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冬夜,长安大街上门庭皆闭,四下无人,路上只余一小队巡逻的禁卫军,身穿军中所配发的长袄,依旧无法抵御冬日的严寒,酒囊里的酒早已饮尽,酒肆早已打烊,想喝杯酒暖身子都找不到地方。
走在前头的一名禁卫军跺脚暗骂:“都怪那瘪三,裴大少爷放着好好的大少爷不当,偏偏来我们禁卫军。他当我们这里是他秦楼楚馆吗?连累我们一队人大冬天的巡半个月的夜,自己跑回家暖和,要不是有个好爹,我看他不摔个狗吃屎。”
骂完还不解气,呸了一声,道:“晦气!”
他身旁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领队朝他后背拍了一掌,示意他说话小心。
“说话小心点,别被有心人传出去。”
他是禁卫军的小队的头头,卫靖,出身寒门,年纪轻轻考上武状元,一时风头无两,满怀一腔热血入军,本想着建功立业、成就一番事业,不料,五年过去了,无论他做的如何出色,还只是一名小队长,与他同年进入的同僚有点家世的都已经高升了。
因此,他最看不上那些仗着自己家世就胡作非为的世家子弟。
就比如裴首辅的独子裴佑安。
他们一行人路过柳府,刚才骂裴佑安的人指着柳府的大门,说道:“可怜人家柳府的好好的一个大家闺秀要嫁给他,真是一颗好白菜插在粪坑上。”
卫靖眼里闪过一抹暗色,低声道:“倒要看看他有没有这个运气……”
天气冷,天黑得早,各院都上了锁,婆子小厮在小房间里偷懒吃酒赌钱,柳怡湘和丫鬟小红围着火盆烤火,热气温暖了冻僵的手。
柳怡湘搓了搓手,张开手掌活动活动僵硬的手指,接着拿起膝盖上的绣品继续秀起来。绣院的这一单后天就要交货了,还有好一些没有绣完成。
冬天手指没有夏天灵活,刺绣的速度远不及以前,只有每天熬夜才能完成。
这几天长姐柳沐湘同裴首辅的独子定亲,府中上下都忙碌着,包括她也要去帮忙。因此落下了好多活儿。
“小姐。”
她看见小红困得时不时闭上眼就要睡着,下一秒一低头又马上惊醒,见她困得实在难受让她先回去休息。
小红摇摇头,“我还不困,我手笨帮不上忙,陪着小姐说说话解闷。”说完,抑制不住又打了一个哈欠,拍拍自己的脸蛋清醒一点,接着看小姐绣花,一针穿过去,一针又穿过来。
怎么,好像更困了呢?
柳怡湘见她困得不行,于是更她说起了话,打发时间。
“小红,今天你不是去前厅帮忙了吗?有没有见到裴家公子。”
裴少爷行径荒唐,在京城中仗着裴家少爷的身份横行霸道,成日跟着一群狐朋狗友吃酒赌钱,名声不是一般的臭,全京城都知道学富五车、文采斐然,受天下文人尊敬的裴首辅有一位不成器的儿子。
当然,裴佑安的俊美相貌同他的纨绔的名声一样的响亮,让刚来随父亲搬来京城不久,鲜少出门的她也知道有他这一号人物。
她素来喜欢好看的人,但不至于听闻他平日的行为后还生出好感,裴公子之所以引起她的兴趣,全然是听闻了坊间的一件趣闻。
年少时的裴佑安尚未踏足青楼,偶然听闻青楼中新来了位才貌双全的花魁献艺,一时好奇心起揣着一沓银票跟着自己的好友就往青楼去。
或许是裴佑安年少时没有长成如今的英气模样,相貌过于好看,颇有几分雌雄莫辨。花魁还未出场,他一时意气,就跑上台子,先拿竹笛吹奏一首,好先讨美人欢心,得美人青睐。
