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药可救
这女子许是病太久了,有些疯疯癫癫,时不时对着林晓秋咒骂几句,林晓秋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倒也不生气,说来其实是自己莫名其妙闯进别人家的。
给女子扎了几针让她安眠后,林晓秋终于松了口气。再次搭上女子的手腕,脉象虚弱,心力衰竭,又见她身上的红疹已遍布全身,林晓秋不禁自问:我真的能救活她吗?可是,难道救不活就不救了吗?
她心中有了决断,起身走出巷子,看见那日撞倒自己的几个小孩子在街对面挤成一团对她眨眼睛,林晓秋一招手,几个小孩顿时全跑过来了。
“姐姐,你见到鬼了吗?”
“它有没有獠牙,吃不吃人肉。”
“姐姐你不害怕吗?”
小孩子七嘴八舌的,林晓秋只能见缝插针回答:“首先,她不是鬼,她只是生病了。你们不要再跑过去打扰她了!病人需要休息的。”
“你们知道她是谁吗?”这女子总不会是无缘无故出现在这。
果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答道:“我知道,我娘说,她是欢楼的妓女。”
“妓女是什么?”“花娘就是坏女人。”几个小孩又自顾自的聊起来了。
林晓秋见方才回答来历的孩子比其他孩子大些,约莫七八岁的样子,应该是这群小鬼头的大姐头,便继续问道:“她为什么会在这啊?有人照顾她吗?”说着,就从口袋掏出几块糖笑道:“你们答了我的话有糖吃哦!”
果然,糖一掏出来几个小孩眼睛顿时亮了。大姐头边想边说:“我记得娘说,她是因为生病才被赶出来的,那间房子早就没人住了,所以她才呆在那的。”
“以前还有人会来看她,不过已经好久没来了。”
“她就是鬼!我那天都看到了,她一口吃掉了一只大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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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儿醒来时,已是第二日,她觉得不那么冷了,身上似乎重了点,难道自己又回到了欢楼了?
睁开眼,发现自己身上竟多了条被子。
“你醒啦?”外头有声音传来,是昨日那莫名其妙的姑娘,她走进来,打开放在桌上的食盒,媚儿才发现,屋子里多了好些东西,她端出来一碗粥,“你先喝粥吧,里头还有熬好的药,喝完粥要过两刻钟才能吃药。虽然等你吃药时都凉了,可你这不好生火,我不能一直待在这里,所以将就一下吧。”
“你在做什么?。”媚儿打断那人的滔滔不绝的话。
那姑娘看着自己,正色道:“我想救你。”
“别白费功夫了。”
从发现身上的第一个红疹开始,媚儿就明白,自己活不成了。
欢楼里这样死去的女子不计其数,这里的欢声笑语是由无数女人的尸体堆出来的。
“可我是个大夫,我不能见死不救。”
“大夫?”媚儿打量了眼前少女,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轻蔑一笑,她才不陪小孩玩过家家呢。
林晓秋无奈道:“不管你信不信,我确实是个大夫,我叫林晓秋。我要走了,等晚些再过来看你。”
我会再来看你?呵。好话谁不会说?自己被赶出欢楼流落至此时,也有所谓恩客来此看望自己,只是一看到自己如今这模样他们便被吓得夹着屁股跑了,嘴上是会再来看望,实则再也没有来过。
媚儿苦笑一声,又低声唱起了小曲。有什么好救的?她原想起身将粥和药全部丢出去,可等走近桌子时,却听到自己肚子咕咕的响了起来。
好久没有吃到像样的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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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晓秋走出房子,看到大姐头正一脸好奇的看着她,她盯着林晓秋激动道:“姐姐你真的是个大夫?”
“对啊。”林晓秋蹲下来,与大姐头平视,笑问:“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说病人要休息吗?”
“我很安静啊,才没有打扰她休息呢!”大姐头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你叫什么啊?”
“我叫林宝儿,大家都叫我宝姐呢。”
“嚯!我们还是本家呢!我叫林晓秋。”林晓秋笑了,宝儿应当就住在这附近,看她身上收拾的干干净净的,便知家里对她不错,林晓秋心里便有了注意,从怀里掏出钱,“宝儿,我晚上才有时间过来照顾那位生病的姐姐,中午的时候帮我买碗粥带给她好不好,就是街口那间粥铺,说放些鸡肉和青菜,要熬的久些。剩下的钱你拿去买糖吃,好不好?”
