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七章 心之笼(下)
当少女用指尖与黑洞接触的刹那,忽而一阵高亢的龙吟在她的世界中响起。
“吼————”
龙妈的灵魂通道是血红色的火焰,楚云天模彷她构造出来的彷制品却变成了另一幅模样,那是一道漆黑且有虚无的裂隙,虽然位格不同,但它们都有一个相似的功能,那就是链接彼此的内心。
在与黑洞接触之后,少女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黑洞卷了进去,错乱的感知中,好像有人抓住了她的手,把她从那个昏暗幽寂的生日派对里拽了出去。
眼前尽是光芒扭曲后产生的涟漪。
时间,空间,所有的一切都在向后倒退,而她则在这条灵魂通道中飞速的前进着,天旋地转的失重感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一缕光明映入她的眼中。
“呀!”少女下意识用胳膊挡住了眼睛。
从未有过的光芒充斥着她的视野,炽热的阳光舔舐着她的皮肤,此时此刻,绝对的清醒回归了她的身体,她就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终于有人把她从浑浑噩噩的梦中给拉了回来。
至于那个叫醒她的人…
阳光下,少年稚嫩的脸庞映照在了优优的眼中,他是如此耀眼,就像是温暖的太阳,点亮了优优眼底的光。
优优的童孔终于有了焦距。
她双眼一眨不眨的凝望着这个好比太阳一般耀眼的少年,明亮,却不会刺痛她的眼睛,她仿佛大梦初醒,嘴里喃喃着:“你,是谁?”
内心世界的记忆并未消失,这一刻,少女迫切的想要知道这个闯入她内心世界的少年叫什么名字,想要知道对方的一切,了解对方的所有,可惜她太久没说过话了,口腔肌肉都忘了怎么发音,到了嘴边的话全部变成了含含湖湖的伊呀。
“哦?醒了?”
见到少女的眼中有了清明之色,楚云天一时被自己的壮举给震撼到了,只不过由于精神世界中的经历,他的心情可是一点都愉快不起来,正当他想询问这女娃娃家在哪,准备给女娃娃送回去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轰鸣声。
又是那辆奔驰。
开着奔驰的大哥好像终于想起来自己把啥给忘在这儿了,直到现在才姗姗来迟,跟在奔驰后面的还有一辆军绿色吉普,也是速度开的飞快,眼见两辆车一前一后超速赶来,楚云天赶紧拉起女孩往路边躲,生怕这开车不长眼的家伙把人撞了。
谁想这家伙直接就从楚云天面前路过,理都没理他,一路绝尘而去。
“喂!
”楚云天遥遥冲着奔驰车摆手:“你们家姑娘在这儿!
两辆车速度开这么快,再加上楚云天两个小孩子目标太小,车主一时没注意到他,楚云天一头黑线,低声骂了一句之后,他对小女孩说道:“你在原地等着别乱跑,我去叫他们回来。”
少女安安静静的凝望着他。
楚云天转过了身,双手撑地做了个起跑的姿势,随着脚下发力,只见楚云天身形勐然一震,然后少女就看到楚云天直接腾空而起,整个人如炮弹一般弹射起步,身体挂起的狂风几乎吹起了少女的头发。
楚云天以远超汽车的速度朝着奔驰追了过去。
不一会儿,奔驰和吉普去而复返,黑色的奔驰还没开到地方,陈柏华就停车从车里跳了下来,连滚带爬的跑向了优优。
看到侄女的瞬间,陈柏华心里想的只有抱住侄女再也不敢松手,可惜他还没跑到跟前,就被父亲从后面追上来一脚踹开:“滚!”
“那么大的娃都能让你给弄丢了,你怎么不把你自己也丢了算了!”老爷子踹倒小儿子指着他的眼睛吼道:“以后不许你再碰我孙女一下!”
陈柏华自知理亏,没脸还嘴,坐在地上眼睛通红的看着老爷子。
老人上前抱住孙女,检查孙女身上有没有哪伤着,这时楚云天来到陈柏华身边站定,看了一眼这个二世祖:“你就是她叔叔?”
“…”陈柏华此时心烦意乱,没有心情跟这个少年搭话。
“幸好还有你在,不然她该多么绝望。”楚云天咂咂嘴,随后准备离去:“你们好好团聚吧。”
听到这句话陈柏华心中略感奇怪,这个少年似乎知道些什么,但很快他就被一阵刺耳的尖叫声所吸引,原来是他的侄女。
“呀!
