几秒,终于没忍住,重重点头:“疼。”
“可是我还没做过手术。”她语气里是没藏好的对自己的埋怨和小小委屈,“我怎么这么倒霉。”
谷嘉裕是十分钟之后来的,他哈欠连连地进门,张口就是一句:“梁恪言,你真是不把我当人看啊。”
柳絮宁莫名被他戳中笑点,连着咳嗽笑了两下,又觉得小腹扯得更疼了。
柳絮宁活了二十余年,从记事起就没有做过手术,无论大手术小手术都没有经历过,更何谈打麻药,仅存的一次麻药经历就是上小学时林姨带她和梁锐言去拔蛀牙。
所以即使医生在她耳边念叨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腹腔镜手术,依然让她退却。
梁恪言对自己说的话在柳絮宁心中的分量有数。此情此景,叫同为医学生又同为她……好哥哥的谷嘉裕来填补上缺失的那份安全感,才是上上策。
梁恪言双手环胸倚靠着窗口,偶尔看窗外沉重暮色,偶尔瞧瞧里面景象,只觉得谷嘉裕改行做幼师也是个极佳选择,同样含义的话可以翻来覆去讲个三四五六七八遍。
他听得都有些烦了。
“放心,虽然我不是妇科医生,但这病我知道的,很简单,打麻药你就当睡觉了,一觉醒来就做完了。”谷嘉裕说完又将话锋对着梁恪言,“记得给你妹妹叫护工。”
“护工是陌生人,你能陪着我吗……”柳絮宁问。
“你肯定是早上第一台手术,我那天有点事,可能——”话到一半,谷嘉裕突然发现,柳絮宁没有看着他,她的脑袋歪向窗口站立的那人。
梁恪言捏着手机一角,在手里不停地转,人却盯着外面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黑色外套随意套着,背后是漆黑的夜,一半的五官融在黑夜里,一半在病房有些昏昧的灯光下。
他五官冷而锋利,很勾人,却也很吃亏,因为即便只是发呆都给人以生人勿近的气势。
谷嘉裕眼观鼻鼻观心,然后福至心灵地喊了他一声。
梁恪言转过来,却和柳絮宁的目光对上:“干什么?”
有些人只是平铺直叙问个问题,却能问出高高在上的反问语气,用以表达疑惑的折眉,也似昭彰显著地将不耐烦这三个字写在脸上。梁恪言简直就是其中的典型。
他们可不熟。梁锐言说的话他一定听到了,所以希望他陪伴的想法在柳絮宁嘴里含了一遍后又被咽下:“没什么。”
谷嘉裕啧一声:“你明后天有事吗?没事记得陪你妹做手术。”
不过就是嘴巴一张一闭的事情,没见过这么费劲的。
说完,他邀功似的冲柳絮宁挑挑眉。
因为腹疼而引起的脸烫余温未降,柳絮宁小声重复:“你要是有事就不用管我的,要是没事的话可不可以……”
“会陪着你的。”梁恪言打断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