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夜雨霖淋霜风凄冷
后院中小雨的房间和李珺珵几人住的房间不曾受火灾,下半日程子弢和乔卓然便将屋子修葺整理好。
程子弢道:“幸好咱在战场上都锻炼出来了。现在修起房子来,竟然觉得如此简单。”
乔卓然是沉默寡言之属,只要程子弢不太出格,他基本也不太管他。
因灵珠受伤,白玉箫也帮了不少忙,锯木头,砍竹子,茅屋中一应器械都有。
李承瑜先前还担心白玉箫是来偷金印的,此时却不像,他都没进去过,只是将砍断的木头和竹子整理好,随他们取用,也未说其他的什么。
这半日,几个人对白玉箫竟然改观极大,程子弢嘀咕道:“感觉也不像是那种杀人如麻的人呢。”
他快忘了与白玉箫还有杀弟之仇。
半日的功夫,除了天素那间与旁边放置捣药器具的一间,其他几间烧毁的屋子都被修好。
这半日,天素和李珺珵一直在给灵珠配药。不幸中的万幸,药房未遭焚毁。
灵珠住在许妙之前住的那间屋子里。
几人各自忙碌。
倒是白玉箫,小雨给他烤了一只鸡,他不收,天素说灵珠还想当面感谢他,让他先收着,他才拿着荷叶包好的食物离去。
夜间,天素继续给灵珠配解药,李珺珵在一旁打下手。
药材分量的拿捏不得有丝毫偏差,灵珠此番所中之毒和李珺珵之前的相似,但每种毒药的分量不同,故而需要重新配出解药。
从去年父亲离去,她也一直在研究这些毒药,可惜与那些毒手相比,她终究差了许多。
灵珠进入昏迷的状态,她用针封住了她身体的穴位,毒控制得及时,解毒也不会很困难。
李珺珵在一旁帮忙,天素感觉到,李珺珵至少在药理方面,已经不弱于她。
在他的帮助下,此番解药配得很是顺利。三更天,解药才配好,天素在破东瀛阵法时便已经在强撑,此时累极,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李珺珵以为她昏迷,试探了脉息,才知她是劳累所致。他将她抱起,放在旁边的小榻上,给她盖好衣衫。
外面在落雨,山中生了浓浓的寒意。
他整理方天素才配好的药材,拿去煎熬。
天素睡得很浅,半夜惊醒,见李珺珵在旁边熬药,欲起身,李珺珵握着天素的手道:“别累坏了,你倒下了,我怎么办?”
“那个叫做袁澄意的人,应该就是藤原了。”天素还是说了这话。
其实李珺珵也有猜测,这人便是藤原。
他知天素这两日没休息好,道:“你先歇息着,好好养伤,剩下的交给我便是。”
“待会儿还需给灵珠行一次针,这次她中的毒原比之前你们所中之毒更为猛烈。眼下药材不足以支撑到她的毒解尽,我虽找了同样性状的药替换,终究不抵原本药材来得有效。珠儿从未经历过这些,身体未必承受得住。”不知怎的,天素心头泛着些无力感,泪从眼角滑落。“幸而小雨将要紧的药材先收好打包放在后院之中,护心丹前几日也配出了不少,再要配这样的药,就难了。”
李珺珵轻拍着她的肩膀,温和道:“你身体不好,要注意你自己。你知道,我和你,谁都不能倒下。”
天素侧过脸,白天破阵时她便感到五脏的疼痛,眼下痛感已越来越明显,藤原身边有都毒师,她一定要护送李珺珵回长按,她绝不能倒下。
她握着李珺珵的手,有些后悔前两日对李珺珵的怀疑,道:“都是我不好,前两日不该与你置气。”
“你我心意相通,你须知,我的心全然和你一样,不会有半分杂念。以后别瞎想了,思虑太重,对身体也不好。”
他总是那么温和,那么冷静。若是在外人眼里,他有时候大概理智得不近人情。
天素所担心的,无非是长公主逼迫李珺珵取思颖。
李珺珵道:“你要相信我,此事并非是无解。”
对她,他总是从容镇定,声音温柔。
烛光柔和,跳跃的光照在李珺珵脸上,映出他轮廓分明的脸。
这大抵是世上最完美的一张脸,天素淡淡一笑,竟一时贪看他的容颜。撇去光影浮沫,撇开前尘往事,哪怕她与他是人生初见,难道就不能要一个地久天长吗?
