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重逢
江晚意这棵铁树,二十五年了还没开过花。
研究生毕业的这个夏天,天气如往年般炎热,小区里蝉鸣阵阵,像在为过往的青春奏唱着一首绵延的告别诗。
学生期间她成绩优异,很顺利地进入了自家导师开办的一家心理咨询机构,理所应当地成为了一名心理咨询师。
毕业顺利、工作在手,除去每天被亲妈沈如云催婚找对象之外,江晚意觉得自己的人生简直完美。
有时候她会想,沈女士大概是老了——这种想法在沈如云迷恋上打麻将,并三番两次暗示江晚意和赵奶奶家孙子相亲时尤为强烈。
对了,赵奶奶就是棋牌室的主人。
“我才二十五岁,就要走上相亲这条不归路了吗?”江晚意痛心疾首。
“你懂什么,”沈如云扔掉手里的一把瓜子皮,头头是道,“你赵奶奶可有个棋牌室做彩礼呢,每天坐着数钱就行。不用像我年轻的时候,到处跑。”
哟,相亲业务还附赠职业规划,似乎不亏。
“而且!人孙子是医生,就在附医工作,长得帅又工作稳定,多好的事啊。”
江晚意想,大概全世界的妈妈都有两个心愿——第一个是希望自己的儿女成为医生或老师,第二就是希望儿女的对象是医生或老师。
每当沈如云状似无意的聊到相亲这个话题,江晚意都会打着哈哈糊弄过去。
忘了是从什么时候起,从她接触心理学开始——或是更早,她突然觉得喜欢不过是从他人身上索取自己需要的情绪价值,把表面的激情一层一层剥开,本质总是逃不过两个字,“自私”。
又或许,她早早地就已经在不经意时,浅尝辄止地品尝到了点喜欢的滋味——却又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无疾而终。
青春这班列车匆匆驶去,江晚意二十五岁的夏天大约圆满。她过分地贪恋那充盈得足以把人包裹起来的温暖,想要留住却又无可奈何。她没办法拥有无尽的长夏,就像每每午夜梦回的那些人和事,总会在触手可及时离开。
冗杂的梦里总会有那么个少年,他意气风发又骄傲自大,他的存在堪比盛夏永驻,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她人生的每一个阶段,最终在她试探着予以回应时悄然离开。
——而那些回忆似乎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地模糊了。
这天她经不住沈女士的软磨硬泡,被硬拉去棋牌室,准备和赵奶奶的孙子初步交流一下。
当然这是沈如云的说法。
“妈,这不就是相亲吗?”
“啧,别说那么难听,”沈如云安抚性地顺了顺女儿的毛,循循善诱道,“你俩这叫切磋牌技,明白吗?”
江晚意不吃她这套,摇摇头,诚恳道:“不明白。”
沈如云不知道该如何说服自家姑娘,索性破罐子破摔:“就是你妈我手气有点差,请你当个军师,难道还要我求你吗?”
江晚意恍然大悟:“原来你是要出千啊,妈。”
当江晚意在棋牌室里搬了把椅子坐在沈如云旁边时,终于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
她觉得沈女士可能不是手气有点差的问题,就是单纯的牌技特别烂。
赵奶奶很热情,把在冰箱里冻得拔凉的半个西瓜放在江晚意面前,还很贴心地准备了一把勺儿。
“闺女别害羞!吃!”
老人家的热情不好推辞,江晚意道了谢,有些不好意思地端起西瓜,还要分出神来做沈如云的场外指导。
“别别别,”她急忙摁住沈女士拿起麻将的手,拿了另一个塞在她手里,“出这个。”
麻将被人随意地扔到桌子中央,发出“咚”的一声轻响。沈如云在万众瞩目下虔诚地又摸起一块,用大拇指指腹仔细摩挲着。
全桌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沈如云掌心朝下的手上。
沈如云满怀期待地翻开牌面——
“胡啦!!!”
