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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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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夜的雨水寒凉,几乎能随着冷气浸入人的骨髓。

    石路破碎,几乎无处下脚,一个圆脸丫头一手支着风烛残年的油纸伞,一手端着豁了口的粗瓷碗,跌跌撞撞地趟过泥泞的院落,掀开薄薄的破布帘钻进了里屋。

    屋子里更加湿冷。没有炭火,没有地龙,唯一可以御寒的只有塞了些稻草的粗麻被子。

    一个消瘦的人蜷缩其中,勉强支撑起单薄的轮廓。

    向心觅正发着烧,意识在模糊与清晰的交界处徘徊,混乱的记忆碎片交错着出现,一口温热而苦涩的药汁被喂入口中,才勉强唤回了她的神智。

    她小产以后,身体就一直不大好,中药一日三顿,比饭还准时地来,一直没有断过。只是喝了这样久这样多,这份苦涩,她还是不能习惯。

    向心觅皱起脸,她不想喝。

    可是抬眼看见青荷眼里包着一汪眼泪,满脸忧愁的模样,她又将“不想喝药”的话咽了下去。

    她已经不再能像从前一样任性撒娇了。

    数日前,她们的车队在路上遇到了山匪,几个侍卫负伤才侥幸逃脱,大多数的行李也都在逃亡中散落了,眼下一行人只有在这荒屋里等人来接应。

    递消息的人迟迟没有回音,她还因为受了风寒发起了高热,情况一日日坏下去。

    这药,恐怕也是青荷蹲在外头吹着冷风煮了几个时辰的。

    自己的身体自己再清楚不过,生机一点点流逝,已经不是几碗苦汁可以留住的。她只是,不愿辜负青荷一片真心。

    向心觅这一辈子,除却父母,对她真心的也不过寥寥几人。她早明白真心难求的道理。

    毕竟她亲手挑选,想象中相濡以沫的夫君,不照样厌她至极?送出去的求救书信,究竟是没收到,还是无人在意?

    向心觅已经不愿再去揣测沈悟的心意了。

    她头脑发晕,一口口吞下苦涩的药汁,看着青荷轻手轻脚地将碗搁回桌子上,忽然出声:“青荷过来。”

    她嗓音沙哑得难听,丝毫听不出只是二十五岁的女子。

    青荷生怕她乱动受凉,忙走上前替她捂紧了被褥,触手却是满手的潮湿。

    可眼下她们只有这一床被子了,青荷的被褥昨日里被突如其来的雨打湿,冷得像铁,还不知今夜该如何度过。

    青荷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向心觅费力地伸手替她擦去,声音如风一样轻:“青荷,去将剪子拿来。”

    青荷哭得说不出话,却还是听向心觅的话,匆忙拿来了剪子,向心觅低头将自己的里衣剪破,寒风瑟瑟,向心觅却一点不觉得冷,只觉得骨子里都发着热,人也异常地精神,

    “你的卖身契,还有我本打算给你留作嫁妆的一笔银子,都在这了。”

    向心觅针线不好,缝得歪歪扭扭却意外的紧实,她费劲绞了半天,终于掏出了那张破旧的文书和银票,塞进青荷手里,“这还是我娘教我的,外出做生意一定要贴身带着点应急的财物,最后关头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她咳了两声,流露出两份怀念,“没想到真有派上用场的一日。”

    她交代后事一般的语气让青荷变了脸色,她抓着向心觅的手,不知是想塞回那两张薄薄的纸片,还是想留住已经脆弱得像一篇纸的向心觅。

    “青荷只想一辈子跟着小姐……小姐你别睡,再坚持一会,公子马上就来接应了。”青荷急得声音都变了调,话语间却没什么底气。

    公子对小姐,向来冷淡,这次出行前两人还大吵了一架,他真的会来接小姐吗?

    青荷也不大敢肯定,可是这世上哪里还有小姐牵挂的人呢?

    自从那年向家父母发生了意外,小姐这个独生女就成了人人觊觎的一块肥肉。亲戚一心争夺家产,外人更是各怀心思,想要欺负向心觅一介未出阁孤女。

    无依无靠之际,沈悟主动求娶了小姐。小姐本就爱慕沈悟多年,只是沈悟一直冷漠疏离,仿佛世上最守礼的君子,没想到却在他中举后无限风光之时,主动伸出了援手。

    任谁都以为这是一桩两情相悦,英雄救美的戏码,连向心觅也以为多年追逐终于等来了沈悟的垂首相顾,却不想等待着她的是冷漠,忽视,爱意的消磨。

    或许正是因为出于报恩,仅仅是报恩,婚后的沈悟对向心觅没有半分柔情蜜意可言,每一个匆匆离去的清晨,每一次努力挑起话题却被敷衍对待的失望,都和向心觅少女时候期望的不同。外人常夸他们夫妻感情好,相敬如宾。如宾……又如何算是感情好呢?