大概经历过太多死亡,有时对人生的执念,便看得淡了。可有时也会想,人间的欢喜已经如此短暂,她为何总是放任稍纵即逝的美好?
苦了自己,也苦了他人。
李珺珵轻抚着她的脸颊,细看了右侧脸擦伤之处,才问:“这里是前日晕倒时擦伤的?”
“嗯,不知怎的,身体忽而出现抽搐之状,不受控制。其实我听见你在门口的声音,我想叫住你,却发不出声音。”此事天素不想隐瞒李珺珵,也不想过多刻意将此事说重。只是那一刻,明明隔着一道木门,却像隔着天之涯地之角的感觉,让她心里忽然生出无限恐惧,是啊,她的人生远远没有坚强到可以独自承受所有的风雨。那么多年,她本就是在等待他的岁月里,让自己一点点变坚强,久别重逢之后,人间还在,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李珺珵道:“眼下养身体为要,不要再想其他的。”
藏头露尾的藤原终究还是没忍住出来,可见长按的局势不容乐观。
夜色沉沉,长安城灯火如昼,这么些时日,柳文暄、江皓辰、陈敬之三个不曾好眠。李承缨几个不曾消停,陈晋逃脱至今无音讯,沈亿竟在金城以捉拿陈晋为由招兵买马,大有反叛之象。
皇帝九月中因去吴王李承瑭的府上吃了他长子的满月宴,回宫之后就发了卒中之症,幸而陈敬之从军中带回不少天素给的药,及时稳住的皇帝的病症。
众人都知道,皇帝经历当年故皇后之死,几乎去了半条命。这么多年若不是为了保护明日明月,他怕是撑不住。眼下中毒引发卒中,不知何时能恢复。
三皇子李承珙竟在中秋之祸中全身而退,目下,他在朝中聚敛了不少势力。四皇子李承瑭则是司马昭之心,以为只要李珺珵不回,皇位便非自己莫属了。
李承珙是被沈坚推出来制衡李承瑭的棋子。
一转眼,竟已到了十月。年关将近,艰屯之年,秋季淮北发了洪灾,南越之地土部势力聚敛,也有侵吞中原的狼子野心。
天下实在不太平。
寒风过处,廊檐下的灯火晃得厉害,回廊间几个值夜羽林卫的影子晃动,长安的繁华在这寒意之中收敛了许多。
明月阁正殿传来明月的咳嗽之声。柳文暄转身入内,见明月靠在床头,披着衣衫,侍女伺候她喝药。
这几日,一直有杀手暗夜刺探明月阁。柳文暄夜夜都守在明月身边,几乎寸步不离。
明月身体本有好转,受两会惊吓,梦魇重了起来,日日不喝安神汤,根本无法入睡。
柳文暄守在一旁,明月将手中的汤药喝完,柳文暄接过来命人递下去。
侍女关上房门,柳文暄才看着明月,问:“明日和天曦已接到灵珠了,你不必担心,他们不多时日便会返回长安。”
明月知道思颖跟去,再怎么说,思颖是文暄的妹妹,很多事,文暄夹在中间,其实更难。
寒风从门缝中吹进来,抚着帐边的流苏。
他温暖的大手覆盖在她纤细的手上,很是暖和。
火炉的银炭忽而一裂,炸出串串火花。
明月眉头微蹙,她起身,看着眼前眸子澄澈如玉的男子,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本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可后来母亲意外离世,很多事情便在她幼小的心里埋下阴影。她文静自若,一言不发,小心翼翼地在后宫如履薄冰,所有饮食都用银针试探。却不想去年有人在她浴桶之中下毒,那次之后,她本来不好的身体更受摧残。若非柳文暄周全,她或许早就死在皇宫之中。
柳文暄玉树临风,面容俊朗,神采夺目。脸上微微的笑意,抵得过半城春色。当是长安最好的风景。