牌桌上的另外几位长辈长吁短叹起来,不情不愿地把兜里代替钱的扑克牌丢到沈如云这边:“你这,全靠你闺女脑袋灵光嘛!”
回过神来的时候,牌桌上已经换了人。
刚被换上去的江晚意大大方方地一笑:“几位长辈别笑话我,我就瞎玩玩。”
几把下来,几位长辈真的很给面子地没笑。
主要是连输好几把,真笑不出来。
只有赵奶奶是个例外,老人家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缝,什么时候都不忘了为提高国家不甚乐观的结婚率做贡献:“年轻人就是优秀啊!我孙子打麻将也厉害,你俩在一块正合适!”
……啊?
江晚意心说奶奶您等会儿,我先捋捋这话的逻辑。
牌桌之上,又是几张扑克牌从不同方向飞过来。大家都在清点手上的“筹码”,几家欢喜几家愁,以至于没人发现这间不算大的棋牌室里什么时候多了个人。
没等江晚意把老人的语义捋明白,视线就被对面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
许是直觉使然,她下意识地没敢抬头看。
来人施施然走到赵奶奶身边,极其自然地俯身,一只手撑着麻将桌,另一只手揽过老人的肩膀,那张脸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江晚意面前。
江晚意被迫看着他,那双比常人瞳色略浅的褐色眼睛盛着些许意味不明的笑意,头发似乎没经过刻意打理,蓬松又带了点凌乱,给他出挑的气质莫名添了些松弛感。
几乎只是不到一秒钟的抬眸,那个人就以一种近乎强硬的方式闯进了江晚意的内心世界。回忆在一瞬间就如同开了闸一般倾泻而出,熟悉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进入她的耳中:“奶奶,坐久了对腰不好。您先歇会,我替您玩两把。”
赵奶奶乐呵呵地下了桌,坐到沈如云旁边去。两个年龄相差二十岁的好姐妹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江晚意不着痕迹地往身后偏了偏头,依稀能听到那么几句话。
“赵姐,小应真是一表人才啊……”
“嗨呀,我看一一才叫优秀呢。长得又漂亮,打麻将又厉害,我这老人家真是喜欢得不得了。”
江晚意内心混乱,胡乱分析着:懂了,商业互吹阶段。
“我回头请人算算,看定个什么日子办婚礼合适……”
“哎呀小沈你放心,我们家如许肯定不会亏待一一的,生个小孩可以跟一一姓,要是不喜欢的话,不生我也没意见……”
接下来是什么,我的棺材用滑盖还是翻盖?
江晚意不忍再听,想要回过头来,脖子上却像有一个生了锈的发条,使她的动作有些不易察觉的生涩。
迎上她视线的,是那双褐色的眼睛,正平静地注视着自己。
她听见自己心里“轰”的一声响,然后此时此刻就像是电影里的惯用镜头一般,一切都被拉长、放慢,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管他呢,”心理咨询师稳住自己的心神,默默宽慰自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赢了这把再说。”
“不过,”她又虚无缥缈地生出一个想法,“我才不会原谅你呢。”
没人知道江晚意内心的惊涛骇浪,别人看来,年轻的姑娘只是停顿了一下,之后手上洗牌的动作依然利索。
可惜事与愿违。
刚才逆天的手气好像突然间因为应如许的到来被逆转了。接下来的几把里,她总是在还没进入状态的时候,就听应如许懒懒地开口:
“胡了。”
江晚意憋屈死了。
“哎呀到点了,该回去给孙子做饭了。”张奶奶说。
“你说是呢!这个点该给孩子喂奶了!”李阿姨说。
两位输了一下午的长辈找借口开溜,心中嘀咕现在的后生怎么都那么厉害。
江晚意也起身去拉沈如云,强制她停止包办婚姻的恶劣行为:“妈,该走了。”
沈如云也见识了刚才应如许在牌桌上的逆天手气,心里早就有些打退堂鼓,立马起身跟赵奶奶寒暄道别。
老人家面上依旧热情,手下却在暗自使劲。
刚下牌桌的应如许手都被掐疼了。
他安抚地拍拍赵莲洲的手,示意她别急,随后看向江晚意。
应如许微微探身,笑得礼貌:“不赢一把再走吗?”