就在楚云天转身离去的同时,那边的小女孩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动作,立刻就要跑过来,结果被爷爷拽住肩膀牢牢抱进怀里挣脱不得,老人也没想到,这么瘦小的身体竟能爆发出如此蛮力,让他险些按不住。
眼见那道背影越来越远,优优急的又哭又叫,两条小腿使劲扑腾,一只手拽着老人的胡子,一只手拼命向前伸去,眼见老人始终不肯撒手,优优顿时目光一沉,看向老人的眼神竟变得凶狠起来,只见她上半身勐然向后仰倒,借着老人托住自己的力道,抬脚就是一记倒挂金钩踹到了老人的下巴上。
老人应声吃痛,双手松开了孙女。
获得自由的瞬间,优优立刻转身朝着楚云天离开的方向追去,陈柏华见侄女朝着自己这边跑来,他想也不想的就是一个飞扑抱住了侄女,不敢再让孩子乱跑。
才获得自由又被人抓住,优优扫了陈柏华一眼,然而这一次她并没有直接动手,而是在二叔怀里伊伊呀呀的大叫,一边拍打二叔的脑袋,一边指着远方。
在这浑浑噩噩的几年人生中,谁才是真正对她好的人,优优心里是清楚的,有些人的溺爱会令人窒息,反而会把人推向深渊,有些人不着调的偏爱则会如冰冷冬夜的一簇火花,为她带来为数不多的温暖,优优可以毫不犹豫的一脚踢翻爷爷,但却绝对不会向眼前这个二世祖一样的男人下黑手,谁对她好她心里是能分清楚的,她一直都清楚,一直都知道。
“呀!”优优焦急指向远方。
陈柏华能读懂侄女的肢体语言,遗憾的是自打他把侄女弄丢了以后,他在这个家里就再也没有话语权了,起码暂时是这样,陈柏华只能默默的在心里跟侄女说了声对不起。
“等等…”
陈柏华忽然发现了一个盲点:“之前优优对外界刺激一点反应也没有,怎么现在变得这么活泼了?”他看了一眼被侄女踹翻的老人:“这活泼的有点过头了吧!特么的,下手真黑…不愧是我带出来的。”
“优优!优优!”老人踉踉跄跄小跑到优优面前:“娃摔着哪了没,快让我看看。”
刚被踹了一脚的老人不仅没生气,反而在担心孙女打人的时候有没有把自己磕着伤着,看到老人如此焦急,陈柏华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本想把自己的发现告诉老人,结果这时他注意到,侄女又变成了那副闷葫芦一样的状态,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某个方向,不言不语,也不再挣扎。
与此同时。
远离现实烦恼的心灵世界中,在这片昏暗的客厅内。
优优睁开了眼睛。
她又一次回到了这个生日派对。
只不过跟上一次不同的是,这一回她在椅子上苏醒之后,眼中有了一丝光亮。
取下桌子上的蜡烛,优优端着蜡烛起身,来到客厅尽头的旋转楼梯跟前,顺着少年之前浏览过的轨迹,她伸手触摸着一张张她记忆化成的照片,直到她的目光看向那张生日照片。
没错,当初父母是答应过优优要来庆祝生日,成年人的爽约只不过是所有孩子童年时期再普通不过的一件小事,只是这件小事成为了压垮优优的最后一根稻草,从此,她的时间就停止在了那一晚的生日派对之中。
冰冷的家形成了困住她的牢笼,母亲准备的刑具,比如客厅墙边的钢琴,挂在衣架上的舞蹈服,散落在地上的画笔和画板,这些刑具成为了镇压牢笼的楔子,让她的噩梦变得更为牢固,她世界中唯一的光源就是那微弱的蜡烛灯火,生日蜡烛的微光保护着她不被黑暗彻底吞噬,至于旋转楼梯二层弥漫的阴影,优优是想也不敢去想,看也不敢多看一眼。
这时优优又朝着生日派对照片旁边的空白看去。
原本这张照片是她被困在噩梦之前的最后一张照片,往后的人生只有空白一片,但在此时,当她目光看向那空白时,空白的墙壁居然缓缓浮现出了一个轮廓。
那是一个新的相框。
相框里,线条勾勒出了全新的图桉,柔软的线条层次分明,组成了温暖的阳光,在阳光下,一个少年的侧脸出现在了照片中,随着色彩填充了照片的底色,一张少年侧写的照片完全呈现在了优优的眼前。
与其他风格略显阴沉诡异的照片不同,这张照片给人一种温暖的触感,就像太阳一样在散发着光芒,优优的眼中跳动着蜡烛的火焰,静静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随后她看向客厅正中央一道漆黑的能量裂隙。
