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心为上(四)
秦郅立于一旁,默默看着虞爻弯腰在地上连缀着坑洞。
一贯平静冷淡的眼神中起了涟漪——惊愕、欣赏、诚服。
她总是能让他意外又惊喜。
“虞爻,你为何什么都会啊?”卫珣见这偌大的土地上,大大小小的坑被有序地连接,只觉奇妙,又想到懂星宿的人还会造兵器,赞叹道,“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吗?”
刘贺在一旁,同样看着画在地面上的图案。他虽看不懂,但就是觉得有种神秘的厉害,对虞爻的佩服也是越来越深了。
画完后虞爻看着成品,又小声对了一遍,后在最中央的位置,添上了一颗天狼星。
结束以后,她走到温念身边,舒心道:“好了,余下的就要交给你了。”
温念点头,随后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粉唇轻动,却是一句话都未说。只是走向二十八星宿的中心地方,用袖中的刀柄在手指上划开了一道口子,将血滴在了那颗天狼星上。
将刀收入袖中的时候,她的目光在银亮的短兵上停留了少顷。这匕首,也是虞爻所赠,根据她的手型、大小,为她特制的一把短刃,用起来很趁手。
虞爻说女子要在军营中保护好自己。秦郅虽已下令让军中的兵将对她以礼相待、不可冒犯,但难免有些如狼似虎的兵士起歹念。
即便是女扮男装,虞爻也会在袖中常备着一把匕首,更遑论已被军士知晓女子身的自己。
温念望向虞爻。
扮男子进军营、会做兵器、懂天象能绘星宿……她还有多少秘密?
此刻被视为重点关注对象的虞爻,感受到了数道目光,脑中迅速编造着理由,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时,一道突兀的嚎叫声响彻云霄,打断了她的思绪。
众人登时一惊,因这狼嚎退聚在一起。
“先回营地。”秦郅道。
“是。”
几人奔回了军营。
秦郅回军机帐排兵布阵,虞爻回帐中取弓弩,刘贺待命,卫珣同温念将伤兵安顿好后,双双套上了铠甲。
将弓弩拿上后,虞爻向军机帐跑去,心跳一下比一下沉。
一场大战就要来了。
“将军——”虞爻闯进帐中时,刘贺正在给秦郅换药。虽然已经见过他赤身的样子,她还是下意识转身。
为秦郅换好药后,刘贺目光在两人身上转动了一圈后,识相地领兵埋伏去了。心中却为虞夭忿忿不平:
好好一姑娘,竟然冒死进军营,还被一大名鼎鼎的将军缠着。整天不是在做兵器就是要外出做任务,如今这要打仗了,还得上战场。
秦将军也真是的,为何这么不懂怜香惜玉,就跟毫不知情似的逮着人用。可是眸中的温柔,怎的也像演的,真是搞不拎清……
瞥一眼背身站着的人,秦郅将衣衫合拢,开始穿戴银甲,看向虞爻的背影,他问:“怕吗?”
虞爻闻声转过,想了想,认真道:“怕。”
“那为何不回帐中待着?”秦郅走近他身边,“你是个工匠。”话外之意:你不必上战场。
“工匠也是兵啊。”
知晓秦郅担忧自己的安危,话里话外都想护住她,但经历了这么多事儿,虞爻早已不是那个“随遇而安”的虞爻了
尤其在战争面前,谁人都是一样的。
见身旁人似是要再劝她,虞爻便赶忙调转了话题:“将军,今夜如何作战?”
秦郅看向她,道来作战计划。
刘贺率兵埋伏在设置着陷阱之地的西侧,另一将领在东侧。
在蛊兵进包围圈踏入陷阱后,因二十八星宿阵他们因月圆之夜暴涨的狼性会减弱,两人趁机迅速拉动网绳将蛊兵围拢,能拖几时是几时,让土坑中的“七日鬼”在此段时间内向他们裸露在外的肌肤爬去,进去血肉。
此时伏击在高地的卫珣,携百名弓箭手射出箭头带毒并在箭杆绑着蛊虫的利箭,为他们的解狼蛊再添一剂猛药,加速解毒过程。
如若狼兵挣脱绳网,从坑中跃出,秦郅便率重兵同刘贺一道与其展开厮杀。
“可——”很有计划的作战,虞爻却听出了问题,“万一这次他们不在挖着坑的地方发动攻击,而是在更近或者更远的地方开始叫嚣呢?”
