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
晓秋之所以叫晓秋,是因为被师父捡到的那一天正好是秋分,姓氏嘛,自然是随了师父,姓林,唤林晓秋。师父取名向来随心所欲,恰如师父自己,本来叫林东,有一日忽然觉得这名字不好听,也不好记,决意要给自己换个好听又好记的名字,可绞尽脑汁想了一个月也没想出来,索性破罐破摔把自己的名字倒过来,从此要人唤他东林。
但这十五年来,她倒是更喜欢师兄的名字,林十五。十五和自己一样,也是被师父捡来的孩子,那天是七月十五,于是便取了十五这个名字。
林十五,多特别,一下子就能被记住。而晓秋就像这几年里陪师父出诊时见过的名字一样,小春小梅小花小红,无趣的很。但此刻,她改变了想法。
罪魁祸首正立在她面前,十七八岁的男人,比自己整整高了一个头,正使唤着那位叫十六的侍从往院子里搬东西,一箱又一箱,搬的好不幸苦。苦命的十六还在搬东西,师父和大师兄利衡终于姗姗来迟,身旁还跟着一位陌生男子,身形修长,姿态挺拔,神色凌冽,令人望而生畏。
这些年给师父送礼物的人多了去了,名贵之物也只多不少,但名贵到这个程度的,还是第一次见。林晓秋正看着那只百年大人参,便听见师父东林唤她过去:“晓秋,过来见客。”
“这位是贺元,贺公子。”林晓秋顺势与贺元见了礼。
姓贺?那八成是师父结拜兄弟贺老太公的家人,这贺老太公都死了好久了,他家人怎么突然来了?
“林爷爷,事不宜迟,我们还是尽早出发为好。”贺元语气恳切。
“侄孙莫急,我自当准备妥当才好下山呐。”东林大夫捋着他长长的胡须,一如往常的气定神闲,倒显得旁边的贺元紧张过头了。这种场景林晓秋见过不下百次。这些年来,师父往往远游大半年,再回小凉山住小半年,在小凉山的日子,每隔几天就会有人来拜访师父,请他去治病救人。
不知这一去又要多久,师父回家还没几天呢。林晓秋正郁闷着,听见师父嘱咐自己去药房里和十五一起抓药,林晓秋自是听话退下。
已是初秋时节,习习凉风拂过银杏树,稀稀拉拉落下几片叶子,林晓秋拾起一片,虽说叶子还没彻底变得金黄,但做成书签也别有韵味。
林十五整理着师父吩咐的药材,好整以暇的看着姗姗来迟的林晓秋,递过去一张纸道:“这里我用朱砂圈起来的都在那边药柜里,你去整理出来吧。”
林晓秋接过来一看,其中所记皆是温补心阳,补气修身的方子,叹道:“看来贺家这病号得的是心疾,”心疾想要治愈是极麻烦的,不过师父见多识广,想必难不倒他。
“十五,你知道吗!那个贺家公子带来的侍从里有个叫十六的,你说巧不巧!”林晓秋凑到林十五身旁,开始絮絮叨叨,“原先我觉得晓秋这名字烂大街了,说你的名字好,没想到你这的名字也烂大街了,师父还真是不会取名字。”
林十五正欲开口反驳,门口传来笑声,“我还没进来呢,就听见你两在这编排老头子了,”二人循声望去,齐声喊道:“师娘。”来人正是东林之妻绪娘,“你们师父吩咐的药收拾好了吗。”
“在收啦在收啦!”林晓秋应着,又挪回到柜子里翻找药材。林十五早收拾完大半,索性过去帮着一起整理。
绪娘看着两个紧紧靠在一起的孩子,心中不舍之情愈发翻腾,平缓心情开口道:“你们收拾好这些药材,便回房间里收拾好自己的衣服,明天跟着你们师父一同下山去长安,已经是秋天了,记得多带些厚衣服。”话还没说到一半,两个孩子惊诧的一同回头。
林晓秋最先反应过来,“去长安!师父这次要带我们一起去长安吗?”说着,人已经窜到绪娘面前,脸上是挡不住的欣喜。
绪娘顿住,好一会才开口道:“老头子的意思是,你们此番下山后便留在长安的妙仁堂里,纸上得来终觉浅。你们要做个好大夫,天天窝在山上看医书可不行。”东林和绪娘没有生育,对这两个捡回来的孩子视如己出。心中虽明白这两个孩子不可能一辈子陪着自己,但分别之日即将到来,心中难免酸涩不舍。
林晓秋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得半晌说不出话,她不是没下过山,这两年师父有意锻炼他们,常常带自己和十五下山出诊,但也仅限于山脚附近的镇子村子。长安离小凉山虽然只有十天的脚程,但在林晓秋看来,已是远如天际。
一股难言的忧伤涌上眼睛,随即被林晓秋擦掉,她握着绪娘的手问道“师娘,你不和我们一起下山吗?”
