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笼
“加兰,”黛西低声说着,“最后的机会,不要让它从出口离开。”
“哪里?”加兰也小声回她,转头去看。
“你能看到吗,那缕灰色气息,刚刚从我们头上飘过。”
“……是那个幽魂吗?”加兰仰望着昏暗的半空,因为刚才蛇怪发疯,到处都有尘埃碎石漂浮、下落,他其实什么也没发现,但黛西这么说了……
加兰看了看那三个出口,闭上眼睛,开始默念咒语。在他使用了那么多法术之后,石盘上的幽魂肯定也会受到影响,颜色变浅,虽然它一直没出声。黛西肯定不是让他对付幽魂,而是那道隐匿起来的魔气,也就是说,洛蒂的鬼魂察觉到了。
他明白,如果让这道魔气逃逸出去,恐怕再难找到它,更别说,它一定会到处作乱,伤害人类。
加兰在原地慢慢转了一圈,当他念完咒语,一睁眼,就察觉到黛西在看他。
“怎么了?你就放心吧,它逃不出去。”加兰笑着说。
他在遗迹里设立了层层叠叠的隐形法术墙,要是有魔气靠近,一定会现形。如果它连这道玛丽嬷嬷亲自教会他的墙都能穿透,那他也没必要再到处去游历了,还是老老实实回希尔森林继续研究魔法吧。
“不过,我更好奇,难道魔气没有发现那个幽魂吗?从最开始,幽魂附在石盘上,再到现在,追踪魔气……”加兰问。
黛西看着在空中慢慢浮动的气息,“它可能就是发现不了。”
“什么意思?”加兰疑惑地望着黛西,“洛蒂能察觉魔气的动向,而魔气察觉不到它?”
“魔气吞食了太多沙漠里的鬼魂,根本无法分辨哪个是哪个,或许在最开始,洛蒂接近石盘时,它有所察觉,但因为不知道洛蒂要做什么,没有冒险现身,让怪蛇吃掉幽魂,而当洛蒂贴附在那个被它视为伪装屏障的石盘上时,它就彻底察觉不到了。”
“即便是现在,在魔气看来,恐怕洛蒂这缕已经变灰的幽魂,和周围被法术打散、消失的其他幽灵残魂,没什么区别。”
黛西刚说完,三道门上方,空气突然产生了类似水纹的波动,一道暗红的血线,游曳着悬在空中。
那就是魔气的本体。加兰嘴唇微动,不计其数的亮白光束,从四面八方发散出来,魔气疾速移动,想趁着缝隙逃出,但它每动一下,前方就出现光束阻拦。
不出片刻,魔气就被禁锢在光束交错而成的狭窄空间里,它在尝试了几次,发现无法逃离之后,安静下来。
黛西眯眼看着它,这个时不时跳动一下的东西,不可能就这样认命,但它现在能用的办法,也不多了。
当废墟里零落飘散的残魂,重新开始聚集的那一瞬间,黛西看向法术结界里的几人,“诺琳祭司,加固结界,不要停下。”
诺琳看向这个发号施令的年轻女人,她话里的威严和沉稳,不像是她这个年纪的人能有的,还有之前她吐出的那团袭击魔气的火焰,也不像是法术效果……
贝壳法杖被举起,源源不断的魔法附着在结界上。诺琳虽然心有疑虑,但还是照做了。这一对年轻男女,绝不是普通人,她不会忘记,那些犹如奇妙万花筒一样的光镜碎片,还有从天而降的魔法雨滴,整个王国里,也没几位祭司或巫师能做到。
被魔气召唤的破碎幽灵,无知无觉一样,不知疲倦地冲击着光束囚笼,想帮已被它们认成主人的魔气,争取一丝逃脱的机会,完全不在意自己哪怕在下一瞬就要消失。
而这时,结界里的佩吉忽然抽搐起来,嘴里发出一阵阵痛苦的哀嚎。正专心加固光束法力的加兰,看了看他们,刚转向黛西,就听她说:“因为佩吉曾是‘容器’,灵魂和幽灵一度共处,所以会感受到那种召唤。”
“还有,刚刚恢复的简和里德,只怕也不乐观。”
“我知道了。”加兰说完,看了眼结界,那里,躺在地上的简和里德,像是做了噩梦,半梦半醒中,开始拳打脚踢。
他再次看向囚笼中似乎还优哉游哉的魔气,现在受影响的是佩吉、简和里德,但时间一久,恐怕结界里的生魂,都会成为它觊觎的下一份用完即弃的养料。
“洛、洛蒂小姐……”是佩吉嘶哑的呼喊。
加兰张开手心,槲寄生枝竖直地浮起,飘到光束囚笼之下。那些光束越发往中间聚集,魔气可活动的空间越发狭窄,它开始上蹿下跳,但显然只是徒劳无功。
“……你还在,是不是……”
槲寄生枝绽放出耀眼的白色火焰,带着一层淡红的光晕,不断增大,持续炙烤着囚笼。废墟里几乎成了日光晴朗的白昼。
佩吉坐了起来,黯淡无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某个地方,“我真不该那么听你的话,和你来这里……”
“就像四十年前,我也不该听你的话,觉得你真的能想办法拒绝婚约。”
“也是怪我自己,我早该明白,你没有选择,我更不该当着林克老爷的面,反对你的婚约,害得自己被赶出巴伦大宅。”
“连在异乡陪伴、侍奉你,都做不到了。你明明体弱多病,又要孤身一人在陌生环境里重新开始。”
“就像现在,我已经活得够长,想死后和你一起做个伴,你也不同意。”
暗红的魔气,在已经变大成为火焰树冠的灼烧、净化之下,渐渐消失在白光交织成的牢笼中。
“但是佩吉,你有自己的人生,不是吗?”
