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执法者就是通缉犯
榛桐想起来她当初为什么会被制造出来了。
她的身体,一开始,就是为了承载污染物。
在榛桐被制造出来以前,江郁冉已经是极富盛名的科学家了,她和其他几个股东一起创办了晖光生物科技公司,是最有前景的企业家和科学家。
那时,江郁冉将所有精力都投放在了和平的事业上,她认清了污染物暴动,根本上是因为其生存地被污染的实质,于是从那时候江郁冉就在想,能不能制造出一款可以承载污染物的容器呢。
于是生命实验出炉,榛桐和另外两个高能量仿生人诞生了。
榛桐他们三个的能量驱动器是用当时最好的能量矿石打造的,能量甚至比高能量者的能量还要优秀,在确定实验步骤后,江郁冉开始在自己的基地秘密开展实验。
这是一项破天荒的实验,如果成功,人类可以与污染物实现共生,再也不必受到污染物侵袭的困扰,江郁冉光是想想都觉得激动,尤其是在第一阶段实验成功后,江郁冉想也没想地就开始着手第二阶段实验——让人类和保存了污染孢子的仿生人处于同一空间。
而就是这个时候,实验出了问题。
虽然能量驱动器的确可以满足污染物的生长,但机械零件却无法抵御污染孢子的蚕食,在潜伏过第一阶段后,仿生人的身体到达极限,于是当更为美味的人类出现在污染物的面前时,污染物毫不犹豫地扑向了那些人类。
而由于是江郁冉第一个作品,连指甲盖都是经过江郁冉找最好的材料精心设计的,榛桐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通过了第二阶段的测试。
那天,死了17个志愿者和三个研究人员,留下了唯一一个仿生人。
这是一句轻飘飘的话,但只有当时在实验基地的人才知道那是一场怎样的噩梦。
暗红的血溅满整个实验空间,地上,墙上,家具上,志愿者痛苦无助地趴在玻璃墙上,用满是鲜血的手拍打着实验室的玻璃,祈求研究员给他们开门,却又绝望地被仿生人无情拖走。
内脏、器官、被血糊成一团的黑发,这是榛桐唯一记得的场景。
保护人类的本能被彻底激发,那时的她并未被输入任何战斗技能,可她已经拥有了猎杀污染物的能力。那天榛桐明明可以救下所有人,但由于她是生命实验唯一的希望,为了避免她受伤,江郁冉顶着污染物出逃的风险将她从实验室里强制带离出来。
最后一刻,榛桐看到的是三个研究员为了挡住污染物,生生用身体封锁住实验室,却被污染物在瞬间开膛破肚的画面。
脑海里保护人类的机制和现实抛弃人类的行为使得榛桐内心陷入巨大混沌,那是第一次,榛桐对江郁冉产生了排斥意识。
生命实验严格保密,哪怕已经成为江郁冉心腹的兰葵,在那时也只知道江郁冉正在完成一项和仿生人有关的项目,并不知道生命实验的内容。
从实验基地安全逃脱后,榛桐成为生命实验成功的关键,直接被江郁冉秘密送往了安全所。
在那里,榛桐遇到了裴穆。
那时裴穆已经成为了最年轻的处决者,江郁冉很看重这个外甥,江郁冉提起裴穆时时常会无奈又宠溺地说道:“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偶尔实在是太冷了。”
