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秋渐深天风落清梦
深秋的雨霖岭，树木间裹挟着浓郁的寒意。
天方明时，李珺珵便被痛醒。他身体依旧虚乏的很，轻飘飘的身体无法下榻，挣扎了好一会儿，依旧使不上力气。
一旁守着的乔卓然给李珺珵把脉，心头吊着的那口气终于沉下去：“脉象已平稳下来，毒已经解了五六成。”
忽听见敲门之声，李珺珵几乎使出浑身力气，艰难吐出“请进”二字。
天素端了碗热气腾腾的汤药，乔卓然起身接过汤药道：“我来吧，劳姑娘费心了。”
天素径直将碗递给了乔卓然，目光却不曾从李珺珵身上挪开，走向李珺珵身边。
每一步，都穿过尘封旧事，将昔日黄发垂髫的儿童与眼前之人相勾连。
李珺珵神色倦怠，看到她进来，全然没半分精神的眼睛便生出了光辉。
他强忍着体内的剧痛，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示意自己无碍。见天儿眼底乌青，一大早便熬好了药，这一夜，或许根本不曾睡下。
天素亦是一副平静如水的模样，昨夜如何惊心动魄熬过一晚，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坐在李珺珵身边给他把脉，垂眸，忍着心底的疼痛，这一夜他必然是极其难受，在昏迷与清醒之间挣扎着熬过来的。
她声音低沉：“你体内的毒实在强劲，幸好公子是底子好的，若换了身子骨稍微差些的，怕早就连命都没了。你这几日切不可过分使力气，血脉稍微贲张，经脉都可能尽断。”天素又望了望乔卓然：“这药快趁热喝，养足精神其他便都好说，我待会儿过来行针。”
公子？好生疏的称呼，她是怕卓然说什么吗？李珺珵反手握住天素的手，天素点头，他才松开。
明明日日守着，人不在眼前，他总觉得心头一空。只希望日日将她留在身边，时时能看到她。
不一会儿天素提着昨夜整理的药囊过来行针。
山林间尘雾散去，树叶上沾了些水汽，在熹微晨光照耀之下，晶莹斑驳。
小雨才起来，见病人的房门半掩着，知道天素在里头。便在外间问天素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天素只道：“先去熬点参汤。”
小雨嗯了一声，脚步便远去。
间壁程子弢已醒，半夜与乔卓然轮流值守，眼下倒睡得很足。他来李珺珵的房间，见文天素正在行针，这姑娘，也真够殷勤的。
李珺珵脱去上衣，天素给他行了一次针，又用力逼出一些褐色的血液，向来游刃有余的天素，额头竟然出了些汗珠。
乔卓然以为是天素力道不够，道：“我来吧。”
天素摇头：“这力气是多了一分不行，少了一分也不行，现在他使不得力气，倘若外力过大，同样会震断他的经脉。”
李珺珵闭着的眼睛稍微睁开，目光落在天素眼睑之上，他抬手起来，给她擦去额头上的细汗。
乔卓然程子弢两个有些如坐针毡。秦王殿下难道真的对这女子动了心……
二人侧过脸去，以作回避。
天素看入李珺珵的眼睛，他眼下抬手起来，都不知要花多少力气。
她嘱咐道：“你这毒才解了五六成。还需时日调理。”
那厢，忽听脚步声靠近，却被小雨喊住：“妙妙姐。”
许妙与吴青站在门口，小雨继续道：“妙妙姐，我姐在里头救治病人，她有个习惯，行医时不喜旁人打扰。”
却听外间吴青道：“我正想问问我们老大，在旁边盖一处茅屋呢。”
“你会盖房子？”
“我阿青哥就没有不会的。”许妙道。
乔卓然与程子弢各存着心思。外间那三个人，是他们怀疑的对象。
李珺珵向乔卓然道：“你两个去吧。”
二人揖手出去。
李珺珵缓缓的吸了口气，喝了药，精神又恢复了些，身体依旧没有多少力气，看向天素。
