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沈悟侧过身子,漆黑的瞳孔专注得微微紧缩起来,紧紧地盯着向心觅。
嘴角原本浅淡的笑意突兀地被压平,崩出一个不悦的弧度,眼神骤然冷了下来,像是结了冰的湖面,但那层冰很薄,能够感受到底下涌动的能杀死人的湖水。
向心觅被沈悟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怵,她从没见过沈悟这副模样,出于安全考虑,她稍稍往后退了两步。
这位爷又是怎么了?
沈悟感受到一种被羞辱戏耍的愤怒。
方才他在马车上,听到伙夫说,是向家的人把他掳来的,他还以为向家人,理所当然指的是向心觅。
这样说来,前段时日待他的冷淡,大概也是欲擒故纵的手段罢了。
这样一切都解释的通,他想着,也不与她计较当街掳人的唐突了,过后再同她说说往后不要如此行事就好。
可下了车才发现,和他一同入府的还有另一个人。
那似乎是个贵公子,身上的衣着打扮,周身的风流气度,一看就不寻常。他虽并不识得,但一双风流桃花眼,见人就带着笑,看着心思不正的一副轻佻模样,也叫他生不起什么好感来。
向铮同他们二人寒暄了半晌,终于看到向心觅出来见客,虽说盛装打扮过,但仍能看出来风尘仆仆,应当是从别处赶来的。
沈悟心下有了猜测,也许是向铮做的主,向心觅看起来并不知晓此事。
所以,向心觅的性格也许是随了她父亲。这样出人意料又不拘一格的做法,哪里有榜下捉婿,还捉两个回来的,说出去简直闻所未闻。
他暗自不动声色地听着向铮问向心觅,他们二人之中挑哪个。
幸好,这并不是向心觅本人的意愿。向铮把他带过来,某种程度上也算对他的认可,自己未来的岳父对自己满意,这不失为一件好事。
至于向心觅,似乎并不需要如何考虑,和那个风流公子之间选,她当然会选他。
从见到向心觅到吃饭。他一直怀揣着这样的自信。
在听到向心觅不动声色地敷衍着柳公子,对柳公子说话夹枪带棒的时候,甚至感到一丝隐秘的愉悦。
但为什么,向心觅现在让他走。连提也没有提成亲的事情。
向家今日把他掳过来,不就是为了这件事吗?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若无其事地把他送回去,又是什么意思?
另一个人同她说话,两个人凑的那样近。原来不是在送他走,而是在私下浓情蜜意?
沈悟鲜少有这样激烈的情绪,但脸色却越发白起来,汹涌的怒火在胸腔里滚动着,却只有眼睛微微渗出一丝红。
“我走了,他呢,要留下来过夜吗?”
他察觉到向心觅谨慎地往后退开两步,这样细微的动作却在他眼中无限放大,那一定是某种不自觉的疏远和拒绝。
沈悟忍不住出声追问,声音莫名变了调的沙哑,他逼近她,将她退开的距离重新缩短,甚至更近。
柳公子能离她那么近,他怎么就不行?分明从前,更近的距离也不是没有过。
向心觅觉得沈悟情绪波动大的不正常,她耐心地解释:“我和柳公子私下还有别的事情要说,所以他多留一会儿,今天天黑的早,路上积雪又怕滑,所以先送你回家。”
有什么事情要说?成亲吗?
这个人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一个陆谨还不够,又冒出来一个。
为什么选择他,不选我?
沈悟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那样显得他太卑微了,好像求着她的垂怜。
他本来也没有很想和向心觅成亲。他只是觉得向心觅喜欢了那么久,忽然不喜欢了,对她多了些注意力而已。
她很好,但也不是非她不可。
向心觅不要他事实已经是注定了的,还有什么追问的必要。
这样多余而无用的事,他一向来都不屑于去做。
“不用了,我自己走回去。”他退回应有的距离,外露出来的情绪忽然收了回去,又变成了平日里冷若冰霜的沈悟。
向心觅谨慎地注视着他。不,比平时还要冷一点。
“那怎么行,路上多滑,等会摔了。我都叫好车了。”
“那是我的事,不需要你关心,我走了,替我和伯父告辞。”他冷冰冰地拒绝。
向心觅好心没好报,还被顶了一句,她想也许沈悟看在自己父亲是长辈的份上,方才佯装没事而已。
眼下生气了,也是应当的。她没往心里去,好声好气地同他解释:
“我父亲今日做的事,的确是不妥当,我过两日上门赔礼。你若是有了心悦的姑娘,我也可以去帮忙解释的。”
沈悟胸口起伏了一下,几乎是咬着牙说话了:“解释什么?”