很久很久以后,榛桐和裴穆擦肩而过,裴穆给她的第一印象也是“冷”。裴穆是处决者,对于榛桐而言,处决者是一项将杀人合法化的一项职业,无情冷漠,轻而易举地剥夺人类的生命,这与榛桐的机制相悖,这样的人也让榛桐本能地想要疏远。
裴穆的确冷,和江郁冉带回来的另一个孩子44不同,裴穆每次看到她都只是浅浅点头,然后一言不吭的一个人进入安全所的训练室,像是一座终年不化的冰山,对她说过最多的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请让一下。”,哪怕那天她浑身是血的被抬进安全所,裴穆也没有过问一句。
而榛桐是仿生人,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也是冰冷的,她并不在乎人类对她的看法,也理解不了人类脸上表情传达的意义。
也许本能里带了点逃避的意识,从实验基地出来后,榛桐最喜欢待的地方是训练室。在那里,她可以不断地思考,不断地完善自我机制,不断地提升,她总是在想,如果她变得更强,实验基地的惨象就不会发生。
于是在不知不觉间,榛桐在训练室的时间变得和裴穆一样多。
可榛桐依然没有和裴穆说过一句话,两个冰冷的人处于一个空间下,正常人只会觉得压抑,可榛桐却觉得轻松。渐渐地,不管是榛桐还是裴穆,已经习惯了两个人的训练室。
榛桐和裴穆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原本不会有任何交集,直到那一天,榛桐在凌晨时分回到训练室的时候,她听到训练室内传来压抑痛苦地哭泣。
和抽抽嗒嗒的啜泣声不同,那声音低而嘶哑,宣泄和忍耐并行,绝望的就像溺于海洋又找不到支撑点的倒霉蛋,光是听着就让人觉得心口发堵。
裴穆的职责是剥夺被污染的人类的生命,陌生人,和他有关系的人,甚至于朋友,家人,只要被污染,裴穆就是那把夺走他们生命的武器。
但裴穆不是武器,武器是靠冰冷的杠杆、活塞、弹簧来运作,而支撑裴穆走下去的却是强大温暖的心脏,所以裴穆才会哭。
留给裴穆一个人的时间并不多,因为在他抬头的时候,他感受到坚硬的枪口抵住了他的背脊。透过训练室的镜子,裴穆看到了经常和他在一起训练的那个仿生人。
“我想抢走你的心脏。”裴穆听到仿生人冒昧又失礼地对她说道。
这本是一句很残忍的话,但榛桐的语气里丝毫没有压迫感,就像是一个三岁小孩看到了理解范围以外的东西,对其本能地感到好奇似的,轻飘飘的没有重量。
也许就是这种割裂的感觉,让裴穆没有反抗,她只是注视着仿生人的眼睛,沙哑地问道:“为什么想要抢走我的心脏?”
“失去你的心脏会让你觉得难过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但这只是我,大多数人失去生命后是会觉得难过的。”裴穆像是在和一个小孩子进行无意义的对话,但他现在正处于情绪丰沛的时期,面对眼前这个突然与他搭话的仿生人,裴穆多了几分耐心。
“为什么?”
“因为生命对一个人来说是最重要的东西,一个人降生在这个世界上,拥有的只有生命,夺走生命就等于剥夺了他们的一切,这样的人称之为罪人。”
“那你也是罪人吗?”
“我是。”
“那旁观者呢?”
“与罪人同罪。”
“那剥夺罪人生命的人呢?”
“这个要分情况,有些罪人罪不至死,需要依靠法律来审判。”
“那看到主人剥夺他人生命的仿生人呢?”