“你再休息一会儿，昨夜没出差错，接下来就比较顺利了。”天素捋了捋他头发，取了梳子将他头发重新束好，簪上木簪，一张俊秀如玉的脸庞便如切如磋。
“留下来陪我好不好。只有你留在我身边，我才能安心睡下。”李珺珵语气很虚弱。
“好，你再睡会儿，我就守在旁边。”天素握着李珺珵的手，坐在旁边的矮榻上，静静看着他，先前黢黑皴裂的脸，在包扎了十多日之后，脸上退了一层皮，如今是一张苍白的脸。他额头宽阔，眉毛很浓，睫毛很长，双眼皮上有褶皱，大概是一直未休息好的缘故。
天素见他嘴唇有些干裂，从袖中取了唇膏，在他唇上涂了些。
李珺珵闭着眼睛，嘴角浅浅勾起，握了握她的手，低声道：“你也休息一会儿吧。”
天素趴在床边，就想静静看着他，道：“你睡，我一点也不困。”
两个人走过千山万水才得以相逢。
父亲去世之时，她内心无比痛苦，希望在奔走中将痛苦遗忘。
直到后来小雨质问她，她救人不是真正为了天下苍生，而是迫于父亲的遗命。从巴中来到雨霖岭寻找李珺珵时，她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不停了奔走，其实就是怕自己停下来该干些什么，复仇，寻找弟弟，还是去找李珺珵？
每一条路，她都是迷惘的。
直到八月十五的夜晚，月光下看见他从树上坠落之际，她奔了命飞过来接住他，仿佛接住了余生所有的光辉。
而下一刻，她就要坠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天素握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十多日的昏迷，李珺珵身上的外伤均已愈合，她握着他的手，才感觉着人间的温度。
而今，再回头看时，先前做的那一切，难道都是在茫然无措中寻找寄托而为吗？
天素并不认同小雨的说法，她心中有李珺珵，李珺珵心中装着天下，那天下，也是她的天下。
从今往后，她要与他并肩而战，尽己所能，还这天下一个盛世太平。
天素想着许多，心头从祖辈延续的热血，从未凉去。曾经或许在面对家族颠覆的黑暗中产生过怀疑，如今，她的心是无比坚定的。
晨风夹杂些丝丝凉意，天素握着李珺珵的手，安静睡着。
李珺珵并未睡着，手背感受到她均匀的呼吸，他才睁开眼睛，眼角有些湿意。
从四月十六的离别，到八月十五的相逢，他时时刻刻都在想她。一步一生死，一别一沧桑。
契阔生死之后，千言万语不必再话儿女情长。彼此心有灵犀，千山万水也阻碍不了他们，何况如今朝夕相对。
可是，他还是想寸步不离守着她、看着她。大概无数他思念她的夜晚，她也如他一样，临风而立，仰望天际一轮明月，心底默念一千遍一万遍对方的名字。
后厨之中有打水的声音，听小雨说：“早上吃的菜不够……”
又听许妙说：“阿青哥去打水，我去采些野菜。”
如果没有人机关算尽，他们此时也不必有那么多顾虑。
李珺珵摩挲着她的手，指尖处大概是采药时被划破，很是粗糙。他将她的手覆盖在他胸口，才昏昏沉沉睡去。
睡了半个时辰，天素恢复了些精神，醒来时，李珺珵正看着自己。
“怎么就醒了。”天素看着他。
“闭上眼睛，总担心是梦境，于是要醒来看看，你是不是在身边。”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清朗。
这新毒解得也算顺利。
“我带你出去转转？”
“好。”
天素将他抱起放在轮椅上，李珺珵也甘之如饴由她抱过来。
守在门外的乔卓然见天素推着秦王出来，点头示意。
天素推着李珺珵入了竹林。
“昨夜你一宿没睡？”李珺珵问。
“你不也是一夜没睡？昨夜情况实在危急，我怕出事。准备了几样药材，你若是在哪个时辰有异动，我相应的药材准备好，便少出些差错。”
“明明想着以后保护你，却成了你保护我。”他握住她的手，轮椅停了下来。
