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面
清晨,屋檐上的冰凌在阳光下发出绚丽的光彩,仿佛名贵宝石。可惜屋檐下的人不领情,林十五踩在梯子上,毫不留情的敲掉了一排冰凌,落在地上碎成冰渣。
躲在屋子里的林晓秋想起了昨日送来妙仁堂的被冰凌砸中头满身鲜血的大叔,李氏见林晓秋脸色一变,将她拥入怀里温柔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林晓秋乖巧回答。
李氏温柔的目光投向正在下梯子的林十五,笑道:“等敏恪出门了,咱们家这活就得让十五来干了。”
林晓秋拍着胸口跃跃欲试,“婶婶,我也可以的,下次我去敲!”
李氏轻轻揉着林晓秋的头发,哄道:“好。”
药房屋檐的冰凌被敲了个干净,林十五跳下梯子,走进药房,李氏则是出门唤人来打扫院子了。见林十五肩上还有几粒碎渣,林晓秋抬手一掌扫清,又顺手拍了几下林十五的肩膀,叹道:“你怎么又长高了!”
“有吗?”
“有!”林晓秋重重点头,不甘心啊不甘心,她明明也吃很多饭的,奈何总比林十五矮一个肩头,林晓秋幽幽开口:“十五,要不你以后少吃点饭吧!”
“不行。”林十五无情拒绝,说着伸手轻轻揪起林晓秋的脸颊,笑道:“晓秋,你可以多吃点饭!”才在冰天雪地走了一遭的手,冰得林晓秋一掌拍开林十五,回身继续捣药。
桌上摆着几个药包,都是林晓秋这几日收拾的,林十五一看,皱起眉头问:“你为什么还给小花的婆婆准备了药,你分明不喜欢她?”
“我是不喜欢她。”林晓秋摇头,想起田花说的要学针线,这两日她收拾出了一箩筐明目的药材,还有些日常能用到的药材,以备不时之需。
林晓秋无奈道:“在我眼里,孙家人都算不上小花的家人,可她现在毕竟在孙家,我准备这些,是希望小花能过得好点。”
林十五低垂眼眸,他常常觉得,晓秋心肠太好,见到什么老弱病残都想要帮,在他看来,帮田花是自然,孙家人则是大可不必。可晓秋总有自己的想法,他只能留在晓秋身边照看她,免得她被别人骗了。
林晓秋郁闷道:“如果可以,我倒是想把小花带回来呢!”从田花家回来后,她忙活了两天,偏偏在打包药材时想起了孙母步履蹒跚的模样,她又叹气,“可是那天看见她婆婆走路的样子,回家后我突然很难过,我很害怕,难道这是小花的未来吗?也要做针线做到一大把年纪,做到把眼睛都熬坏了。”她意识到,小花的人生至此已经和自己走向不同的道路了。
低头看着桌上的药包,林晓秋心烦意乱,“可是我准备这些,不还是得看着她这样过下去吗?”
林十五安慰:“晓秋,这不能怪你,你无需自责。”
林晓秋声音低下来,“我不是自责。”
林十五轻抚林晓秋发顶,“那就不要多想了。”
“可是这些事情不是我不去想就会不存在的,小花就在那里呀。我看得到她!”
“晓秋,人各有命,你如此这般,不过是自寻烦恼,平添痛苦。”
林晓秋抬眸,看着眼前的清俊少年,想起他以前也说过的,什么生死有命,什么人各有命。她忽而很泄气,问道:“十五,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我总在为那些你觉得算不上问题的问题而难过。”
林十五无奈摇头,“没有,晓秋,我从来没有觉得你傻。你很好。”
二人沉默半晌,林十五开口:“我觉得世间大部分事情,我们都是无能为力的。很多人是注定救不回来了,这么多年了,我们不是见过很多吗?就算是师父,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我们救不了小花,我们不是小花的父母,我们只是她的朋友。至少小花还活着,我们还能去看望她,这不是很好吗?”
林晓秋开口:“你说会不会有一天,我也”
话还没讲完,就被林十五打断,“你不会。”
“为什么?”林晓秋皱眉,“如果我没有被师父捡到,我在寻常人家长大,那么我可能就是小花了。”
林十五静静看着林晓秋,“我不做这种假设,没有意义。”
林晓秋有些恼了,不依不饶:“如果我命中注定有一劫,你还是会满嘴生死有命吗?”
“不会,你和他们不一样。起码,我会带着你先逃跑。”林十五认真的说出这句曾经没有说出口的话。林晓秋没有在意,她看着桌上的药包,神色戚戚。
不一样?林晓秋咀嚼着这几个字,苦涩摇头,“不是,我和她们一样,我看别人的时候,有时能看到自己。”
林晓秋嗤笑一声,林晓秋,你在难过,却也在为自己暗暗庆幸不是吗?庆幸自己足够幸运,得已逃脱这种命运?当她无法克制的想起小花时,也无法克制的幻想自己的命运,如果冰冷的河边发生过一丝差错,她还会站在这里和十五讨论这些吗?
