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很久以后,阮笑笑回忆起再见程朝昀的这一天。
只觉得,世界上所有重逢,或许冥冥之中早有预兆。
时值小寒,地冻雪霜,万物伏藏。
窗外冷风卷天席地,闻者为之心惊。
阮笑笑合上电脑,垂下眼睫,令疲惫的酸涩感在眼中浸润。
专注的思绪里终于抽出一缕心神,耳边的冷风声这个时候才侵入听觉。
酸痛刺灼在眼眶内沉浮了几轮,阮笑笑睁眼,在风声里望向窗外。
从清晨就开始簌簌而落的雪花此刻已经停了,但风却没有半点要息的意思。
她视线转向桌上的围巾,犹豫几秒,前方递过来一道声音。
“阮老师,你不是才感冒了?把围巾戴着吧。”
刚从教室回来的高立言捧着保温杯,“这走廊上的风把我脸上的褶子都能冻僵。”
浓眉大眼的方形脸男人打开杯盖,临到嘴边又偏头补了一句。
“咱们这办公室虽然离教室近,但这暖气之间也有个寒劫,你这病体可不能小觑。”
虽然只是有点轻微鼻塞,阮笑笑还是应下了高立言这明显带着老妈子心的叮嘱。
将围巾绕了几圈,阮笑笑抱着试卷往外走。
办公室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这大雪天的冷冻程度起了话题。
阮笑笑没细听,只在刚打开门踏出半只脚时,听到离门最近突然参与话题的陈老师的发言。
“小寒宜雪不宜晴,虽然这鬼天气不好,但今年也是难得下了场雪。”
有人问:“所以不能叫寒劫应该叫好事了?”
蓝漆铁门关上的一瞬间,带出来陈老师的回复。
“当然了。”
三个字因门板的阻隔显得有些模糊轻飘,很快消失在门外的冽风里。
阮笑笑没在意他们的胡侃,抬步朝教室方向走。
高立言说的没错,高二五班的教室虽然离办公室近,但是这风的峻冷已迅速令她抱着试卷的双手失温。
阮笑笑缩缩手,留出几指轻轻托住试卷。
教室门口,程黎正将大课间期间为了透气而束起的门帘解开。
咖色牛津布的厚重门帘即将合上,她抬眼看到走来的阮笑笑,又眼疾手快地拉住边缘。
楼下寒风狂卷树枝,阮笑笑额上的发丝在风中凌乱飞舞,步伐却不紧不慢。
白色长款羽绒服中露出的半截手指揽着一沓试卷,卷翘的睫毛因下垂的眉眼呈扇形铺展,小半张脸陷在黑白相间的羊绒围巾中,娴静又温婉。
“阮老师好。”
程黎打了声招呼,将门帘撑开。
阮笑笑收回落在试卷上的目光,点了下头,“嗯,程黎,这次考试默写居然有扣分。”
程黎:“……”
阮笑笑迈进教室,将手中面上的第一张答题卡交给她,“不过这次作文写得不错,加油。”
程黎舒了口气,接过试卷拍拍胸口。
“我差点以为今天要被老师连着训话了!”
阮笑笑招手找来课代表发试卷答题卡,扭头看向还立在边上的人,失笑问:“你又被高老师批评了?”
高立言作为高二五班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抓班里偏科的文科生抓得紧,常常对程黎这位地史政优秀的学生痛心疾首。
程黎撇撇嘴,“昨天一道题用了还没学的解法,老高觉得我抄袭了网上的答案。”
怕阮笑笑误会,她又解释:“其实是我叔叔教我的,他那个人特别嫌弃笨蛋,我没听懂也不好意思问。”
“明明就是你自己不认真思考。”
被阮笑笑叫来的课代表唐忱年一针见血,也不在意程黎对他的怒目而视,径直接过试卷。
“阮老师,要先登分吗?”