天素反握着他的大拇指，道：“我也是希望你早日好起来，能保护我。”
“听卓然说，你之前在黔中救过许妙？”李珺珵将心中顾虑之事说出来。
天素便听出了些端倪：“昨日你在昏迷之中，必然不知道是谁靠近。”
“吴青与我们几个有出生入死的袍泽之情，若是贸然查他，子弢定然是不乐意的。我想着，只得先暗中观察。”李珺珵道。
“六月中我路过黔中，正好下着雨，没处歇息，在土地庙避雨了两个时辰。半夜月光皎洁，听见思妇哭泣之声，寻声走去，便是许妙的家。听了些她的往事，与她的相逢，倒是极其巧合之事，并无蹊跷之处。”
李珺珵眉头微微蹙着，双手握着天素的手，道：“在西北之时，便是因陈晋用毒，让我们数万将士殒命。我去年冬至之日落在陈晋手中，他以楚叔父亡故之事转移我的注意力，趁机下毒。若这里有用毒高手，或许还与陈晋势力有什么瓜葛。”
“我这几日也在想办法去信长安，才驯养了鸽子，还需调教些时日。”天素道。
李珺珵点点头：“若是去信长安，给文暄是最合适的。”
晨光从竹林缝隙间穿透而来，远处，一少年向面具人揖手道：“大人，那人宣您入宫。”
“长安的事不是都定了么，找我回去做什么？”
“那位想让您杀了李珺珵。”
面具人轻哼了一声：“这么说来，长安李承璎功败垂成了？”
“沈坚全身而退，除了削掉李承璎的臂膀，其实未动根基，倒是由李承瑭捡了便宜。在变局末了保护了柳相与长公主，被皇帝大赏了一番。”
面具人摇摇头：“李承珉跑了，李承璎毫发未损，那位眼下让我动手杀李珺珵，心急了？”
少年道：“那位说先杀了李珺珵，长安一切他也准备的差不多了。”
藤原徐徐取下面具，露出一张极其俊美的脸，嘴角微微勾起，露出阴柔的笑意，道：“我们的目的是搅乱中原的局面，又不是真正助他登上帝位？”
“那您？”
“游山玩水……”藤原声音很淡，很轻，“你先去吧，那位若是问，就说不知道李珺珵在什么地方。若是问起我，就说我在寻找之中。”
少年揖手退下。
秋阳正好，穿过烟霭，透过树林，洒在远处人身上，如诗如画。
藤原微微叹息，道：“这一对璧人，大抵是老天最得意的杰作吧。可惜啊……”
李珺珵道：“这几日，杀手销声匿迹，我心底不踏实。”
“这又何尝不是暗中之人的计策呢？乔卓然和子弢本就怀疑我身份，我救了你这么些时日，那些追了你们那么久的杀手不可能不知道你在此处。我周围虽安排了狼群放哨，哪里真拦得住他们。”天素想了想，又道：“你也不必太在乎乔卓然与程子弢如何看我，他们如何看，根本影响不到我，我只希望你早点好起来。”
她矮下身，坐在一旁的石凳上，靠在他身旁。
乔卓然几个才从茅屋那厢找过来，见到此情景，默然止步。
程子弢十分嫌弃来一句：“这江湖女子也未免太有手段了，我真不明白她凭什么能把秦王殿下迷得如此？”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哥去年手里就有她的画像，或许早就诗词唱和情投意合也不一定。”李承瑜倒是站在李珺珵这边的。
乔卓然沉默着，他知道祖父的意思，是将婉妍许配给秦王殿下的，如今秦王这模样，以文天素的性子，能容下婉妍么？
程子弢见乔卓然黯然的神色，撞了撞他，问：“你怎么看？”
“文天素虽是江大人的表妹，也不过是一江湖女子，如何能留在秦王殿下身边呢？”乔卓然语气很是平静，文天素想留在李珺珵身边，李珺珵怕是眼中除了她，再容不下旁人了。他姑姑便是一个例子。
乔卓然袖中的手紧握着，无论如何，他要阻止这个女子留在秦王殿下身边。
树林另一厢深处。
藤原站在山崖之上，不过片刻，许妙款步过来，施礼：“参见主人。”
“事情可办妥了。”
“皆已办妥，李珺珵和文天素均中毒。眼下李珺珵体内之毒深入，饶是文天素医术了得，一时半刻也不能发现。”
