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第二日课上,尚先生又一次将向心觅点起来,批评她字写得太过狂放。
当朝女子流行练习簪花小楷,时人认为字如其人,若是女子的字太过狂放,或许说明她不太宜室宜家,在嫁娶之事上不讨婆家喜爱。这分明是很没道理的言论,却在京中流传甚广。
向心觅倒是不大在乎,她垂着头挨训,看起来很乖巧,但是沈悟只消侧头看一眼,就知道她一定又在神游天外,对先生的话左耳进右耳出。
沈悟忍不住拧眉,最近这已经不是向心觅第一次挨尚先生的训斥了。不知怎么的,她近来似乎对学习不太上心,往日尚先生说她字体太粗放,她还会伤心一会,下课后偷偷问他女子写这样的字是不是真的不好。
如今似乎不大在意,也并不来问他了。
难道是因为自己伤了心,连带着连学业都不大认真了?
沈悟知道向心觅对书塾本就兴趣不大,她于读书一事上天资平平,家中又从商,没人指望她做饱读诗书地大家闺秀。只是从前还有两分认真,或许是为了他的缘故,可眼下,竟然全然不上心了。
为这样一点小事就心灰意冷,连学业都不顾了,真真是小孩子脾气。
尚先生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又让向心觅明日将课文罚抄十遍,向心觅闷闷地应声坐下了,头也没抬。
这样不行。
沈悟忖度着,向心觅是小孩子脾气,自己却没必要同她计较谁对谁错,大不了就同她去认个错,权当是安慰她一下。
至少,学业还是要顾及的。
这样想着,放课钟声敲响以后,他叫住了向心觅。
向心觅满怀期待地往外走,陆谨此刻应当已经买好了西瓜冰酪在等她了,多耽搁一刻,滋味便消减一分呢!她自然迫不及待,却没想到有意料之外的人叫住她。
她有点不耐烦,转了个身看见是沈悟,那一点不耐烦就演变成了三分:“什么事?”
沈悟走近一点,他从没和人这样道过歉,更何况他也并没想清楚自己的错处,于是只好干巴巴地问一句:“你最近是不是恼我了?”
“什么?”向心觅惦记着西瓜冰酪,没大在意,顺嘴往下接:“我恼你什么?”
沈悟难得有些犹疑:“因为我那天没去山上你生气了?”
那天的事对向心觅来说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上辈子的事了,她勉强回想出来一点记忆的残影,一时也有些沉默。
那日,向心觅坐在九曲亭里张望了许久。
九曲亭是一座建在山脚下的小亭,因为道路蜿蜒曲折得名,山上还有座以求功名灵验著称的静法寺。
向心觅借着为沈悟求功名的由头将他约出来一同爬山,实则是为了从其他姐妹那里听来的,静法寺求姻缘也很灵验的传言。
带着人到佛祖面前去认一认,想必更灵验些。她揣着自己的小心思,欣喜地等待着沈悟的到来。
今日休沐,许多公子小姐来这里爬山登高,拜佛求签。多数都是公子早早地到了,站在树边耐心地等待心上人。
向心觅注意到了,觉得有些脸热,自己也许太不矜持了,来得这样早,下次也务必教沈悟等一等她。
日头渐渐大了起来,越来越多的人都往山上走了,只有向心觅还坐在九曲亭的角落里,孤零零地等着沈悟。
有同门看见了向心觅,过来同她打招呼:“你在等谁?”
向心觅羞涩地笑着应道:“等沈悟。”
同门的笑意僵硬了:“沈悟今日不是一大早就去尚先生家里了吗?我今晨才碰见他往尚先生家走的,你是不是记错日子了?”
向心觅呆呆地眨眨眼,“是,大约是我记错了吧。”她笑得更灿烂些,“我真糊涂!”
她没等同门接话,匆匆地往山下走去了。
九曲亭,这条路上真真有九个弯,向心觅脚下飞快,转过第八个弯,第九个弯就在眼前,她却骤然停了步子。
青荷在后头沉默跟着,见她停下,犹疑着开口:“小姐,你还要等吗?”