明月叹息一声,道:“终究是我辜负了你,当初答应嫁到柳府,想着李珺珵在朝中孤立无援,便想着自己能给他一些支撑,不想却耽误了这么好的你。”
婚典不曾成行,不曾拜堂,更无洞房花烛。
洞房花烛,这样遥远的而陌生的美好,似乎就不该出现在她的幻想之中。
他亦是发乎情,止乎礼,不曾逾矩半分。他在她需要时出现,为她挡下所有灾厄,用性命在守护她。
人生一世,得一人如此宠爱,也算得圆满。
“文暄,这些时日你都不曾好好歇息,去歇息一会儿吧。”明月因气息不足,便显得声音很是柔和。她也无太多力气。
柳文暄听见明月如此说,脸上漾开灿烂的笑意,给人以清风拂面之感。他拉着明月的手,忍着眼中的泪,道:“看见你,再沉郁的心情便能明亮,再悲伤的事也瞬间忘却。你是我心中的明月,不管夜晚多么黑暗,只要抬头,便知道希望所在,知道方向所在。每次你中毒,我便恐惧,恐惧哪天就再也见不到你。”
他的声音竟有些颤抖。向来温润如斯从容镇定的人,也会惧怕到如此地步。
明月将手抽出来,拂去柳文暄眼角的泪水,脸上露出极浅极淡的笑意。她其实很喜欢柳文暄,真的很喜欢。从小,李珺珵他们去练武,他就抽空过来陪着她,怕她孤单。心非石木,她怎不知。只是,柳文暄太好,好得像梦幻。好得他一笑,她便要想起母亲,想起从前也曾无忧无虑,做一个掌上明珠的悠闲时光,可惜,后来都成了梦幻泡影。
她太害怕了,害怕那种美好,哪一天她贪念其中,沉溺其中,美好的梦幻就会突然破灭。
于是,再怎么喜欢他,也是克制,也要选择只有一面之缘的江皓辰,想断他与她之间的牵绊。
冥冥之中,似乎早已注定。
明月道:“你已经将我保护得很好,知道我身体不好,从未强迫过我什么。其实……”
明月微微叹了一口气,她怎不知道柳文暄的百般呵护呢?
“其实什么?”柳文暄给明月暖手。
明月很想说,其实文暄没必要对她这么好,其实很多事,她也知道,但那不是文暄的错。错的是命运。
文暄眼眸澄澈漆黑,她话道嘴边却犹豫了。
莲漏叮咚,这样的光景,看着这样的人,实在太不真实。只有手中的热,让她实实在在感受到,他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寒气袭来,她忍不住咳嗽了两声,道:“其实,你不用为了我和长公主置气,她是父皇的妹妹,也不曾受半分委屈。她的态度,她的言辞,比起我在宫中毒所承受的痛苦,实在不算什么。”
身体上的痛和心灵上的痛到底哪种更为痛苦,柳文暄不想追究这些差别,他只想护着眼前之人,让她不要那么痛苦。
柳文暄轻轻将明月揽在怀中,他鼻头微红,脸颊还挂着泪痕,道:“我不愿看见你这般。哪怕这个人是我母亲,也不行。”
“可是,长公主毕竟是你的母亲。”明月只好这么委婉的提示文暄。
从八月十五之后,柳文暄除了回过几次柳府,一直在宫中。
因他们的婚礼未成行,明月也未去柳府。
说来,她至今都未榻进过柳府的家门。
而且,一个府邸有两位公主,本也不合适。
八月十五那一日,他带着她走密室,回到皇宫之中,其实那一日,将她出生时所佩戴的那块玉给他,便是认定了他。
只是她身体这般,怕是此生,终究不能与他携手白头。
明月道:“文暄,我身体一直不好,也不能为你红袖添香,如果可以……”
他指腹按住她的唇,柳文暄耳清目明,自然知道明月说纳妾之事,他在明月耳畔轻声道:“这世上,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可是……”明月挪开他的手,“你毕竟是柳家唯一的男丁。”