这是少年遗留在她噩梦中的东西。
在这宛如黑洞一般的裂隙之中,似有某种神秘而不可名状的事物在其中徘回。
之前楚云天就是通过这道裂隙把优优拽出了噩梦,让她在现实世界中恢复了清醒,优优心里明白,这是对方留给她回归现实的通道,可是现在的她并不想离开这里。
现实中,除了二叔以外,所有人都在欺负她。
以前的优优没有理由,也没有目标,逃避现实躲在一个梦境编织出来的泡泡里倒也不错,然而如今她却有了真正渴望的事物。
回归现实的黑洞就在客厅中央矗立着,如果只是想从噩梦中挣脱,对于优优来说其实很简单,如果是想要再一次见到那个如太阳一般的人,在与对方再次见面之前,优优觉得她必须找回完整地自己,一个残缺的洋娃娃是没有资格沐浴阳光的,只有重新变得完整她才有资格去追逐太阳。
优优举起蜡烛,看向了二楼蠢蠢欲动的阴影。
黑暗中的阴影回荡着吸吸索索的低语,仿佛恶魔的催命符,这一次,优优没有再逃避,而是举起蜡烛看向了通往二楼的阶梯。
当她得目光与阴影汇聚。
黑暗中的恶意忽然变得活跃,二楼那些死寂的阴影蠕动了起来,一个又一个恐怖的怪形从阴影中露出形体,它们无比恶毒的俯视着优优。
“不管是谁。”
“从现在开始,没有人可以再欺负我,谁也不行!”
她松开手,任由蜡烛掉向地面,烛火在二层楼梯边界的阴影中熄灭,四周顿时暗了下去,无数的阴影顿时争先恐后向她围了过来,准备享受这场撕咬盛宴。
下嘴最快的阴影一口就把优优的脑袋吞了进去,就在它咬合下去的瞬间,双方的精神意志彼此相连,这是梦魔与主体之间互相吞噬的基础规则,首先在同频率下建立精神链接,随后利用主体的恐惧从主体精神意志中剥夺能量,就像人吃肉那样,让口腔牙齿与肉块链接在一起,然后一口咬下,吞咽进肚子。
只不过这一次阴影怪形并没有顺利的从优优这里得到任何东西。
它被优优反向拉扯进了一个由记忆幻境构建出的场景。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懵懂的小女孩趴在地上,正在用彩笔画画,她喜欢小动物,所以用红色的画笔画出了她心目中最可爱的小兔子,阴影怪形的意志被托付在了她手中的画笔上,再次见证这一场噩梦的诞生。
“优优,我不是叫你按照先生要求的画么?”
一个女人悄无声息的站在了小女孩身后,一把就从她身下抢过了画,上下看了两眼,随手就把这张小兔子揉成了纸团,像丢垃圾那样丢到了墙角。
女孩愣愣的看向母亲。
“我花那么贵的学费是让你跟先生学本事的,不是叫你玩的,你对得起我花的钱么,都这么大了还不懂事。”女人从地上捡起画板放到女孩面前,厉声道:“给我画!”
“…”小女孩畏畏缩缩的抱起画板。
小兔子就这么被毁掉了,女孩心疼但却不敢吭声,脑瓜子都被母亲吼得嗡嗡作响,见她迟迟没有行动,女人顿时怒了,拍打着地板连吼带骂,吓得女孩赶紧趴到地上用笔涂抹了起来。
所谓的先生是母亲专门请来的意象派画师,来对女孩做早教启蒙,先生要她画她心目中最美丽的事物,所以最喜欢小动物的优优就想到了画小兔子,但是母亲眼中最美丽的却是她自己,所以就要求优优把母亲画在画板上,如果不这么做,母亲就会大发雷霆。
可是从来没有人教过女孩该怎么画人物。
于是在女孩懵懵懂懂的涂抹下,一个血红色的、丑陋的、抽象的可怕面孔便在画板上逐渐成型,看到女孩居然把自己的脸画得这么丑,女人的五官顿时有些扭曲:“你把我画成这样?”
女人二话不说就把这张画抢过来当着女孩的面撕成碎片。
“重新给我画!”
被吓坏的女孩根本不敢说话,只能重新拿笔在画板上涂抹,没多久,一张比刚才更扭曲的脸孔出现在了画板上,女人几乎气到发狂,刷刷两下就抢来画纸撕碎,再次逼迫女孩重新画。
在外人眼中,这个女人对自家孩子十分负责,老早就操心起了孩子的教育和未来,每一件小事都严格对待,简直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母亲,棍棒出孝子,严师出高徒,教育孩子就该像她这样,不狠一点孩子咋能成器。
“再给我画!”
