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幕间
黄昏
车辆行进在前往武装侦探社的路途上,宫部美雪摇下车窗。冥冥中,她仿佛听见了什么,目光在人潮喧嚣的商业街四下逡巡。
顺着宫部的视线看去:随着夜幕将临,不少商铺门前的横骨灯笼亮起潋滟的流光;摊贩叫卖的吆喝、路上人群的嘈杂、客人的讨价还价、东奔西走的人力车轮轧轧碾过路面的声响,即使道路右边发生争执,左边的人也不一定能听到…无数属于市井的旋律交织在一起,最终在晚风里悠扬地四散开来。
但是…刚才不是这些声音,宫部想。那本抓在手里的黑色笔记本从掌心倏地脱落,宫部的手指深深地掐住掌心的软肉,不自觉地捏出一道泛白的印痕。
刚才,是一声交火的枪响。
在横滨的黄昏里,有夕日欲颓、万家灯火——
…也有不为人知的角落,肆虐着夜色的边沿。
——“发现他了吗?!”
无人的小巷,尽头是即使是异能力者、也难以翻越的百米高墙。一队穿着黑色西服,手持枪械的男人鱼贯而入,如同黑色的浪潮卷过——这所城市的“夜之管理者”——以横滨港湾周边为据点、将暴力等同于货币的经济实体「port mafia」,正如低垂的夜幕一般降临。
片刻间,横飞的金属子弹裹挟着高热劲风激射而出,对着窄巷的视线死角处一阵狂风骤雨般的扫射,在其中甚至能隐约听到几声惨叫。一阵密集的枪响之后,四下归于岑寂,几乎是一种死寂般的静,空气中隐隐弥散着一种特别的气味——那是高浓度的火药微粒引起的、强烈的硝烟反应。
在原地等待片刻后,这队人里领头的男人旋即上前。他大概是这队港区□□中的一个小头目,典型的mafia打扮,此刻正手拿对讲机。男人先是小心翼翼地上前,在凑近后闻到窄巷尽头、如同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味时才加快了自己的脚步。
毫无疑问,流了这么多血,这人多半是死了,男人在心中想,脑海中紧绷的思绪也有了短暂放松的空隙。
他们奉命追捕的,据说是近来暗地里帮助一众国际走私团伙偷渡的掮客。
众所周知,根据供需曲线,大量商品流通、供过于求,会造成商品出现暂时跌价、市场一片混乱的情况;如果举例来说,就像由大企业进行微妙管理的供需市场,突然因为个人从业者的介入而扰乱了行情。
若是一般社会的市场经济,可权当作健全的竞争——但在横滨的地界上,附近负责走私品供给的大盘是□□中,把血液和暴力当作货币的「port mafia」。
于是,接下来的事情就显得顺理成章——其他国际走私团伙的出现,特别是在这之中一个名叫「白夜」的组织——损害了「port mafia」在走私品交易市场的利益,港口黑手党最是讲究面子与恩怨情仇的组织,所以一直占据着近似于垄断地位的「port mafia」绝不会容忍这种、好比有人在自己的鼻尖下挥刀挑衅的侮辱行为。
挑衅作为这所城市“夜之管理者”,一定会要付出代价。招惹他们这样一群人,当然算是踢到铁板了。
据说,这名掮客其实相当聪明;利用不同帮派之间的利益倾轧,有意地控制着偷渡走私团伙的数量,让这些走私团伙并非一窝蜂地涌入横滨,以暗中操纵黑市走私品的交易价格、使之始终维持着符合市场规律的波动。
如同老鼠一点一点啃食庞然大物的奶酪,换做是一般情况下,这样做的确会让「port mafia」短时间内发觉不了市价的变化。
只可惜,首领还是很快从黑市走私市价的微妙变化里发现了蛛丝马迹,从而追根溯源调查到这名掮客的存在。尽管现在「port mafia」的主要精力还在收拾那些在横滨四处流窜的走私团伙——尤其是那个叫做「白夜」的组织——无法彻底腾出手来处理罪魁祸首——但这样的小聪明在「port mafia」面前终究还是不够格的。
想到这里,男人叹了口气,嗅到空气中愈来愈浓重的血腥味,在胜利的飘然之外不免有些唏嘘。
说是有着小聪明,这点其实毫不为过;在追捕这名掮客的过程中,数度,男人都以为这只狡猾的老鼠就要从他们的手中平白地溜走——无论是变化多端的逃跑路线、还是层出不穷的逃脱手段,都让男人脑子里的那根弦始终紧绷着,一刻不能懈怠——不过,他们每次离胜利都只差一点。
特别是在上一次,那只老鼠还中了「黑蜥蜴」里能力者的异能。于是愈来愈狼狈的目标和愈来愈短的距离让男人坚信——只要是下一次,他们一定会抓到他。
好在结局如他所预料,这场自港口伊始,横跨横滨众多街区的猫鼠游戏已经结束了——胜利者当然是作为捕手一方的猫。
思及这里,男人越走越快,迫不及待地攫取转角而至的胜利果实。
然而,像是某种戛然而止的荒诞喜剧。当他闪身拐进视线的死角,目之所及只有猩红淋漓的鲜血,看着像是被子弹射破的血浆袋。而他们先前听到的惨叫不过来自于一台事先准备好的录音机,也被金属子弹射的千疮百孔。
背后空无一人。
男人心中陡然生出了一丝不详的预感。
还未等他消化大开大合的情绪——就在这时,猝不及防的——
他看见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浓稠的鲜红里闪着簇簇的光。那光点不易察觉、非常微弱,只有打在漆黑的墙壁上时,才反射一点薄薄的暗芒。
而那红光越闪越快,几乎要与通讯器上一闪一闪的信号器同频共振。男人凑近去看,地下原来丢着一块沾血的数字屏,屏幕已经彻底碎裂,裂痕间闪烁着近乎诡谲的幽光。
数字屏上显示着两位暗红色的数字,十、九、八…数字跳转为一位,那上面跳动的数字还在不断减少…
——“该死!上当了!是□□!”
