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责罚
苏南坐在田埂上，双手撑地，累的直喘气。她真想仰天大叫，这三天给她憋坏了！
足足三天啊！除了刚认识的时候她听见过李小草说话，一直到现在，太阳都快落山了，李小草再没开口过！她都开始怀疑自己当时是不是幻听？莫不是跟了个哑巴师傅？
她盯着眼前那个弯着腰在地里头挥舞锄头的李小草。心想要是在自己原来那个世界，她参加锄地大赛保准能当冠军！
这几天李小草每天准时到地里上工，到点准时下工回家。干活期间不休息不喝水不说话，头都不抬一下，就跟机器人一样。
当然苏南也不是喊假的，她跟在李小草后头扎扎实实地学习。锄地松土这活看似简单，实则很讲究力道和角度，松的好的土地育苗后长势喜人，如果松不好可能完全长不出来都有可能。苏南学的不错，就是原主力气不够，差点火候。
苏南等气儿喘匀了，打开身边的竹篮，拿出水咕噜咕噜喝上一大口。她擦擦嘴角，走到李小草身边，把水递过她。
“小草，你喝点水吧。”
“天气太热了，别中暑了。”
她仿佛在对着空气说话，这三天都是这么过来的。这几天她想方设法让她说话，小草都不理她。可是李小草帮她干的活，记工分的时候李树森过来检查，全都是记在苏南的名下的。
窄窄的田埂上远远走过来一个挑着水的身材略微臃肿的中年女人，隔着老远就打招呼：“小草，秦家嫂子，快收工了咧。”
“哎，水花嫂，收工还挑水呢。”小草停下来回应。
“水花嫂，小草还在努力干活呢，我喝口水。”苏南看向小草，小草不自在地把头转向一边。
“咦？”
苏南猛地站到小草跟前正对着她，把她脸上一抹瞬间消逝的羞涩看得清清楚楚。
“小草，你该不会是害羞才不跟我说话吧？”
小草看苏南脸凑过来，吓了一跳。她心里一急，连忙把头扭向一边。
苏南正待说话，听到身后远远的有人喊她：“秦家嫂子——秦家嫂子——”声音很急。
她回过头去望，看到春来嫂一脸焦急地跑过来，还边跑边招手。
“秦家嫂子，你快去看看，你家秦一杰跟李思明家那小子打起来了！”
“啊？在哪儿呢？”苏南扔下锄头赶紧跑。
“就——就在村西——大槐树下面。”春来嫂停在原地大口大口喘气，她得歇会儿才行。
————
苏南一颗心扯到嗓子眼。她心里充满了后悔，自己为什么把小杰给忘了呢？他毕竟是个五岁的孩子啊！
她一路不停冲到大槐树那里，这时已经围了好多人，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有尖利的女人的声音和孩子的哭声从人群中传出来。
扒开拥挤的人群，苏南一眼看见秦一杰满脸都是土和灰，衣服被也扯破了，裤子都快掉地上了。他满眼愤怒地盯着前方，手捂着头，看不清有没有受伤。
苏南扑过去，“小杰，你没事吧？你怎么样啊？”她两手把秦一杰上上下下摸了一遍，好像没有大碍，才稍稍安定一点。
“有没有受伤，你别吓我。”她声音有点颤抖。
“苏南，你少在那里装可怜！”
刘爱玲气愤不已，“搞清楚，现在是你儿子打了我儿子，我们李家三代单传，出点事你苏南赔得起吗”
苏南顺着声音看过去，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一个正在低头哇哇大哭的男孩。跟秦一杰年龄差不多，同样的狼狈不堪。捂着鼻子，有鼻血顺着手流下来，蹭的脸上和衣服上都是血迹。
她擦擦脸上的泪痕：“一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会打起来？”她来李家村之后就跟秦一杰说过跟小朋友相处的时候要友好，秦一杰一向很懂事的。