向心觅想了想:“就说,你和我爹莫逆之交,见你中了状元高兴狠了,邀你去府上喝酒的。”
“谁会信?”他冷嘲热讽。
好吧,这个理由确实是很烂。
“那你喜欢谁家姑娘?我总有办法解释清楚,绝不会阻了你的姻缘。”向心觅诚恳地想要弥补自家对他名声带来的损害:“或者给你介绍我家熟识的媒婆?口才很好,我也用不到。”
心悦的姑娘,用不到的媒婆。她若无其事地说着话,好像他们两个之间全然没有一丝可能,而她的婚姻大事已经决定好了。
他只是无关紧要的一个人而已。
沈悟厌恶这种感觉,他讥讽:“你之前给我带来的麻烦还少吗?现在想起来弥补了。”
他指的是从前向心觅缠着他的事。
两人忽然一齐静下来。向心觅不明白沈悟为什么突然提到他们从前的事,并以此来羞辱她。
她抿了抿唇,还是开口:“我为我曾经给你带来的麻烦道歉,也为我父亲今天的所作所为道歉。做过的事很难弥补,我也不想推脱我的过错,就祝你仕途顺利,觅得良缘吧。往后,一定不会再麻烦你了。”
向心觅想着,若说有错,上辈子也还尽了。这辈子,也到此为止吧。
沈悟敏锐地意识到她的祝愿并不是随口一说,提起从前的事并没有让两人距离拉进,反而越推越远。
他有些无措,却不知怎么找补,眼看着向心觅和他拱手告别,回到了柳公子身边,没再看他一眼。
雪停了一会,此刻又下了起来。
街上都没人了,只有他一个人踩着嘎吱嘎吱的雪,跨过向府的门槛。
积雪比他想象中深,他踩了踩,吐出一口白气。
今天本来是他期盼已久的日子。终于考中了状元,有了功名,他的抱负可以施展,娘也会轻松得多。
都怪向心觅。她爹不管不顾地把他捉来,一个还不知足。
她敷衍他,转眼对着另一个人笑意盈盈。
她的祝贺,全是客套话。
他不喜欢。
沈悟往前走了几步,或许是积雪太深的缘故,他走的很慢,孤零零一行脚印走了一串,他还是回了头。
此刻他们在里面讨论什么?
聘礼?八字?良辰吉日?
他想着。不知道陆谨听到这个消息,会是什么表情。
还想守在她身边。她的心变得这样快,谁能守呢?
上一次下雪的时候,他还记得,向心觅站在雪里,头发和睫毛上都落了一层雪,小心翼翼地拽着他的衣角,以为他没发现这样偷偷摸摸的亲近。
其实他早已察觉,也知道向心觅冒雪而来,非要拉着他在雪中漫步,是为了什么。
他日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可她却忽然头也不回地走了,要和别人一起白头。
只有他还在雪里踽踽独行。
他失魂落魄地回了家,满头墨发都被沾上了雪粒,肩头也落满了雪。他却没有伸手扫一扫,反而茫茫然的注视着无边的白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孟兰因收到向家来报的信,知晓沈悟是去了向家吃饭,却没想到回来时是这番模样。
“怎么了?小悟?”她急匆匆地走近,替他扫落满头满身的雪,“是中了状元吧,没出什么差错吧。”
沈悟微微摇头:“没有差错,娘,我只是有点累。”
孟兰因忧心忡忡:“累就去歇着,饿不饿,娘给你炖了汤,要不吃点再睡?”
沈悟没要汤,进了自己的屋子,屋子里摆了很多礼物,是别人送来的,他这样家世清贫的状元,显赫世家看不上,随手送份礼祝贺,他却要一一拜谢回去。
他不擅长这些应酬。
但是尚先生教他的。尚先生最后一年,对沈悟说:“书本上的东西,我已经教不了你什么了。但为人处事,你要学的还有很多。”
“不爱说话,可以,但是官场上,有些不爱做的事,得做,不爱说的话,要说。”
尚先生一贯是刚直的人,却让沈悟早早给各个府上递自己的文集,教他判断无形的高低贵贱,届时按着顺序去一一拜访。
这似乎与书上所说的也不大一样。写的是一套规矩,但规矩之下,还要遵守另一套规矩。
沈悟想,他对此愚笨的可怕,仿佛一点灵气全然都用在读书上了。
所以他总是不会说话,不能准确表达自己的心情。
他今日,并不是想和向心觅置气,也没有和她父亲生气。
他只是不喜欢向心觅要和别的人成亲,不喜欢她选择另一个人。为什么弄成那样?
屋外的雪还在下,雪地反射的光线亮亮的,沈悟睁着眼睛,漆黑的瞳孔像是幽深的潭水,他睡不着。
他忽然又出了门,冒着雪,没听孟兰因在后头唤他:“这么晚了,又去哪啊?好歹带把伞啊!”
沈悟在天地一片白之间,冰冷的雪粒拍在他脸上,这令他更加清醒。
他忽然想到,他不喜欢向心觅这样,不喜欢向心觅那样。
那他究竟想要什么?
向心觅,还是向心觅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