男人大惊失色地怒吼。可惜,剧本上写好的结局注定非惊怒的绝叫所能改变——断壁残垣在瞬息间如同雨点一般堕下头顶、滚滚热浪扑面而来。
听说处在极致的痛苦里,人反而会有一种极乐般的抽离感,像是溺水的人攀缘几身为浮木。
恍惚中,男人不知怎的,浑浑噩噩地想起在快要将“老鼠”堵在死路前的某一个瞬间。
那时,出于浸淫在械斗与暴力之中淬炼出的、如同某种第六感般的直觉,就像自然界中掠食者特有的、残忍的天赋——他几乎都要怀疑自己的行动是否其实徒劳无功、是否其实完全处在对方的预测之中。
所以,在那之后···是什么让他抛弃了赖以为生的本能?
——是触手可及的胜利啊。
——就像一块鱼肉被吊在挂钩上,而猫其实只是被那块鱼肉钓着,远远地追着跑而不自知。
亮如白夜的焰云几如圣奥古斯丁燃烧的心脏、伊卡洛斯熔化的折翼,在人类不能承受的光与热前,男人似乎听到一声很轻的笑,像是命运无言的嘲弄。
“轰隆——”
一阵清风拂过,花瓣簌簌飘落,山下公园的玫瑰花圃被余晖晕染上金红的艳色,像是涂抹了一层温热的鲜血。
——“芥川前辈,刚才的远程爆炸信号是从c29区传过来的,目标目前正在向c30区快速移动。”
手机里传来部下樋口一叶实时定位的声音,在眺望横滨的港湾沿岸道路,「port mafia」的游击队长,一身黑衣的“祸犬”芥川龙之介飞身向前,外套化为无数根黑针弹向地面,借此快速前进。
“果然,首领不惜出动“银之神谕”也要完成的任务,不会只有这种程度。”芥川想。
当然,若是对方以为「port mafia」也只有这种程度,那才是真正的愚蠢。
绝对逃不过,正如一朵玫瑰马不停蹄地成为另一朵玫瑰,孤月漫溯过浮华的日落,暗夜流淌至虚浮的暝色。
绝对逃不过「黑夜」的降临。
——“我们的人没有看清老鼠的特征,但他已经中了「黑蜥蜴」里能力者的异能,绝对跑不远。”樋口说。
由外套生成的两头黑兽冲向地面,撕裂空间。“咳咳···”芥川咳嗽一声,在穿梭的间隙挂断樋口的电话,向发布此次行动命令的「port mafia」首领森鸥外去信。
“首领,不出您的预料,猎物上钩了。”芥川长话短说。
“那就给我咬紧他,让断尾求生的老鼠明白「port mafia」的报复有多么凶狠。”
通讯的另一头,「port mafia」的首领森鸥外,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凝视着远处波涛起伏的港口。
无论何时、何地眺望横滨的天际线,如同利刃一般直指云端的五栋黑色大楼,绝对是无法忽视的风景。像是心理学里“黑色生命力”这个名词一样,黑色的摩天大楼几乎成为「port mafia」的某种外在的具象:向上屹立于云端之巅,向下深深根植横滨的土地,充分阐释了什么叫“存在即合理”。
不过,能够真正能站在摩天大厦的顶端、站在这面落地窗前远眺横滨的,就算是在「port mafia」的内部,也是位于金字塔尖中的少数。
「port maria」首领办公室内,落地窗前的小茶桌上摆放着精巧的白瓷茶壶、热气腾腾的红茶、各式各样的奶油蛋糕,是宛如小型茶会一般的场景。
“无论何时,攻击敌方据点总会让人雀跃不已呢…”
无论是多么困难的战局,理论上一定有最合适的破解方法。
而按照游戏理论,要对加害你的敌人进行彻底反击,才是理论上最恰当的破解方法。
森鸥外放下电话,缓步向后走去,男人暗红的眼瞳微微眯起,自眼尾处慢慢地收成一线。在他身后,身穿洛丽塔蛋糕裙的金发小女孩正专心致志地拿着蜡笔,一笔一画地在黑白格子地板上画着什么,女孩裙子深红的褶边垂落在地上,宛若散落一地的玫瑰花瓣。
在绰绰的灯照下,亮银的折光一闪而过,一如手术刀的锋锐。森鸥外戴着白色手套的指节显得格外修长分明,即使是漫不经心地握住叉子的末端,男人的动作也有一种别样的优雅和风致。