谁曾想,台下众人皆以为他就是那位“花魁”,身着男装是为了玩点新花样,以往楼中女子为了揽客也玩过,于是乎,台下众人开始出言调戏台上的裴少爷。
那年的裴佑安还未像如今这般混账,脸皮也还薄,他哪里受过这般折辱,一时恼羞成怒,插着腰愤怒的与台下的男子对骂,怒骂他们眼瞎,看不出他是个男人。
台下众人见他肤若凝脂的脸蛋上气出了红晕,又羞又恼,脾气又辣。平常见惯了小鸟依人的女子,男人一看这“姑娘”够辣,别有一番滋味,于是,更加兴奋,污言秽语都出来了,银子票子数不清地往上砸。
楼上的老鸨一见这态势,乐得合不拢嘴,管他是谁,能赚银子的就她家的“花魁”。
台上的裴佑安愈发气恼,眼见一人难敌众嘴,碍于他爹的威严,不敢报上他爹的名号,恨不得下去狠狠揍一顿台下的男人,但没下去就被老鸨安排的打手给拦住了,威胁他好好地站在台上。
往台下的好友求助,谁曾想,那几个狐朋狗友居然也示意他不要他下台。
他们是想帮裴佑安的,但是双拳难敌四脚,台下好说也有上百人,万一裴佑安下来,按照那些人的兴奋劲撕了他的衣服,事情就闹大了,现在站在台上还安全些。
再不济也是受些言语上的侮辱。
台下的声浪一波接着一波,裴佑安的脸色愈发难看,目露凶光,怒气上头。
好,你们不是要看花魁吗,我让你们看。
他开始打砸台上的物品,势必要拆了这个台子,看他们还看什么看。
台下的老鸨急了,赶忙派打手上前阻止,裴佑安怒气上了头,见人就打,打斗中还扯坏了衣裳,见到瓷白的肌肤,台下的惊呼声更大了。
同他来的朋友害怕事情一发不可收拾,急忙找老鸨表明身份,老鸨将信将疑,见他们穿着打扮不像是寻常人家,担心惹上麻烦,赶紧上台维持场面,请出真正的“花魁”。
众人见了如此姿色,见现在上台的女子相貌远不如刚才那位,嘘声一片。
事后,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这件事情传遍了大街小巷,都说裴佑安生得貌美非常,见之难忘,乃京城第一美人。
更有好色之徒在裴府外等候,只为一睹裴佑安的真容。
“裴美人”的称号响遍了京城。
南风馆中竟有人模仿起了那日他的言谈举止、穿着打扮,风靡一时。
裴首辅听闻此事后打了裴佑安一顿,不许他再出门鬼混。裴佑安被禁足月余后一气之下去了舅舅的军营中,一呆就是半年,晒得皮肤黝黑,见到有人叫他“裴美人”的就揍得他鼻青脸肿,时间一长,才无人敢再拿那件事情打趣他。
至此,他再也不踏入青楼半步。
柳怡湘初次听闻此事是刚来京城之时去绣庄找活干,路过茶馆喝茶,听到说书人说书有趣,听了几句,当然故事中并没有提及裴佑安的名字,用的是其他的假名,她是听隔壁桌的人谈论才知道故事的主人公是有真实原型的。
一时好奇心起,想瞧瞧众人口中如花似玉的裴公子是否真的有那么好看。
小红摇摇头,说道:“今天上门只有裴家的老爷,裴公子比没有来。不过,裴家老爷长得就很好,想来,裴公子若是随了他爹爹定是长得好看。”
“裴家老爷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还看得出好看不好看啊?”