    只是掩盖了内里溃烂的美丽表象罢了。

    洞房花烛夜,她含羞带怯地问沈悟,为何娶她,他却皱着眉思索片刻,只答:“我此举只为报恩,绝无其他意思。”

    甚至在她不慎小产以后,看着沈悟那双始终不起一丝波澜的眼睛,向他希求一些安慰与关心。他却没有回应,只是拧着眉,让她按时喝药,之后再未提起他们无缘诞生的孩子。

    向心觅终于感到疲倦,她想,或许沈悟就是一块捂不化的冰,自己总不能做一辈子的无用功,也该找些自己的事情做。也看看自己离家远了,他是否会有一丝不舍。

    她对沈悟说,自己要离家数月,亲自去百里外谈一笔生意。

    沈悟思索良久,却只有短短一句:“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那一瞬间,向心觅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失望还是释然。她终于明白,沈悟说报恩,便真的只是报恩,再无旁的一丝情意。

    她开始试着专注于父亲留下的布庄,希望能重振父亲的辉煌,却不料出师不利,车队遇到了山贼。她放下微妙的赌气心理,写信向沈悟求救,却迟迟不见回音。一如十几岁那年在静法寺等候,从东方昼白等到暮色渐晚,再到落雨如帘,来来往往的人匆匆往家里赶,疑惑她一个姑娘家在这里等着什么。

    她没注意旁人的眼光,抱着胳膊冻得瑟瑟发抖,还在傻乎乎地想:幸好沈悟爽约了,不然要害他淋雨啦。

    她真的,好喜欢,好喜欢沈悟。

    喜欢得到今天才最终醒悟,她等的是一个等不到的人,

    “小姐……你应我一声呀!”清荷着急的声音逐渐替代记忆里绵绵不绝的雨声,也将她从少女爱慕的心情里拉回到现实。

    向心觅阖上眼,她烧得连眼皮都是滚烫的,烫得她眼睛发酸。

    年少时的大雨和此时此地的雨一起呼呼灌进她心口,将最后一丝期盼都浇灭了。她再也不盼了。

    ------

    向心觅去世的消息传至京城时,已过了三日。

    传消息的侍卫连日奔波,疲惫不堪,到了丞相府,却没寻到沈悟的人。

    再向下人探问,是今日朝会,皇上又将沈悟单独留在宫中议事了。

    这样大的消息,侍卫不敢稍有耽搁,只好先同管家秉明,由管家带着他去宫门外侯着沈悟。

    这一等又等了半日。午后,沈悟才缓步走出宫门。他气度从容,芝兰玉树,一身官服也被他穿出几分不落世俗的冷清来。

    那侍卫望着沈悟,心中暗自感叹,沈大人少年英才,论才情容貌,举世无双,又早早得了陛下赏识,前途无量。可惜双亲早逝,现下连妻子都走了,孤家寡人的,倒也可怜。

    转眼沈悟已行至跟前,侍卫忙低头行礼,将向心觅去世的消息传达至他耳中。

    “死了?”沈悟怔了一瞬,却并不像寻常死了妻子的丈夫般哀切,“如何死的?”

    侍卫摸不清他的反应,又答不上来,只诺诺地回复:“属下不知。那荒郊野岭的地方,一不留神就出意外,什么原因死了都是有可能的”

    沈悟又沉默了一会,连日处理公务的疲惫感慢慢地涌上来,他不动声色地忍下那股眩晕感,扭头吩咐管家:“那便准备丧事事宜,眼下天寒地冻,民生多艰,切勿大肆铺张,尽量一切从简。我现下去王御史家中议事,有事再遣人来寻我。”

    对于向心觅的后事,沈悟仅仅问询了这么一句,就算安排妥当,正欲回身登上马车,那侍卫踌躇再三,终于还是说出了口:“夫人的丫鬟说,夫人临死前嘱托她死后就地火化,免得路途遥远,兴师动众,眼下恐怕已经”

    侍卫的声音渐低,沈悟住了身,扭头看他,“火化?可还说了什么别的?”

    “还说还说要与大人和离,不入沈家祠堂。”侍卫说完低下头,这终究是冒犯之言,连代为传话的他都不免心惊。

    只是心里也为夫人感到不值得,沈大人实在是凉薄,眼下竟瞧不见半点伤心。

    沈悟面色如常,只是掀着帘子的指尖透着过分用力的白。漫长的沉默后,他拧着眉,问道:“为何?”

    央着侍卫将她一起带回来的清荷终于忍不住,抱着骨灰坛,双目通红地从暗处冲出来拦在车驾前:“小姐掏心掏肺对您这么多年,是块冰块都该焐热了,眼下看来,倒真是半点感情也没有,还有什么好说!不如让小姐与你往后一刀两断,各不相干!”

    沈悟看向清荷,他一贯冷静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不悦的表情,“她想干什么,我都依着她,如何就半点感情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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