苏南一来，秦一杰慢慢松开了攥的紧紧的拳头，但是仍然倔强地盯着藏在刘爱玲身旁那个叫李文彦的孩子。
“什么怎么回事，就是你家儿子打了我们家大宝！”刘爱玲的声音越来越高昂，恨不得尖叫得全村人都听见。
“动不动就打人，要是我儿子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不会放过你们！城里人有什么了不起的，亏我们李家村对你们不薄，救了你们还给你们吃的，养你们这么久！”
“大家来看看啊，这不是白眼狼是什么啊？”
周围村民被她的声音吸引，越聚越多。
苏南背挺得笔直。“一杰，你说！刚刚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打了文彦？”
她面色阴沉，声音严肃，竟然有几分冷厉颜色。
秦一杰脸上闪过不认输和气愤，最后化成难言的隐忍。他转头盯着地上，停了几秒钟，闷闷地说：“我不想说。”
他眼里的泪随着他的动作，终于吧嗒掉在地上，润进了土里。
“一杰，你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如果是我们的错，我们道歉就是了。”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在场的村民都听得清清楚楚。
……
“刚刚我们玩打弹珠，他输了耍赖，就开始骂人。”闷闷的声音传出来。
“然后呢？”
“我让他闭嘴，他还继续骂……我忍不住就——”
刘爱玲哭喊起来，“大伙看看啊，秦一杰自己承认了，就是他打人的。”
“苏南，你看着办吧。”
“我家宝是三代单传啊，啊——，你们看看，被他打的满脸是血啊——”刘爱玲越喊越大声，倒是没有眼泪出来。
她刚才看过了，她儿子只是流了点鼻血，看起来可怕，但没什么大碍。
苏南环视一圈，发现榕树底下有个指头粗的长约一尺半的树枝。她过去捡起来。
“一杰，你看着我，是不是你先打了李文彦？”她扬起树枝。
“是，”秦一杰眼睛冷冷地看了一眼仍然在哭的李文彦。
他没错，下次李文彦要是再敢说那些话，他还是不会放过他。
“乡亲们，麻烦大家给我做个见证。我家秦一杰不该打人，是我教导不力，我在这里给爱玲姐和文彦道歉赔个不是。”苏南说完，朝着刘爱玲和李文彦鞠了一躬。
“爱玲姐，对不起。是我没教好孩子。我回去以后会严加管教。一会儿我拿些药给你们送过去。”
她转过身，“一杰，你认不认罚？”
“要罚就罚。”小男孩大声地说，但是心里是不服的。
“啪——”树枝重重地落下，打在小男孩的手心上。树枝扬起来再落下，顷刻间，秦一杰的手心一道道被打的痕迹清晰可见，这树枝是刚掉落没多久的，没有有干透。打在手心上，那痛感直抵心里，到晚上手心能肿的老高。
苏南冷着脸毫不留情，秦一杰也不躲，尽管被打的咬紧了牙，但是他连眼都没眨一下。反倒是对面的李文彦被这场景吓到了，都忘了哭。
“婶子，你别打了，是李大宝先骂秦一杰是个没爹养的。”一个小孩终于忍不住了，叫了出来。是李小军，刚刚就是他、大牛、秦一杰和李大宝在玩弹珠。他曾经被他爹那样打过，他知道那有多疼。
“李小军，你再瞎扯小心我撕烂你的嘴！”刘爱玲冲着对面的小孩怒喝。
“大牛也在，我们都听到了。李学智输了弹珠骂秦一杰是没爹养的，还说苏婶子带着他来俺们村白吃白喝。”
……
“李小军你给我闭嘴，少在那里胡说！谁知道是不是你们瞎编的。”刘爱玲气势汹汹，指着小军，好似下一步就要奔过去收拾他。
“我没胡说，二能叔也听见了。可以找他来对质。”李小军还是有点怵，躲在旁边大人的身后，随时准备跑。
“他还说秦家婶子城里人爱出风头，耽误咱村种粮食。”