锃亮的叉子对准面前的一块点缀着草莓的奶油蛋糕,自上而下、深深嵌入饱满的草莓果肉里,顷刻汁液四旋,殷红的浆水倾斜在白色的奶油之上。
望着沉入厚厚奶油中的鲜红莓果,森鸥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抬眸看向旁若无人作画的金发小女孩,在看清她的画后微微一愣,唇角的笑意更深。
——“哎呀,爱丽丝酱,画的很不错嘛~”
金发小女孩闻言抬起头来,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介于骄矜和自谦之间的表情。在身下的白色格子地板上,爱丽丝用蜡笔涂抹出一个微笑的小女孩,笔触简单、画风很是可爱。尽管是儿童画风的涂鸦,说不上有多传神,还是依稀能对着画上的女孩辨认出,用深黑色画上的、垂在脖颈一侧的黑发;用浅蓝色涂出来的、碧蓝色的眼睛;以及涂得红红的、微笑的嘴。
只是,说是童趣的儿童涂鸦,倒有些不太准确。
不知是有意无意,画中女孩碧蓝色的眼瞳下方,又被爱丽丝用朱红的蜡笔来回涂上一大团红色。
因为重叠,笔触显得有些杂乱,全数堆叠在女孩的脸上,将原本天真无邪的笑脸衬得莫名有几分诡异。与其说是信笔的涂鸦,红色的蜡笔痕迹更像是画上的女孩流下的一道道血泪,弯弯曲曲地蜿蜒在白色的地板上,与银叉上莓果嫣红的汁水交叠相映,如同凝固的鲜血,又像红色的烛熔化后流淌的烛泪。
“当然,可能也只是小女孩天真烂漫的笔触,不是吗?”
森鸥外微笑着、很像那种一味溺爱孩子的家长,带着爱怜的意味、轻柔地摩挲着金发小女孩的发顶。爱丽丝金色的发旋上新生着细细密密的绒毛,手感很软,类似丝织物或者鹅绒一类的触感。
说起来,这次的「军警死亡事件」,异能特务科应该会派那个孩子过来吧。
那个能力,确实是理论上的最优解啊…森鸥外在心中想。
“哈哈哈哈——”思及这里,男人低声笑了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令人愉悦的事情。
——尽管已经有了异能开业许可证,但无论「port mafia」实力有多强,都必须维持「三刻构想」的平衡,不能招致身为政府机关的异能特务科的不快,必须时刻提防着遭到其镇压——那个孩子正是算到了这一点,才敢重新踏上横滨的土地吧…
作为异能特务科的职员,与代表「黄昏」的武装侦探社合作,算是非常聪明的做法···可是,异能组织与异能组织之间,某种程度上类似于国家之间的斗争——就算违反条约,也无人制约。——万一其中一方隐瞒了呢?万一其中一方背叛了呢?信任如同一层薄冰,没有人能将重量抗在肩头踩上去。
况且,一但这样的想法从罅隙中培育温床,猜忌的种子便会漫天疯长——在这样的大前提下,只有相信合作协议的一方会吃亏。在先背叛的一方会获得利益的状况之下,限制性的合作是无法成立的,要说可行的···只有完全意义上的合作。
而森鸥外很清楚,异能特务科和武装侦探社不可能达成真正意义上的合作。
在两方都有所顾虑、有所保留的实际情况下,这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算是另一种层面上的囚徒困境。
“爱丽丝酱~,你也很想那个孩子吧,我们把她邀请到这里做客怎么样?”
指节轻柔地缠绕上金色的发丝,森鸥外非常细致地理顺女孩的头发,重新将红色的蝴蝶结别了上去。
而在温和的口吻背后,男人暗红的眼底氤氲着深深的冷意,像是正在郁结一片不明的晦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