“裴老爷竟然快五十了?”小红惊讶道,“我还以为他才三十出头,裴家老爷续着长长的胡子,相貌十分俊朗,看上去比老爷的年纪还要小。”
裴老爷年轻时连中三元,踏入官场后如鱼得水,步步高升,坐上了本朝文官的最高位,令人不解的是他年近三十了还未娶亲,任凭上门的媒人踏破了门槛依旧是独身一人。或许是为了平歇京中的风言风语他在三十岁以后终于娶了一直仰慕他的霍老将军的幼女,后来也不纳妾,唯有裴佑安一个独子,原配去世后也不曾续弦。
京中都说裴家夫妻伉俪情深,叹裴首辅此生专情一人,没多生几个孩子,只有裴佑安一个不成器的孩子,可惜了惊才艳绝的裴首辅无人可继。
说起她的亲爹柳老爷就不同,应该算不上是亲爹,因为她是穿越过来的,真正的柳怡湘早已死在他任通州县令的一个无关紧要的晚上,死于感冒发烧引起的肺炎。
柳老爷虽然其貌不扬,但是好女色,尤其是貌美的女人,妻子小妾加上通房竟然有十人之多。她刚穿来时单单认她的九个兄弟姐妹和好几个姨娘就花了好一通功夫。
她的生母秋姨娘原本是柳夫人陪嫁带来的丫鬟,有那么点姿色,柳老爷还没同新婚夫人亲热几天就火急火燎的睡了夫人身边的丫鬟,把她气得够呛。
不同于日后柳夫人与柳老爷感情渐渐淡了,知道夫君本性的柳夫人,她年轻时哪里能咽下这口气,事事针对秋姨娘,就等柳老爷对秋姨娘的感情淡了想个法子打发了秋姨娘。
幸好秋姨娘老实本分,个性软弱,柳夫人后来认识到她没有什么威胁,夫君又扑向了其他莺莺燕燕,她的注意力方转移都其他的姨娘身上。
秋姨娘,在柳老爷厌烦她前怀上了柳怡湘,挺着大肚子还去服侍柳夫人,柳夫人对她的怨气才消散了一些,挣得个姨娘的名分,在柳府中有了生存之地。
柳老爷算的上是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举人,一直都是耕读传家,小有田产,但不能说是十分富裕,送儿子读书应试已是尽了全家之力,至于官场上的打点交际是无能为力。
所幸柳老爷不仅好女色,而且好官名,此生追寻不过是女人和升官,为了有更多的财富支持,娶了富商之女柳夫人。这样一来他不仅有有钱的岳丈家做后盾,柳夫人出身商贾之家,地位自然低人一等,不敢干涉他的事情。
柳老爷常年梦想着升官,却在通州这个小地方当了多年的县令没得升迁,他礼也送了,上下关系都打点了,任期上也没出过什么差错,但就是升不上去。
直到去年裴首辅进谏触怒君上被贬官到了通州,所有人都认为他没有翻身的机会或者是碍于形势不敢与他有过多的牵扯。唯有柳老爷看到了多年以来求而不得的升迁机会,努力与裴首辅搭上话,将裴首辅的生活安排得妥妥当当,甚至不惜豁出老脸拜入他门下,喊不过大他几岁的裴首辅做老师。
他赌的就是裴首辅在官场中沉浮多年,所建立的人脉和影响力不会就此消失,官复原职只是时间问题,那么多年他都等了,不在乎一时半刻。
幸运的是他赌对了,仅仅过了一年,裴首辅就官复原职,顺带的,柳老爷多年的辛苦努力得到了回报,连升两级升到京城中做了五品官。
不枉他多年耗费心力培养他的长女柳沐湘,在他的多番努力下与裴首辅结了亲家,
可见,攀上裴大人,他以后必定会仕途顺畅、官运亨通。
柳老爷现在是做梦都会笑醒。
炭火盆中燃的炭火冒的白烟逐渐积累,小红跑去推开半开的窗户,又扇了几下烟,屋子中的视野逐渐清晰。
不知是想到什么,小红略带兴奋地问道:“小姐,你说如今老爷升了官,又跟裴大人结了亲,是不是会赚很多银子啊?这样我们每月领的份例会不会多一些?”