“是呀师娘,我和晓秋走了,山上就只有金姨陪着你了。”林十五也走上前来。
“我都在长安呆了大半辈子了,就是呆腻了,才会来小凉山上住着。再说,你们走了,我和金娘还觉得清静呢。”绪娘安慰着两个孩子,她早见识过长安的繁华,也见过繁华底下的鲜血,如今将近耳顺之年,她更愿意在这小凉山上终老。但孩子们还小,她希望她们能到更远的地方看看。
“好了,赶紧先回去收拾吧,这次走的急,你们仔细看着点,别落下什么东西。”往常这是东林下山时绪娘叮嘱的话,如今轮到两个孩子了。
直到回到房间收拾,再被林十五叫出来吃晚饭时,林晓秋依旧处于一种迷茫又伤心的状态。
很久以前,林晓秋就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下山。从记事起她就呆在小凉山上,和十五终日在山里疯跑,她和十五常常爬到小凉山山顶俯瞰大地,目之所及最远的地方是安宁镇,这是林晓秋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小时候,从大人嘴里听到最多的地方就是长安,师父师娘是长安人,大师兄虽不是长安人,却最终在长安成家,娶了一位长安姑娘,就连从山下来的请师父出诊的人里也是长安人居多。她常常和林十五说,等长大后要一起去长安。可当所期盼的现实真正降临时,她却陷入迷茫与害怕。
“晓秋,先吃饭吧,别想那么多了。”林十五夹了一块肉放进林晓秋的碗里。
东林和绪娘向来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但今日的饭桌上实在安静的过分,以致于林十五那句特地放低声音的劝慰闯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晓秋,又不是以后不回来了,何苦这样耷拉着脸。”东林也加入了劝解大军,“你这样吃饭,只怕晚上要胃疼了。”
林晓秋索性放下碗筷,问道:“师父,你前些日子不还说我这点三脚猫功夫离下山还远得很吗,怎么突然让我们去妙仁堂了。”
东林只是笑笑,也往林晓秋碗里添了几块肉,道:“你们师娘不是说了吗,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须躬行嘛。你们天天看书也不是个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跟着你们师公去了好些地方,见识过不少疑难杂症了。这几年我忙着写草经,一年有半年不在小凉山上,对你们远不如当年教阿衡时那般认真。是为师疏忽”
“师父你别这么说。”林晓秋贺林十五同时答道。
“其实你们师叔前两年就说让你俩去长安妙仁堂里历练着,只是我不放心,才回绝了。如今正好,阿衡成家立业,在长安安顿下来了,有你们大师兄看着,我放心。”东林继续说着。
“师父你放心,我肯定照顾好秋儿和十五。”一直安静吃饭的利衡说道。
“嗐,要我说,晓秋这孩子心大的很,也就这几天会伤心。等到长安玩上几天,就该把我们这些老东西给忘了。”金娘适时插话道,爽朗的声音终于让饭桌上弥漫的离愁消解了几分。
林晓秋正色道:“金姨,我才不会呢!”
“好了好了,吃饭吧,我和绪娘特意下厨做了一桌子你和十五爱吃的菜呢。你们不好好吃,岂不是辜负了我们。”,说着,金娘又往林晓秋的碗里添了一块肉。
林晓秋望着碗里越堆越高的肉山,不安的内心逐渐平静,不就是下个山吗,有什么可怕的。她总不能在小凉山上待一辈子,总有一日要下山的。
翌日清晨。几辆马车从小凉山上驶下。山脚的农户早已见怪不怪,继续干着农活,屋里的妻子走出来,叹道:“林大夫真是个好人,前些天才见他回山上,现又出去和阎王抢人去了。”
“是呀,当年咱家丫头若没有林大夫,只怕早没了。”
女人望着逐渐远去的马车,双手合掌轻声道:“菩萨保佑林大夫能长命百岁。”
马车上,林晓秋掀开帘子,探头看着往后倒去的景色,泛黄的树叶随着马车经过卷起来的灰尘舞动,又落回到地面。等到了冬天,这里会是白雪皑皑一片,到时自己和十五应该回来和师父师娘吃年夜饭了。
马车很快来到安宁镇,几人下车吃了简单的午饭后再次启程。熟悉的安宁镇被自己抛在身后,十五年来,她所见过的一切都逐渐远去,直到消失不见。
林晓秋往前看去,是从来没见过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