阮笑笑摇摇头,“已经登过了,你直接发。”
上课铃响。
唐忱年匆忙去分发试卷。
程黎还想辩解,又不好意思在老师面前说自家叔叔的坏话,乖乖回到座位。
上午最后两节课是语文连堂,阮笑笑先讲了会儿试卷,点了几个学生们忽略的知识点,最后讲到作文。
这次作文题给了一段关于青春的话题,要求以“时光”为署名写一封青春之信,议论文,但必须是书信格式。
阮笑笑带的两个班中,高二五班作为文科班,有历史政治知识的积累,引经据典又举例时事。
绝大多数人运用五四运动的素材,写青春觉醒与奋发,内容都没什么大问题。
至于格式问题……
阮笑笑看着讲台下一个个垂着的脑袋瓜。
这年头交通通信工具发达,很少有人再以书信的方式交流,而即使有,书信也没有按照标准格式去写。
对于日常写信来说,格式其实无所谓,但是涉及考试得分点,就必须详细说一说。
她捏起一根白色粉笔,在黑板上讲明格式,强调了学生们普遍没注意到的祝颂语顶格和空格的问题。
这会儿一节课即将结束,沉闷的教室里响起试卷翻转的躁动声。
“程黎。”
阮笑笑环顾一周,叫了声第三排还时不时在动笔写字的人,“你的试卷拿上来,我读一读你的作文。”
程黎刚放下笔,听到这话猛地抬头,视线对上阮笑笑的一双温和眸子。
她眨了眨眼,低头看向自己试卷右上角的分数,迟疑地拿起,“阮老师,您确定要读我的作文?”
作文六十分的满分,程黎得了五十二分。
虽然不低,但是她刚刚瞥到了前桌唐忱年的作文。
五十六的高分。
怎么这种被朗读作文的殊荣就落到她身上来了?
程黎眼底映着显而易见的疑惑。
阮笑笑仍伸着手,弯唇解释,“你的作文格式没错,内容也很独特。”
原本因要下课而动静声声的同学们更加躁动,离程黎距离近的,伸长了脖子去看她的作文内容。
以往阮笑笑朗读的作文不是课代表唐忱年的,就是十一班才女段应丹的,再不济也有其他几位同学。
这还是第一次朗读程黎的作文。
教室里一双双眼睛都朝程黎的方向看过来。
她性格活泼开朗,不少同学起哄调侃。
阮笑笑在一片哄闹声中接过程黎的试卷,敲了两下多媒体讲台以示安静。
同样是写青春,程黎的作文里却是写青春的怅惘与向上。
尤其是开头——
“你好,青春。
我常常会想,作为一个具有特定时间限制而暂时性的名词,你究竟该是什么模样呢?汗水与拼搏?勇敢与奋发?似乎有许许多多的词语都能形容你。而我给你赋予的标签是,无限性。”
教室里陷入安静之中,阮笑笑继续往下读。
“海子有诗写道:‘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而人生阴晴圆缺各有时……”
程黎以这句诗引出青春的多变,阐述总论点。
又在接下来例举不同的事例与名言名句论述青春的选择,以此为分论点。
立意新颖,结构明确,虽然有些论述过于勉强,但也能得到高分,给人开辟一个新思路。
阮笑笑从头读到尾,在最下角看到署名时却一顿。
原本规整的“时光”二字下方空白处,被写上了不同的、略有些潦草锋利的“程”字。
像是刚刚听课无聊时临摹的某个人的草体。
大大小小每个字反反复复,虽各有微小差别,但明显是在往一个方向模仿。
笔锋凌厉,刚劲有力。
很像……她曾经熟悉的字体。
下课铃声在这时响起。
阮笑笑在轻快悠扬的音乐里恍惚想起几乎要被自己遗忘的一张脸。
锋朗的眉,桃花眼,应该是多情的眉眼,可那人偏头看过来时,总是会神色淡淡,眸光疏离。
高傲到不可一世。
时间如黑板擦将回忆磨平消散,那点落下的粉尘中,却清晰堆积出了一个名字。
程朝昀。
我居然还记得你。
铃声落地,阮笑笑垂下纤长的睫毛,停了半秒才复睁眼。
“下课。”
-
程黎拿回试卷时,觉得自家语文老师似乎有点不对劲。
她瞥了又瞥,还是忍不住开口:“阮老师——”
“程黎,你现在的字很适合高考,不用刻意追求飘逸的字体。”
刚才还垂头坐在椅子上的阮笑笑此刻已经抬头。
程黎对上她微皱的眉头,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上课开小差才是让老师不对劲的原因。
她立刻保证:“好的老师!”