秦郅看向她,声音笃定:“他们一定会进包围地。”
——
众人按照计划就位于各自的主战区。
虞爻同卫珣一道在高地充当弓弩手,她边往弓弩里装短箭,边观察着阵地。
被黄土覆盖的坑洞看不出异样,四下长草在寂寥的原野中随长狂舞,远处逐渐传来马蹄声。
一队轻骑斥候策马归来,身后跟着一群四肢并用疾驰追击的狼兵。
在夜色中,他们伏低的身子,形似野狼,虞爻亲眼见证了他们猛兽般的奔驰速度。
太快了。
哪怕这些轻骑甲兵骑着西域最快最好的骏马,同他们的距离已然拉不开,稍慢一些,便会落入其手,被撕扯、虐·杀。
这些狼兵,身上散发着比白日更暴烈的气息,就像是奔袭在暗夜的恶灵。
令他们狼性四溢的原因,不光是因为今夜圆满,更因为,轻骑队拖着几具无头尸。
那是今日秦郅在战场上砍下的几名狼兵。
秦郅察觉到刀剑刺在狼兵身上毫无作用,便当机立断取颅首,他不信无头尸还能肆虐战场。
手段很残忍,但效果也是很明显。
这些闻到同类身上血味的狼兵,确实被激怒了。
正常人沦陷在怒火中会失去理性,更遑论这些本就被蛊虫操控的狼兵,他们已经完全丧失自我意志了。
轻骑拖着这些无头尸,按照记忆中的路线,越过有坑的地方。
跟在后头的狼兵夜间视力相比人虽更为明亮,却无暇顾及追捕路线的变化,只顾扬首向前冲。
是意料之中亦是侥幸,第一批狼兵进入了星宿阵中,又多半跌入陷阱。
“嗷——”
他们挤压、堆摞在坑中,发出愤怒的狼嚎声。
屏息凝神埋伏在两侧的士兵,随着刘贺的一声“拉”,纷纷转动腕上的绳索,将掉入坑中的狼兵困在了绳网中。
众人还未来得及高兴,便见又一批狼兵从远处的从中窜出,以雷霆之速向夏军奔腾而来。
“放箭!”
一声令下,万千箭雨从四面八方汇聚,在夜幕中编织成一张铁网,将狼兵笼罩。
狼兵身披万箭,继续向前奔涌。
虞爻射着弓弩的手微顿,从掩体后探身往外瞧了一眼,在心底数了五个数。
“一、二、三……”
第五声的时候,狼兵果然慢慢停住了狂奔的四肢,身子侧向一歪,倒在了路上。
坑中的狼兵也不再负隅顽抗,有些开始胡乱抓向自身,有些抱住自己的脑袋和身旁的人互相磕,无一不神情痛苦。
这是“七日鬼”钻进了他们的身子生效了,同狼蛊在体内进行着一番厮杀。
见这状况,虞爻一众人兵将得到鼓舞,弯弓用弩,将利箭源源不断射下。
有人气盛,便有人气结。
南夷国师莫伦风骑着战马悠悠而来,身后跟着的最后一批狼兵,较之前相比,体型更为硕大,面目愈发狰狞。
见先前的两批狼兵竟都倒下了,莫伦风脸上尽在掌握的傲慢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惊慌和暴怒。
他起扬手,随着一声狼嚎,身后万千狼兵同将领一道,越过长草,跨过荒丛,向夏军冲去。
秦郅握着一把大刀,扬起的披风后站着万千战士,眼神锋利,写满坚毅。
视死忽如归。
这是此刻每位战士的决心。
银甲闪着寒光,秦郅目光如炬:
“杀!”
一声号令,百将冲锋。
在高处的虞爻,将弓弩填满,不停地着敌人射出长箭。
踩着累累尸骨,两军兵刃相接,刀光剑影,乱石飞沙,漫天卷地的血色弥漫在苍穹之下。
虞爻很难说清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只觉举着弩的手越来越麻木。
速战速决。
一定要速战速决。
已经死了太多的人,不能再死人了……
心脏近乎失重,在一声声惨叫中,虞爻将弓弩对准了躲在兵将身后锦帽貂裘的男人身上。
都是因为他。
梧赤的身世资料告诉了虞爻很多,两国战争的挑起,罪魁祸首就是这个人面兽心的国师——莫伦风。
擒贼先擒王。
虞爻快速向一旁移动,从一处高地跳转至另一处高地,离莫伦风所在的位置越来越近,就在要射出箭矢之时,她在战场看到了一抹鲜艳的石榴红。
那红同血色交融在一起,夺目无比。像一缕孤绝的游魂,游走在厮杀不断的战场上,脚步却沉稳而有力。
是梧赤。
虞爻看出了他的意图,他要在这里,了结生父的性命。
可她看见,在梧赤走向莫伦风的过程中,那人垂在一侧的手勾了勾,身侧的人随之举起了弯弓,对准了他。
想出声喊住梧赤,可这样便会暴露自己的位置,权宜之下,虞爻只得等对方先出手。
莫伦风看到梧赤时,眼中先是惊讶,后竟然恬不知耻地伸出了双手,就像是一个等待儿子归来的父亲,脸上的笑甚至可以用慈祥来形容,又在顷刻之间变得厌恶,就像是在看一摊烂肉一般。
他笑着扬起手,手下弯弓射向了梧赤。
千钧一发之际,虞爻也推动了弓弩。
箭矢同箭矢相撞,她的箭冲破了敌人的箭。
一切发生得太快,莫伦风眼中闪过惊慌,很快又恢复了冷静。
弓箭手立刻朝着虞爻的方向射来,虞爻利用掩体躲过。
梧赤趁着莫伦风分心的间隙,飞出了手中的斧钺。
斧钺擦过他的喉,又飞回了梧赤手中。
莫伦风眼底的不屑变为了狠厉,指腹抹过脖颈溢出的血,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