赵莲洲心说你是真孙子啊,来挑衅的是吧?
江晚意面色如常,脸上甚至还挂着笑,声音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咬牙切齿:“赢你?”她盯着面前的男人,那张面孔逐渐与学生时代的重合,“以后有的是机会。”
应如许低低地笑了一声,颇有玩味地重复:“有的是机会啊……行,那就以后再说吧。”
江晚意生气,但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她笑着跟赵奶奶道了别,紧接着又像川剧变脸一样,面无表情地将视线略过应如许,拉着沈如云离开了棋牌室。
应如许望着那个气冲冲的背影,长舒出一口气。
他漂亮的眼睛里盛满笑意,轻声说:“再见啊,江晚意。”
终于能再见了,江晚意。
棋牌室里只剩下祖孙二人。
赵莲洲看着孙子那就没放下来过的嘴角,没忍住给了他一记爆栗。
“你小子,刚才装什么呢!看不见奶奶多努力的给你讨媳妇?”
应如许把她老人家扶到椅子边坐下,又蹲下来,让自己与赵莲洲平视:“您着什么急啊?这不得慢慢哄吗。”
赵莲洲冷哼一声:“也对,你当时不告而别,我要是一一,我也生气好几年。”
应如许失笑:“奶奶,我当年不告而别,还不都是因为您?”
赵莲洲哑然,半晌才说:“放心吧,奶奶以后肯定不拖你的后腿。”
她用布满皱纹的手轻抚着应如许的头,声音里满是沧桑。
“这是你自己的人生,奶奶只希望你幸福。”
此时的江家,沈女士和江晚意在餐桌两旁相向而坐。
她亲爹江清文坐在一旁看报纸,没主动参与母女之间的剑拔弩张。
沈如云幽幽开口:“咋滴,应如许是你初恋啊?”
江清文闻言抬起了头,老花镜后面是他探寻且严肃的眼神。
沈如云没理他,继续发问:“据我所知,赵姐孙子高三那年就出国了,大学四年都在国外,研究生读完才回国——江晚意,你高中谈恋爱怎么不跟我说?”
江晚意打量着沈如云的脸色,看她倒也算不上生气,很显然,坐在这的唯一一个目的就是八卦。
江晚意有些无奈:“没告诉你,当然是因为没谈。”
沈如云一脸不信:“我也是从你那个年龄过来的,你俩刚才那样跟分手多年的初恋再次重逢的戏码一模一样,别以为我不知道。”
“妈,您问晚了,”江晚意淡淡开口,“这些事您可以在我十五岁时过问,但现在我已经二十五岁了。”
她没有生气也没有不耐烦,依旧是平静的、温和的,如果只听语气,就还是那个乖巧的小女孩。
这夫妻二人做外贸生意,天南海北地到处飞了好多年,用女儿孤独的成长换了巨额的财富。
这是笔划算的交易吗?纵使商人聪明过人,也无法在这个问题上给出确切的回答。
但女儿的话,他们却是能听明白的,一时间都是无言。
江晚意知道,沈如云与江清文二人算不上恩爱,这么多年的相互扶持反而更像合作伙伴。他们家似乎就是缺了“爱”这个东西,包括父母对她的,包括父母之间的。
她身体往后一靠,没骨头似地倚在后背上,没来由的有些烦闷。
“妈,我出去转转。”
她起身往门口走,听到江清文在身后喊:
“不在家吃饭了?”
江晚意回过头,冲自己的父亲笑了一下:“不啦,爸。”
关门声应声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