药房诡异的安静下来。
林十五看着眼前安静的女孩,忽而后怕,如果命运曾发生一丝偏差,晓秋不会成为晓秋,她会成为自己眼中那些“命运如此”的人。当她在自己面前病死,当她面对无法抵抗的命运,我会用今日这种轻飘飘的语气说一句不必烦恼,自有定数吗?会有另一个晓秋出来说这不好吗?陪在我身边的会是另一个晓秋吗?
不会的,晓秋就是晓秋,不会有另一个晓秋了。
林十五怔住,片刻后,他轻声说:“晓秋,你很好。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大夫。”
林晓秋诧异的抬头,怎么话题突然变成这个了?但她还是非常礼貌的回一句你也是。
“我是认真的。”林十五强调。
“我也是。”林晓秋点头。
二人对视片刻,双双忍俊不禁。
林十五走过来,接过林晓秋手中捣药杵,“我帮你吧,这也是给小花的?”
林晓秋:“不是,这是给贺茵的。”听师叔说贺茵如今身子已经大好了,都能出门赏雪了。林晓秋本就计划着这几日便去看望她。
林十五笑,“你的朋友倒是多。”
林晓秋反问:“那你的朋友呢,十五?”
林十五一顿,眼神难得迷茫:“我的朋友?”
“是啊?”林晓秋细细回想林十五的日常,叹道:“你来长安这么久了,好像也没交什么朋友,有一个敏恪,可是敏恪马上就要出远门了,到时候都没有人陪你玩了。”
林十五只是笑,“我不是喜欢交朋友的人啊,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这样很好啊,再说了,不是有你陪着我吗?有你就行了。”
林晓秋:“可是我也不能一直陪着你呀?我不在的时候,你一个人不会无聊吗?”
“不会。”林十五笑道:“其实我还挺喜欢一个人的,很自在。”
原来是这样吗?他喜欢一个人呆着。
二人从小就在一处,细细想来,其实从来就没分开过,小时候林晓秋就喜欢满山到处跑,林十五只能跟在后头嚷嚷着小心点,如今长大了,林晓秋还是习惯性粘着林十五,难不成自己已经整整扰人清静十五年了?
思及至此,林晓秋顿时心生愧疚。多好的人啊!明明爱清静,却愿意一直陪着自己整天跑上跑下。又想到敏恪的大嗓门,十五竟也有闲情陪他成天东耍西耍,这不是大好人谁是大好人!
“药好了,你快收起来吧。”林十五的声音响起,捣药杵被推回林晓秋面前,里面的药材已经捣好了。
林晓秋虔诚道谢:“谢谢您,感谢您!”
林十五眼皮一跳,晓秋今天这是怎么了?
林晓秋仔细打量着林十五,忽然又开始难过了,自己和十五相处十五年了,却突然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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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你觉得认识了很久的一个人,其实有很多你没发现的另一面?”贺茵问道。
“嗯,可以这么说。”林晓秋点头。
例如她最近就发现了,十五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善良,也没有那么好热闹,像一尊坐定的佛,不,是坐定的但不爱普渡众生的佛。
贺茵一笑:“这很正常啊!”
她的眼睛忽然亮起玩味的神采,“比如,一个人人称赞是正人君子,被家族寄予厚望的人,其实背地里是一个罔顾伦常,无恶不作的人。”
“又比如我,”贺茵指了指自己,笑道:“大家都说我是知书达理,大家闺秀,但其实我也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大坏人!”
“哈哈。”林晓秋无语的干笑两声,就不该和贺茵说这些,话头都歪到哪里去了!
随手翻起桌上的书画,问道:“你这是做什么?你要买下盘龙寺?”
书上堆满了盘龙寺的画,还有盘龙山的舆图。
贺茵失笑:“你在想什么啊!盘龙寺哪是我想买就能买的。”
“你忘了,我们要一起去盘龙寺赏春景!等开春了,我打算去盘龙寺住上一段时间,你也一起来吧!我还没在盘龙寺住过呢,往年只是在那上过几炷香,我听人说,春天时,盘龙山漫山遍野桃花开,人间芳菲色”
贺茵絮絮叨叨着盘龙山春景,林晓秋才想起来,她们的确约定过要一起看盘龙寺春景,还有薛韵在,那次还给她把脉了,脉象平稳,只是稍显沉郁。也不知道薛韵如今怎么样了,心情可开怀了?
一个响指在眼前炸开,林晓秋吓了一跳,“你干嘛吓我!”
贺茵好奇:“你在想什么呢,发了半天的呆。”又听见林晓秋的控诉,贺茵板起脸:“你忘了,我刚刚才说呢,我其实是个恶人”
林晓秋觉得自己发现了贺茵的另一面,她很喜欢吓唬别人!
比如此刻,今日妙仁堂不算忙,林晓秋刚刚拿出自己清点好的药材,准备出去交给赵大夫,还没转身,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一声怪异的“哈”在耳边响起。
林晓秋被吓得一激灵,尖叫一声,手一晃,药材纷纷落下。但没有落在地上,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接住了即将落地的药材,随即起身,无奈道:“茵儿,叫你不要吓唬别人了。”
是贺兰。
那身后就是——贺茵。
林晓秋转身,看到贺茵就在自己身后,脸上带着恶作剧得逞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