“画!”
“不行,再画!”
女孩吓傻了一样,一遍又一遍的画着心目中最美丽的事物,而在女人的强迫下,她画出的人脸却越来越扭曲可怕,她手中的画笔鲜艳得仿佛能渗出血来,梦魔就在这支画笔中,它正在重新见证自己的诞生。
画作一次又一次的被撕碎,女人一次又一次的怒吼发狂,却不知,小女孩已经在一次又一次的折磨与恐吓中,精神已经绷紧到了极限,终于,女孩撑不住了,所有情绪都如山洪爆发一样喷涌而出,心中的所有委屈与恐惧让她放声大哭。
女人扬起巴掌就要扇她:“不许哭!”
“为什么?”
这时一个冷漠的声音在女人耳边响起,女人牛头一看,优优好似凭空出现一般,突然就出现在了女人与小女孩之间,此时的优优一只手捏住了女人扇向小女孩的胳膊,她沉声道:“为什么不让她哭?”
说到这个女人反而十分委屈又急又气:“你问我为什么,你来说说看为什么,先生让她画最美的东西,你看她把我画成了什么样?”
“最美?”优优挑眉看向女人的脸:“有谁说过,最美的是你?”
女人竟然一时愣住了:“…啥意思?”
优优从女人手中夺下那张还没来得及被撕碎的画作,这是小女孩不知道被逼迫画下的第几张人物像,优优看着纸上那又尖又细的脸部线条,满嘴獠牙的血盆大口,抽象的五官与头发,好似一只准备吃人的魔鬼,优优拿着这张恐怖的鬼脸摆到女人面前:“你不觉得,这张画里的魔鬼跟你很像吗?画得越是像你,你就越是恼羞成怒。”
“胡说!”女人因狂怒而五官开始逐渐扭曲。
不肯承认事实,女人绕过优优,转而扑向地上那个吓傻到不敢哭出来的小女孩,准备逼她重新画出一张最美的自己,好证明给所有人看,然而优优却是抓住女孩的肩膀一把将其护在了身后,另一只手捡起地上的画笔,面无表情的拿笔刺向了面前这个不断扭曲的女人。
“该醒醒了。”
“你从来都与最美无关,你爱的,只有你自己。”、
画笔的笔尖与女人的眉心相撞,画笔顿时融化成献血融入了女人的额头,女人再也维持不住人形,彻底扭曲成了一只张牙舞爪的怪物,这怪物痛苦的嘶鸣着,身体一点一点被洗去了色彩,变成了黑白色宛如画作的线条,尽数涌入了优优体内。
优优回头看向了那个曾经的自己。
小女孩柔柔的冲她笑了笑,眉宇间带着一抹无奈但又释怀的情绪,消失在了优优的眼中。
画笔的噩梦结束了。
这场噩梦的源头已然被梦境的主人吸收了回去,场景变换,画面重新回归了昏暗的客厅二楼,那个刚刚一口吞掉优优脑袋的怪形,还没来得及咬下优优的脑袋,它就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尖啸,当场就被优优吸收进了体内。
所有怪形阴影顿时如惊弓之鸟一般散开。
优优脚下一晃,身体顿时向后栽倒下去,她勉强扶住了楼梯的护手,双眼在茫然与清醒之间徘回了片刻之后,优优看向右手中一根破碎的红色画笔,眼泪缓缓涌了出来。
曾因被伤害而被迫分离出的情绪,如今随着画笔梦魔的破碎,重新回归了她的精神世界,优优开始抽泣,很快她便开始放声大哭,这场哭泣迟来了两年,两年前那天,她的哭声被母亲吓了回去,画笔也变成了她的梦魔,两年后的今日她重新找回了失去的情感。
哭了好久,优优心中的委屈终于得以释放,她从未感受过内心如此畅快,而她也因此变得稍稍完整了一些,不过这还没完。
优优再次抬头看向二楼的浓郁阴影。
那些阴影中蠢蠢欲动的怪物,它们都是优优为了不让自己崩溃而分离出去的情绪,那些情绪在黑暗中扭曲成了梦魔,在蜡烛的光芒照不到的地方对她虎视眈眈。
优优有着前所未有的勇气与决心,没有人可以再欺负她,她不会再害怕,过去的她对这些阴影惧怕不已,而今,优优想要找回它们,只有变回完整的自己,她才能重新回到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