要传宗接代,延续香火。
“我们柳家没有这种风尚,我父亲也尊重我的选择。”柳文暄道。
“我的身体,怕是……”不管怎样,明月不想因她耽搁文暄。
“柳家没有皇位要继承,至于说养老,以后让李珺珵和天儿多生几个,让他们的孩子给我们养老。”
明月有些无奈,他有时候真的很痴。
她松开柳文暄,嗔道:“读了那么多孔孟之道,你怕是以后也要成个书呆子。”
柳文暄见明月不似方才那般沉郁,脸上又恢复了浅淡的笑意:“思颖那丫头带着灵珠出去,母亲这一阵子心思定然在思颖那边,你好好养身子,实在不行……”
“嗯?”明月见文暄面色神秘,却猜不出所以然。
柳文暄道:“我向皇后请旨,咱们去南山小住一阵,我爹曾在南山之南买了处山中别苑,一直没有去过,我带你去散散心,好不好。”
长安暗潮涌动,如今陈敬之的腿已恢复,不过他为了给自己找些理由,依旧坐着轮椅,说方便办事。
江皓辰身边有肖遥这个高手,倒也不需要他多担心。皇上那边皇后如今寸步不离守着,也不会出意外。只有明月这里,既要面对他母亲的厌弃,又要面对宫里的风云,他不想她再受委屈,道:“长安有敬之和清宇,我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
他的声音很温柔,气息落在她脸颊,明月绯红了脸。
这大概是柳文暄第一次见到明月娇羞的模样。
惯来,明月性子都是淡淡的,笑的时候都很少,从来不争不抢什么。儿时有天儿陪着她,性子还算得活泼,后来几次中毒后身体越发不好,就越沉默。
大概经历多了这种生死,人间许多事情,都看淡了。
甚至他觉得,能守在她身边,即便没有十里红妆三媒六聘,他也要守着她一辈子。
夜深了,明月药效一起,人便睡了过去。
柳文暄靠在旁边的榻上,稍稍打了一个盹。
雨越落越大,顺着屋檐淅淅沥沥砸入地面,声音嘈杂又伶仃。
柳思颖独自坐在廊檐下,看着李珺珵守着文天素的身影,她痛不欲生。
她和李珺珵从小长大的情分,难道就顶不过文天素与他的露水情缘?
初冬的雨很冷,更冷的是她的心。痛苦、纠结、恨绝、苦涩、压抑……所有一切都不让她有喘息之机。
她甚至在想,李珺珵为何从来都不喜欢她?难道是她做得不够好吗?
她默默埋头在臂弯抽泣。
没能杀得文天素,却招来杀手,她有些不安。她做的那些事,若是被李珺珵知道,李珺珵定不会饶过她。
此时她最担心的,是灵珠,她并未料到,此番受伤的是灵珠。若是灵珠出事,皇帝舅舅也不会饶她。
李承瑜和程子弢乔卓然三人挤在那个房间,鼾声如雷。
人间的悲喜并不相通,至少在小雨这里是。
茅屋虽修葺得恢复成原来的样子,这般无妄之灾终究让她心头沉沉。
她资质虽不佳,却也知道这一路所有的遭遇,实在有些离奇。
在余杭时,姐姐救下了江皓辰,成为朝中大员的表妹。后来姐姐两个月的功夫从余杭绕道闽南去了蜀中,又遇到那些人,还有死去的小雪。可是,小雪为何要对姐姐下手呢?
如今回了雨霖岭,姐姐再度遇到去年她所救下的少年,就她所见,这少年的身份定然不简单。
乔卓然的身手、修养、举止,不像是普通军中出身的人。吴大哥说他是军中一个小小的百夫长,可他们表现的身手,实在不像是等闲之辈。
姐姐对那男子的信任、在乎,远远超过她,甚至对刚刚来的那位小姑娘,举止之间都是亲密无间。
思来想去,她有很多疑惑,却不知从何问起,也不知该不该问。
去年爹爹死得蹊跷,后来种种,她总有种不安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