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永昌二十九年,骆玉堂已经十七岁。
那年春寒料峭,玉兰花却意外开得及早,满树满枝,层层叠叠,抬眼望去,目之所及皆是如雪如玉的白。
玉堂赶了两日两夜的工,终于在最后一天凌晨画成了这幅美人图,她饭也没顾得上吃一口,便急急抱着画进城去了。
天光微亮,眼看着就要到释卷阁,突然就下起了雨,从淅淅沥沥到瓢泼如注,不过转眼工夫。
她躬身护着怀中画卷,急步转过一条小巷,冲到了街口那处释卷阁门前。
阁门还未开,她今日来早了。
玉堂小心检查怀中的画卷,确认没有被打湿之后,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释卷阁旁种了几树玉兰,长势犹如冬日积雪,厚重得将枝条都压弯了,玉堂不过稍稍抬手,便能抓上那枝条,将上头的玉兰送到自己眼前。
一抹白影晃动,她转头看向了另一侧。
没想到还有一个男子在此处躲雨。
她看向他时,他也正看过来,两双眼睛在屋檐下交汇。
天地间骤然寂静,只有擂鼓般的心跳,震得她胸口发闷……
他的肤色白皙无暇,眉目如雕如琢,墨发浓眉,一袭月白衣袍衬出了他满身的清贵,一如盛放在他身后的玉兰,一如堕入人间的谪仙。
他似乎早已习惯了被这样的目光所注视,只淡淡看向她怀中的画卷,问:
“姑娘来卖画?”
玉堂别开了眼,扯了扯自己微皱的粗布衣裳,局促地轻轻“嗯”了一声。
她垂眸看着手中画卷,余光瞥见他衣袍上的团花暗纹,微微反着浅淡银光。
这一定是极富贵人家的公子。
玉堂咬了咬唇,犹豫着问道:“公子可愿看看我的画?”
他眼底露出一丝诧异:“是你自己画的?”
玉堂点点头,他嘴角上扬,朝她走了过去。
恐怕是画着玩的,眼下左右无处可去,他倒也生了一些闲心与她逗趣。
然而,当那画卷被她展开在眼前之后,他原本舒展的眉目顷刻间收紧了起来……
玉堂与他身量相差甚远,为了让他看得更清楚,她特意把画卷举高了一些,那幅度直接遮住了自己的整个上身。
那一端久久不言,玉堂心中忐忑,忍不住从画上探出了半个脑袋,问道:
“公子不喜欢吗?”
他抬眸看向她,目光幽深。
玉堂一怔,不敢再看他一眼,垂头草草收起了画卷:
“公子若是不喜欢这种美人图,我也会画些旁的,不拘什么,只要公子开口。”玉堂硬着头皮再度开口道。
他双眉重新展开,微微上扬着唇,道:“哦?那先说说看,你都会哪些?”
……
热茶在杯中转凉,窗外的雨也早已停歇。
涉及自己熟知的领域,玉堂就似换了一个人,泰然自若、游刃有余,再无半分小女子的拘束情态。
而他一直垂着眸静静听着,时不时端起眼前的茶盏抿下一口,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变化……
直到释卷阁的刘掌柜上楼来添茶,玉堂才恍然回神,自己和一个男子独处的时间太久了。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多谢公子赏茶。”玉堂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告辞。
“请等一等,”他示意刘掌柜退下,顾自转着茶杯,神情淡淡,
“骆姑娘可曾婚配?”
玉堂身子一僵,抿唇不答。
若说婚配,曾经是有的,只是父亲去世后,那桩婚事便不作数了……
【“玉儿,你很好,”】她至今犹记得表哥跟她说的话,【“但母亲实在闹得厉害……是我对不住你……”】
见她不答话,他便伸手去窗外拉过来一枝白玉兰,看准了位置一剪子下去。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根根美艳无双,透着彻骨的洁。
他起身走来,将那一枝玉兰递到了她面前。
玉堂定定看着玉兰,一时不敢去接,只听他说道:
“高洁坠落惹尘埃,白玉难免染暇,骆姑娘技艺超群,不该为世俗所困,堕为芸芸众生。”
这话将她当下的境遇直白道出,玉堂霎时红了脸,她轻咬着唇,终于抬眸对上他的视线,却见他面上温和,未见半分讥嘲。
“公子此话何意?”玉堂颤声问道。
“我想说……”他含笑看着她,目光定定,
“骆玉堂,你值得更好的将来,而这个将来,我会给你。”
清风误入窗台,衣袂随风而动,眼前人的丰神俊秀,在这一刻深深映入了玉堂的双眸,变得如梦似幻起来……
……
走出释卷阁,直到出了城,玉堂整个人还是懵的,但手上的玉兰花却又在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的……
正在出神之际,身后突然传来马匹的嘶叫声,她茫然回头,但见一辆马车正朝自己这个方向奔来,眼看着就要撞上。
她连忙退步避让,还是没来得及,肩侧被马身擦了一记,踉跄摔在了泥泞之中。
马车在不远处停下,车夫跳下车朝她走来,一边厉声道:
“你这女子怎不看路?!”
玉堂揉着一侧肩膀起身,半边衣裙染上泥水,变得厚重粘滞,贴着自己的小腿肚子,模样不堪极了。
她却仿若不觉,只皱眉四下看着,似在寻找什么东西。
车夫见她不答话,正要再训,马车上突然跳下一人。
一角冰冷铠甲霎时映入眼帘,玉堂微愣着,却在这时瞥见了那一枝玉兰花,它躺在那人的脚边。
一只麦色的手垂落下来,两指一勾,便将那玉兰从泥泞中拈起。
铠甲在行动间铮铮作响,叫人本能地生出畏惧,周围行人观望着,无人敢发出声音。
玉堂垂首站在原地,渐渐捏紧了衣角,始终不敢抬头去看……
玉兰花被他递了过来,玉堂看到它们染上了不堪的泥渍,几片花瓣已经摇摇欲坠,这让她没来由地恼火……
“不是这个?”头顶传来低沉的声音,是从胸腔发出来的轰鸣,带着股肃杀冷寂。
玉堂却不知哪里来的脾气,一把夺过了那枝玉兰,转身挤入人群中,头也不回地跑了……
车夫驱散了人群,小心翼翼地躬身上前,低声道:
“主子?”
他目送着那个消失的身影,微微扬起唇角,道:“即刻入宫。”
……
翌日晨间,有人来敲门。
玉堂因着赶画连续两个晚上没睡觉,原打算今日什么都不做,就在家补眠,但听到敲门声,她还是逼着自己起身,倒是阿娘先按住了她。
“玉儿,睡吧,有阿娘在呢。”阿娘安慰着她。
入春之后,阿娘的病就大好了,已经能起来走动,偶尔也做些针线活。
她茫然点头,倒头又昏昏睡去……
晌午,玉堂已经起身对镜梳洗,阿娘这才端着盘东西进来,径直推到了她面前。
玉堂不解地看向阿娘,随即掀开了上面的红绸布。
殷红雕花的方盘里赫然躺着两朵并蒂玉兰,是用无暇白玉所制,雕得栩栩如生,触手温润生暖,底下还坠了上等的翡翠珠子,连着晶莹剔透的五彩琉璃……
“今早一位公公送来的,”阿娘面露忧愁,
“宣你三日后入瑞王府参选美人。”
玉堂一怔,猜到他出身富贵,却没想到竟是当今权势显赫的瑞王爷……
“玉儿,”阿娘提醒道,“那可是王府,论身份,我们是攀了高枝了,可阿娘担心……”
玉堂轻握了握阿娘的手,微微笑起:“阿娘别怕,一切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