刘爱玲气急败坏，左右看看没找着顺手的东西，脱下一只鞋就扔过去。“叫你再说，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你！”
村民们看不下去了，“刘爱玲，你对个孩子这么凶作甚？”
“就是，你让孩子出来说清楚。”
“是啊，秦一杰也是个挺乖的伢子，不会无缘无故打人——”
苏南开口了，“爱玲姐，一杰打人不对。我代他道歉了也惩罚他了。但是这件事情咱们得弄清楚了，也不能冤枉孩子了。你觉得呢？”
李文彦闻言畏缩地后退了一步，想躲到刘爱玲身后。
刘爱玲不甘心，拽着儿子，嘴一动又想说话。
“刘爱玲，小孩哪会说这些，八成是你教的吧？”村里几个年轻人看不过去了。
一直在人群中沉默不语地老支书李怀德这时候站出来。
“刘爱玲，大伙说的对。这事得弄清楚，你不能真冤枉了孩子。”
刘爱玲有点怵这位老支书，但还是尤自争辩：“我有说错吗？她们两人来咱村到现在不是白吃白喝是什么？还报名种什么菜，种不出来年底咱村怎么办？吃什么？她有什么能耐？”
“她没有白吃白喝，她这几天和我一起在地里干活，她也是凭劳动吃饭的。”不知何时，李小草来到了苏南身旁。
“苏南干活很努力，从没偷懒过。”
“李小草，关你什么事？你胡咧咧说啥话？”
“好啊！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们娘俩。”
刘爱玲看一圈没人站出来帮她说话，自己再下去也占不了上风，扯着嗓子喊了一句，“苏南你给我等着瞧！”便拉着儿子就跑了。
周围的村民见事主都走了，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也都散去了。
苏南没想到，前几天那么腼腆的李小草会出来帮她。
“小草，我真没想到……谢谢你帮我。”刘爱玲说的那些话她根本不在意，但是小草站出来让她心里有点暖暖的。
小草看着她还是有点不自在，她黑黑的脸蛋上染上一层不太显眼的红。
“我是——讲，讲实话而已。”她看一眼秦一杰，“我先回去了。那啥，工分我会帮你记得。”
————
高高的大槐树下只剩两个人。秦一杰瞪着苏南，眼泪在眼眶聚集，慢慢地越来越多，最后顺着脸庞往下淌。
苏南慢慢走过去，秦一杰身后就是粗粗的大槐树，足足要两三个人合抱才能抱住树身。树下有个土堆，正好可以坐上去。
好一阵安静，没有人说话。
“要不要过来坐坐？”苏南拍拍身边的空地。
小男孩闻言，走过来一屁股坐到她身边，心里还是有点气闷。
苏南朝秦一杰眨了眨一只眼睛，轻轻地说：“其实如果换了我是你，我也会冲上去揍他。”
秦一杰看着他妈微微惊讶，眼里有点困惑。
“先动手打人不对。所以妈妈惩罚你。”
……
“小杰，等你长大就知道了。有的事可能一时分不清对错，如果决定要去做，就要考虑周全，然后承担后果。”
……
“疼吗？”
“……不疼。”
“是打架的地方不疼还是被我打的不疼？”
“都不疼。”
“一杰，你想爸爸吗？”
“我不知道。”他还小，分不清自己的想法。只知道不能任由别人欺负自己和妈妈，不能任由别人口中轻蔑的说起爸爸。
————
远方，太阳正慢慢西沉，漫天彩霞洒向这个小村落。
“一杰，世上有种人，能在万人踩踏中挣扎站起来，能为别人遮风挡雨，能忍旁人不能忍，行旁人不能行。”
苏南的眼中有向往，还有坚定。她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秦一杰静静地听着，他妈实在很擅长在揍他一顿之后，用言语抚慰少年那颗焦虑伤痛的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