阮笑笑叮嘱,“下节课留给你们背书,你默写这种送分题可别再错了。”
程黎犹豫了一下,指了指多媒体讲台的抽屉,“我晚自习要请个假,课间想拿请假条找下老高。”
高二五班的请假条统一放在讲台的抽屉里。
阮笑笑撕下一张给她,“快期末考试了,你也要注意复习啊。”
程黎明白:“我叔叔前几天刚回国,今天爷爷奶奶让所有人一起去聚个会,不能不去。”
这是家事,阮笑笑没再多说。
临近期末考试,教学上以学生们自主复习为主。
阮笑笑上完下午另一个班的最后一节课,收拾东西下班。
停了大半天的雪在这个时候又下了起来。
漫天鹅毛大雪在呼啸的寒风里弥散,才被清理不久的路面又覆上一层薄薄的碎雪。
阮笑笑戴上帽子围巾手套,将头发耳朵脖子以及手全部遮得严严实实,只剩一双澄澈亮丽的眼睛露在外面。
她刻意避开了晚上学生们吃饭的时间,撑伞走到外面时,校门口仅有三三两两的人。
略一抬高伞面,便有寒雪携风而至。
伞檐堪堪露出对面的红绿灯,阮笑笑心中默数着数字,站在斑马线边等待。
马路对面,程黎拿着刚买的小吃正要开门上车。
开了一下,没打开。
又开了一下,还是没打开。
她皱眉敲击车窗,喊人:“叔叔!你在吗!”
等了好半天,她这位矜贵的叔叔终于回她:“吃完再上车。”
“……”
程黎看着被烤红薯的热气蒙上一层白雾的塑料袋,试图辩解,“这个是烤红薯,没什么气味的。”
而且,谁大雪天的在外面吃东西啊!
她不想窜稀!
又等了好半天,车内的人还是没回复。
程黎在浪费食物和损害脾胃健康之间徘徊不定。
终于,她下定决心准备打开塑料袋。
——“程黎?你不是请假回去了?”
说话的人撑着一把黑骨伞,全身上下只能看见一双眼睛和其下的半截挺翘鼻梁。
如果不是这身早上才见过的装束和露出的眼睛里明晃晃的怀疑,程黎差点没找到是谁在问她。
“阮老师,我……”
她开口解释。
身旁传来轻响,那道她千呼万唤都没能打开的车门终于开了。
“程黎,伞。”
狗比叔叔的声音打断她的解释。
程黎不情不愿地将伞撑到车门边。
短促的声音熟悉又陌生,在风雪里淬炼得更为深沉冷冽。
阮笑笑的视线随着移动的粉色伞柄看过去。
车内的人率先伸出一只手。
冷白长直的手,指骨关节分明,腕上戴了一块极有质感的表。
很适合弹钢琴的手,这是阮笑笑的第一想法。
目光往上,扫过暗蓝色袖口和线条流畅的前臂,对上一双深邃的眼。
隔了镜片的桃花眼冷淡犀利,瞳仁在伞面下黑如曜石,就这么看着她,眸色又深又暗。
阮笑笑愣怔住。
她眨了一下眼。
然后又眨了一下眼。
直到对方意识到什么,微低了头,抬起前臂,单手摘下金丝半框眼镜。
金属的冷感与分明的骨节相交,划过凌厉流畅的下颌线。
眼里动作像是被自动放慢倍速一般。
真的是程朝昀。
意识到这一点,脑子里瞬间如眼前纷杂的雪花一般混乱。
各种回忆画面席卷而来。
从盛夏的树影斑驳到眼前的冷雪。
最后,阮笑笑紧了紧手指,尝试着去计算如今距她最后一次见到程朝昀到底过了多久。
程朝昀已经握上伞柄,风雪斜落上他的臂弯,在剪裁得体的西服袖上印上碎白,又很快被从车里带来的暖气消融。
“十年未见。”他说,“原来你当老师了。”
薄唇被他翘起了丝意味不明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其他。
最后归为一句礼节性的问话。
“阮老师,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