向心觅没动,她声音清凌凌的,倒是没哭,这让青荷松了口气。
“他不来,我便自己爬山去,干什么白费半日等他。”
向心觅转了个身,不等青荷反应,便提着裙子往山上走去了。
嘴上说得坦荡,可入了寺庙,跪在宝相庄严的佛像面前时,她还是不可避免想到沈悟。
她还是喜欢沈悟,还是想嫁给沈悟。
外头下起了瓢泼大雨,向心觅在寺庙檐下躲雨,边上的人成双成对,显得她分外凄凉。
满堂神佛注视着她,看她想着沈悟,念着沈悟,盼不来沈悟。
那日之后,她着实是伤心了一段时日的,只是又同之前一样,气了一段时间,又自己把自己哄好了,哄骗自己是大人有大量,巴巴地又去找沈悟了。
现在,向心觅倒是真的不生气了,前尘往事对她来说都太久太远,甚至已经蒙上了一尘灰尘,她看着,也已经体悟不到当时的心境。
她很冷静地和沈悟就事论事,
“你答应了我同我一起去,却又自顾自爽我的约,我不喜欢言而无信的人。”
沈悟默了默:“我那日并没有答应你,只是说有时间就去,没有想到你当成了一次约定。”
向心觅想了想,她那日确实说的是“你若有空,便一起来。”
太含蓄了吗。
可是沈悟那么聪明,读书时文章里每一个暗语,每一处巧思,他都可以那么准确地洞察作者的心思,为什么偏偏到她这里,沈悟就成了木头?
不过是不愿意用心罢了。
向心觅神色冷淡,似乎还有些疲惫,“是怪我没有说清楚,抱歉。”
沈悟一哽,明明是他来给向心觅道歉的,不知怎么反倒变成了向心觅同他说抱歉。他有些手足无措,抿着嘴,
“我并非此意。你若是为此事生气,这次假期,我可以陪你一起再去一次。”
向心觅拒绝地毫不犹豫:“不用了,你也不想去,何必勉强自己,况且我假期有别的安排,也没空出游。沈公子若是想去静法寺,可邀同窗一起。那里许愿,确实很灵验。”
上一世,她就阴差阳错地嫁给了沈悟。虽然并不如她设想,但也算得偿所愿。
什么事?和陆谨一起去逛集市?
沈悟算是头一遭邀人出游,头一次道歉,也是头一次在向心觅这里屡屡碰壁。
道歉她不要,一同出游的邀请她拒绝,她抱着胳膊,作出防御的姿态,似乎连话也不想同他说。
他看得出来。
他只好点了点头,“最近你总是被尚先生说,还是要在课业上上些心,别为了杂事分心。”
向心觅客气又敷衍,“多谢提醒。”
向心觅觉得今天沈悟话多的诡异,很怕他又接着说,干脆先溜为敬。
门外陆谨早已等着了,手上提着西瓜冰酪站在阴凉处,看着她熟稔地抱怨:“大小姐,出来这么慢,这都化了。”
向心觅走过去,急匆匆地推他:“走走走,去春光楼,快些应当化不了。”
两人前后脚,说笑着走了。
沈悟慢慢地走出来,只看见两人互相嬉闹的背影。
无人与他同路,他早早地回了家温书。接下来一日半,他都在家中安安静静地读书,与往常没什么不同,却还是让孟兰因发现了一点端倪。
“悟儿,这次放假怎么没出门?是不是和书塾里的同学闹矛盾了啊?”
她有点担心。沈悟自小读书的事总不要她操心的,只是长这么大,从没见过他有什么亲近的朋友。就连从小一起长大的陆谨,同他也只是泛泛之交。
她看不清这孩子在想什么,却担心沈悟以后孤单。
好不容易今年似乎交了个朋友,每次放假会被邀约出去玩半日,回来之后虽然不见得多高兴,总归是松快些的。她暗自猜测着儿子是不是到了年纪,活泼了些,更远处想,也许是有了心悦的姑娘。
可是这连着几次放假,沈悟又和闷葫芦似的待在家里了。
她有点着急,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沈悟面无异色,安静地翻了一页书:“来年就要考试,我多在家里学会。”
孟兰因不大赞同:“那也不能整日在家坐着,年轻人总要出去转转的。陆谨昨日还问我同女孩出去玩要准备点什么呢。他比你还小些,都开窍了,你怎么就一门心思跟书过呢。”
沈悟沉静的眼睫忽而颤动了一下,却还是没应声。
孟兰因见他又不说话,无奈地叹了口气。
眼见着沈悟到了快娶亲的年纪,还是这幅木头样子,照这样下去,难道真就读一辈子书么。
念及此处,她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和旁人闹了矛盾,要多沟通几句,可不能这样三棒子敲不出一句话啊。你不说,别人哪里会知道你的心思呢。”
孟兰因没指望沈悟答应,低下头专心绣自己的香囊,却似乎听见沈悟似有若无地嗯了一声。
沈兰因露了点笑,看来还是听得进去话的,不是个实心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