好!林宝儿点头如捣蒜,帮忙买碗粥就有钱拿,她巴不得这位姐姐天天来呢。
“不许告诉其他人哦!”林晓秋强调。
“放心吧!”林宝儿回报一个自信的笑容。
一整天,林晓秋都在看赵大夫的医案,越看越心凉。从那女子的脉象来看,她已是病入膏肓,就算华佗再世,也回天乏术。赵大夫救活的患花柳病的女子不多,且基本都是在症状刚出现时便来求医了,像那女子一样身体已差不多长满红疹的,只有死路一条。
可林晓秋不甘心,她不愿意见到一条人命就在自己眼前死去。
黄昏将至,妙仁堂也要关门了,林晓秋借口书局老板给自己留了话本得去取打发林十五先回家去了。
待走到那小巷子时,天色早已变黑,林晓秋轻轻推开那房门,咯吱一声,伴随着女子的叹息,“你怎么又来了?”
这样来的话,这里确实像闹鬼的地方。
林晓秋利索的点亮蜡烛,幸好去买棉被时顺手买了蜡烛,不然这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见。
借着烛火,林晓秋仔细瞧了女子的脸色,笑道:“你看起来好些了。”说着就给她把脉,见她脉象比起早上那会已强了许多,放下心来,兴许真能救活呢!
“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媚儿。”
“为何救我?”
“因为我不能见死不救。”
媚儿看着林晓秋坚定的眼神,少年人,最是自认天下第一好人,她扭过头去叹道:“这世上的要死的人多了去了,难道你都要救吗?”
“我救不了所有人,至少该救眼前人。”
“你以后不要再来了,和我一个娼妓混在一起,不是什么好事。”
“之前应该有人救过你,不然你活不到现在,你看啊,总有人是想帮你的。”
媚儿回头看着林晓秋在灯火下映照的脸庞,灯火忽明忽暗,明灭间无数回忆闪过。她被赶出欢楼后,烟儿曾来看望过自己,烟儿早已被赎从良,也不再叫烟儿,而是唤曦云。自己其实早已不记得曦云了,曦云却说媚儿曾帮过自己免受老鸨的打骂,故而当自己被赶出欢楼后,曦云为她寻了这地方容身,又送过几次药和吃食。只是曦云如今的丈夫不准她再接近娼妓,渐渐的,曦云也不再来了。
她记得最后一次见曦云,已是五天前,曦云抱了抱媚儿,叹道对不起。媚儿想摸一下曦云的脸安慰她,却摸到满手泪水。
此后几日,很多个瞬间媚儿以为自己要死了,却又不断醒来,她吃着曦云留下的食物,想再见曦云一面,想说没关系,你已经为我做了许多,你不要难过。
可推门而入的,是一个陌生的女孩。
恍惚间,曦云的脸与眼前女孩的脸重叠到一起。
曾经多少恩客伏在自己身上喊着心肝说着爱,到头来,只有曦云和眼前这个女孩陪在身边,她忆起还没有被父母卖掉时,家里也有姐妹相伴。现在,多像小时候啊。明明想起来的都是过去与姐妹相伴的乐事,可眼泪却夺眶而出。
林晓秋慌了神,她最不会安慰人了,只能轻声哄道:“你别哭,别哭。”
“谢谢你。”媚儿哑着声说道,“我知道,我已经没救了,我能感觉到。”
良久,林晓秋终于开口,“我也知道。”
林晓秋在这一刻终于接受了媚儿没救了这一事实。从第一眼见到她、第一次把脉,她就知道。就算是师父在,也无力回天。她只是不甘心,她总觉得,既然命运非让我们相遇,那一定是想让我做些什么吧,可是,死亡原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林晓秋低声道:“媚儿,至少,我可以让你走得不那么痛苦。”
媚儿笑了,“我活了二十三年了,你是我见过的最有意思的大夫。”
林晓秋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笑了一下,又听媚儿开口:“林大夫,等我走了,每年为我烧些钱好吗?我苦了一辈子,想在阴间快活些。”
“好!”林晓秋低下头,眼泪砸在手上。
“你该回家了,很晚了,你的家人该担心你了。”
林晓秋平缓心情,起身道别:“我明天会再来看你的,你放心。”
“好。”媚儿已经不在乎明天会不会有人来了,至少这一刻,眼前人是存在的,她是没有明天的人了。
林晓秋走出房子,太阳早已下山,这巷子极黑,林晓秋循着巷外的灯火慢慢走出去,她心里乱极了,眼前一时是媚儿的模样,一时是媚儿的眼泪,心中难受得很,似乎被一千根针狠狠扎着。
手忽而被人拉住。
巷口,即使灯光微弱,林晓秋也一眼认出,是十五。
林晓秋感到全身都放松下来,她挣开林十五的手,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