光束在完成使命后,立即消失,原本弥漫着残魂浊气的废墟里,难得地让人感受到一些通透和清净。
也因此,这个虚弱而温和的声音响起时,大家都听到了,哪怕它听起来像是昆虫在迎来寒冷季节时,最后的低鸣。
“我从来没把你当侍女看,你是我的朋友,或者说,一个很好的姐姐。”
“明明知道自己注定寿命不长,还带你去南方的话,我会担心,要是我死得早,你该怎么办呢?”
“我最遗憾的就是,在你离开巴伦家时,没有给你足够多的补偿,当时的巴伦家,已经到了我必须有所行动的地步。”
“佩吉,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但你这一辈子,掌握了精湛的制镜手艺,还有了儿孙,过得也算是很有意思,对吧?”
“对于我来说,能做的事真的不多,所以,当那些只有我能做的事出现的时候,我就该抓住它们,好好做完。”
“当年的外嫁是,现在来到遗迹废墟也是。”
“这三年里,我已经回忆了无数次,我们还在巴伦大宅的那些日子,但凡事总会结束,佩吉。”
这一声佩吉,又淡又轻似乎飘散在风中。佩吉仍然坐在那里,目光呆滞,一言不发。
“诺琳祭司,我找出魔怪这件事,不知道能不能算作一桩功劳?我希望,佩吉能好好活下去,安度晚年,而不是死在火刑架上。”
诺琳祭司脸色复杂,慢慢点了点头。一旁的萨米瞥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但没有说话。
“好,还有你们两个……”
黛西看到一点灰白的气息,停在略高于地面的空中,它大概是为了躲避法术,才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又或者,它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支撑它高高悬起。
像清晨的雾气骤然接受阳光暴晒一样,它在迅速消散。
“非常感谢,祝你们好运,非凡的人类和强大的……”
最后一个字,消失在四周的寂静里。黛西眨了下眼睛,知道洛蒂说的是她这头龙。
废墟里重新陷入和过去无数年月一样的沉寂,忽然,一个沙哑的笑声,在废墟里响起、荡开。
是佩吉。她哈哈笑了几声,又开始哭泣,反反复复,始终没说一句话。
诺琳祭司挥起法杖,念了一道咒语,佩吉瘫倒在地,安静下来。
“佩吉,里德,还有简,我会带他们回教会,等他们苏醒之后,送他们回家。”诺琳看向黛西和加兰,“你们确实有着出色的天赋和法力,但科里城的事,总归还是由我负责。”
“包括遗迹里魔怪出现的事,我会上报王都总教会。”
“等一下,诺琳祭司,”黛西忽然出声,“废墟里的魔怪早已存在了很多年,你没有察觉到,但过去来巡视的大祭司,或者特使,也没有发现它的痕迹。”
“它是存活了很长时间,甚至在大战时,就留在了这里,借着一条被法术击中、瞬间死去的蛇,苟活至今。”诺琳盯着黛西,“但它真正复苏,开始活跃,是在二十年前,那时,我已经是科里城的祭司。”
“作为接受总教会任命,在沙漠里,带领人们侍奉、崇敬光之神的祭司,作为自幼生长在科里城,对城内外无比熟悉的我来说,没有发现遗迹的异样,实在失职。”
“但你怎么知道它是在二十年前活过来的?”加兰好奇地看着她。
诺琳伸出手,一道扁圆形的光柱,渐渐变得大而清晰。加兰这才看出来,这是诺琳之前从蛇怪上截取的一段。
“这种蛇,原本活着的时候,每年蜕一次皮,颈下的波浪花纹就会多出一道,因而可以借此判断它的年龄。”
“石盘外侧早已死去的蛇尸上,只有四道花纹,而这个蛇怪的躯体上,有二十道。魔气寄居蛇尸生存,不可避免地要遵守它的生长规律,所以我才说,是二十年前。”
加兰点点头,他刚才只顾着打怪去了,还真没注意这条丑蛇表皮上的纹路。
“诺琳祭司,”沉默许久的盖尔忽然问,“那里德和简,进入遗迹废墟,也是魔怪做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