“嗯，文天素是谨慎之属，你接下来静观其变即可，无我的命令，不必再出手。退下吧。”
许妙退了三步，身影如幻，消失在竹林之中。
藤原慢慢支开手中的扇子，微微叹了一口气，一个天才即将陨落，他其实有些不忍心的。可他有什么办法呢？这么多年，不是没见过尤物，也不过觉得文天素才真正算得上是完美无瑕的人罢了，而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他都很感兴趣。
吴青与娘子一起在河边打水，娘子说去采些野菜，吴青回头看时，已没了人影。入林子深处找了一番，才看到在不远处挖芥菜的许妙。见许妙一手泥泞，他忙上前道：“你怎的做这些粗使的，我来便好。”
“夫君不知，你去西北时，我便带着小梅两个出去。此番将她们留在军营之中，我倒得了自在。”许妙娘脸上满是娇羞之意。
“走吧，回家吧。”
“吃饭啦。”小雨站在茅屋前大喊。
回声在山林中激荡，树林中的鸟儿惊飞，天素养的鸽子也吓得飞出鸽笼。
天素推着李珺珵回茅屋，道：“小雨天生力气大，声音也能震河东。”
乔卓然坐在茅屋廊檐之下，几个人在那磨木头。
得知说秦王的伤要养一阵子，吴青提议将茅屋修缮一番，他们几个闲着也是闲着，决定帮忙。
天素回来时见这么多木头，问：“这是要做什么？”
“我们准备将茅屋修缮一番，这屋子太矮小了。”程子弢冷言冷语。
“你们若是无聊，可以在旁重新盖，这茅屋很适合我存放药材，不能拆。”这是她父亲盖的房子，她自然不允许这些人乱动。
程子弢正欲说什么。李珺珵看着程子弢，程子弢立即噤若寒蝉，顾左右而言他：“今天天气不错哈。”
李珺珵道：“我们不会在这里住多久，你们若是闲着，可以出去逛逛。”
秦王的话愈发直接，吴青本就是带着他妻子来游山玩水的。
李承瑜对着那一堆木头道：“那这些怎么办？”
“劈了，当柴火。”李珺珵语气也不算严肃，但让人不敢违抗。
天素推着李珺珵入内，李珺珵又补充了一句：“这周边的树木也不要随便乱砍了。”
众人已不知说什么好，秦王殿下对文天素的偏心，已无需掩饰。
天素推了李珺珵进去，她道：“你在这里吃，我先进去。”
她正转身，手被李珺珵拉住。
他喜欢她，从来不想掩饰什么，若不是怕天儿担忧，他根本没什么值得顾忌的。她是他这一生唯一认定的人，谁也不能阻拦他们在一起。
小雨在旁看着面红耳赤，姐姐这是……
好俊美的人，她才细看向李珺珵，觉得眼前这人有些眼熟，却愣是想不起来去年那个少年。
这一年半，李珺珵长高了许多，经历风沙磨砺，他的五官也更为深邃。去年小雨也就那一次看清他的面容，这一年里，看了那么多人，她早已记不清去年那少年的模样。
李珺珵道：“我与你一起。”
天素一直蒙着面，他也没打算让她取下面纱。
她耳根微红，李珺珵这样太过明显，怕是不好。
李珺珵摇了摇天素的手，天素不知再待下去，他还会说怎样的话，索性推着李珺珵，向小雨道：“把饭菜送到我房间来。”
小雨抹了抹脸，哎了一声。去里头端菜出来送了进去。
乔卓然与程子弢几个面面相觑。
李承瑜倒没觉得什么，毕竟他哥去年手中就有那女子的画像，如今人在一起了，那也挺好的。
程子弢抱臂而立没由来嫌弃：“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有伤风化。”
乔卓然脸色铁青，连制止的机会都没有。
吴青扶着许妙入了屋内。
旭日之光从遥远的天际升起，给飘来的云朵镶上金边。柔软的光线从云缝隙间洒下来，晨风柔软。
李珺珵摘下天素的面纱，天素面颊微红，道：“你方才没见到子弢的眼神，估计在他心里，我已成为蛊惑人心的狐狸精了。”
李珺珵轻抚着她的脸，道：“他们习惯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