她不想整日烧这老是冒烟的炭火,一会子就得去开一下窗散烟,刚刚暖和起来就被窗外的凉风吹冷了。小姐只有一件稍厚一点的袄子,更不用说她这个小丫鬟了,穿着不保暖的棉袄,还得每天出去干活,冷的手脚都生了冻疮。
好在跟了小姐,小姐心善,卖了自己的绣品还给自己买治疗冻疮的药。
柳怡湘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们刚搬来京城不久,置办了宅子,老爷刚上任里外需要打点,姐姐几个月后办婚事,裴公子家世显赫,我们这肯定不能太寒碜,嫁妆婚宴酒席这些要花上不少的银子,这样的日子肯定还要过好长一段时间。”
见小红的兴致马上低下去,柳怡湘安慰道:“等我绣好了这一批绣品,我拿去外面换银子就可以去买好炭,到时我再去悄悄买点棉花回来做棉衣,冬天就不会冷了。”
京城在北,通州在南,所以她们都没有备有厚的衣服,一入冬,以前在通州的厚衣服马上就不够用了,不知是柳夫人有意还是无意的将她们丢在小院子里就没理会过她们。管炭火、吃食的婆子都是看人下菜碟,她和秋姨娘不受重视自然是不会善待她们,克扣份例是常有的事情。
每次婆子过分了,柳怡湘忍不住想去吵一架都被秋姨娘拦住,叫她忍忍,忍忍就好。
秋姨娘可知就是她过于软弱,在女儿高烧不退的时候仍旧不肯拼一把去找柳老爷帮忙,原本的柳怡湘才会没得到及时的医治病逝的。
有时柳怡湘看着只求平淡过日的秋姨娘真的是又气又恨,穿过来时她不过十一二岁,缺穿少衣,经常被下人欺负,秋姨娘只会叫她不要惹事。她只好想各种法子赚钱,方才过得好一些。
不过,她是原主的亲娘,应该也是原主世上为数不多在乎的人了,不管如何,她柳怡湘都必须照顾好秋姨娘,不然,她于心不安。
柳夫人不愧是出身商贾家庭,算账理家的一把好手,管着府中上下上百号人的吃穿,其实大都是从她的嫁妆里出的。所以后宅打理得如何,只要不触碰老爷的新欢,老爷都不会过问,因此,后宅的大小事情都掌握在柳夫人手中。
对于那些她喜欢的,看的顺眼的,就大方些,那些讨人厌的,比如秋姨娘她们这个院子的,保证她们不饿死,留个体面而已。
因此,府中上下实际上最听的是柳夫人的话。
柳夫人的亲生女儿柳沐湘就要出嫁了,她是既高兴又担忧,高兴的是裴家家大业大,只有裴佑安一个独子,上面没有婆婆管,进了门就是当家主母,荣华富贵享不尽。担忧的是嫁的是裴佑安,有名的纨绔子弟,是个没出息的。
她想到了对策,认真嘱咐女儿:“沐湘,你嫁到裴家一定不能掉以轻心,做女人的服侍好夫君,外面的莺莺燕燕你不用担心,只要你拿捏住你夫君的心,坐稳主母的位置,那些人就翻不出什么花样。”
柳沐湘听话地点头,这门婚事她从开始就是不乐意的,对于裴公子的名声她也有听闻。少女总是想嫁给相貌出众、温柔有才的夫君,而不是一个声名狼藉的浪荡子弟。奈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纵使有再多的不愿意她也只能乖乖听话。
“你记住,一嫁入裴家当务之急就是要生出一个嫡子,只有你生出了长子,你的地位才会稳固,万万不可让其他的女人抢了先。你知道吗?”
柳沐湘眉眼间有了些许愁容,想到要跟这么一个人生孩子她就难受。但爹爹从小就跟她说,耗费如此多的心力培养她成为大家闺秀就是为了嫁入高门显贵之家,好为娘家提供助力。
她摸了摸她的脸蛋,望向镜中的自己,容貌出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管家理事不在话下,就真的要嫁给一个名声如此差的人吗?
她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