“你看到谁杀人了?”榛桐的这个问题引起了裴穆的警觉,一瞬间,他蹙起了眉头,本能地回归到工作中的审问状态。
可榛桐不吃他这一套,只是随便敷衍道:“书上并没有相关知识。仿生人不能违背主人的命令,但仿生人却需要保护人类不受到伤害。我没有分辨情绪的能力,对于生命的界限也很模糊,我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你的情绪比我想象中的要丰富,所以我想抢走你的心脏,我想如果我拥有像人类那样的情感,困扰我的问题也许能得到解决。”
那时仿生人在至暗时代还并不常见,人类对仿生人也只有一个模糊的认识,许是榛桐的行为外观实在是太像人类,裴穆并未将她当成和自己不一样的物种,和她的交谈也是按照人类的思考模式对她进行引导。
“如果你觉得疑惑,那就去思考,如果你感到怀疑,那就去证实,这个世界没有标准可言,哪怕是创造者也会犯错,把自己和法律当成唯一的标准和信仰,如果出现问题,就大大方方的为自己的一切选择买单,以我个人的眼光来讲,仿生人和人类并未有什么不同。”
裴穆口里的法律引起了榛桐的兴趣,在她看来,那好像是人类智慧的结晶,收起枪后,榛桐当着裴穆的面将一众和法律相关的书籍化成数据存入脑海里。
看着一本正经的榛桐,裴穆好笑中又带了点好奇,榛桐的世界实在是太干净了,非黑即白,这对裴穆来说是可望又不可及的存在。
榛桐很快就将每一条条例牢记于心并熟练的在现实里运用,融汇贯通的程度让裴穆一眼就看到了榛桐的未来——这样的情况,不是执法队成员就是通缉犯。裴穆在心里判断着。
那一天过后,裴穆和榛桐的关心亲近了许多,两个人之间虽然仍没有什么话聊,但每当榛桐尝试在镜子面前效仿人类的表情,做出可以把安全所年纪最小孩子吓哭的笑容的时候,榛桐总能听到背后传来的隐忍笑声。
榛桐再一次思考将裴穆心脏抢走的可行性。
可无论是榛桐抢走裴穆心脏的计划,还是裴穆验证榛桐的未来,这两件事情没有一项是进行下去了的。
江郁冉那边出了事。
在赔偿给给受害者家属一笔钱后,江郁冉一意孤行的开始准备生命实验的第三阶段。而就是这个时候,志愿者家属突然跑出来,不顾生死协议,向社会曝光了江郁冉的实验。受人道主义的影响,江郁冉的实验直接被叫停,晖光生物科技公司的股票也在一夜之间跌到谷底。
江郁冉的志愿者在实验前自愿签署了生死协议,江郁冉并没有触犯法律,可一时之间,所有人都站出来反对江郁冉,无论是实验基地还是江郁冉的家门口,四处都围满了示威者,在一个中午,江郁冉被一个喝醉了的示威者用酒瓶开了瓢,酒瓶碎片扎进江郁冉的眼睛里,直接给江郁冉的视力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而等江郁冉将那个示威者告上法庭,得到的结果却是示威者以英雄的名义进了监狱。
从那刻起,江郁冉坚守的东西发生了改变。
公司的股东一早就从生命实验里发现商机,在他们的鼓动下,江郁冉开始转换思路,再次生产出一批像榛桐这样的仿生人,并将其作为躯壳,塞入有钱人的意识,只要将这些仿生人存放进安全所,有钱人可以世世代代的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他们的基因也可以繁衍下去,为此,江郁冉不惜用活人来做实验。
同样的实验步骤,同样的实验团队,同样的仿生人,江郁冉只是站在了有钱人的那一边,世界却变得易如反掌起来。
她的负面消息在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了,她一边宣布仿生人正式面向市场,一边秘密用活人来做脑移植实验,就这样,她又成为了伟大的科学家,晖光生物科技公司也成为最有发展前景的企业。
但这项实验只持续了半年左右就被裴穆发现了,那时江郁冉手上已经累积了上百条人命,志愿者、无父无母的孤儿、被绑架来的流浪者,最后被腐蚀溶剂分解得连尸体都没有。
为了终止这项疯狂的实验,他亲手处决了看着他长大的姑姑,连同曾经和他一起训练的仿生人,被裴穆一起推向入了销毁中心。
而因为这桩案件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加上裴穆维护江郁冉名誉的请求,这起案件最终没有在社会上曝光。
就这样,江郁冉还是那个风光霁月的科学家,裴穆却成为了杀掉亲人的空心人。
而等榛桐和裴穆再次见面的时候,她已经将过往的一切悉数忘记。
那天,裴穆翻看着资料,对她下了审判:“销毁吧。”
而她则是翘起二郎腿,巴不得一拳打在眼前这个无礼的男人的脸上:“想尝试一下不出色仿生人的拳头吗?”
时间线在这一刻终于再次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