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3
093/木云木夕
虽说这么多人分食五个角黍,还不够塞牙缝的,但下雨天在泥泞不堪的官道上赶了五六十里路之后,个个都饥肠辘辘,能补充一点干的,哪怕只有一口,也还是令人振奋。
雨一直下个不停,一行人一直赶路到二更时分才抵达定州的永定马驿。
顾家人简单擦洗后,便去饭厅用了暮食。
饭后,顾家人一人一个木桶,去井边打水,先把木桶洗刷一遍,再各自把脸洗了,把脖子、手臂擦了。
把鞋子上的泥巴刷干净。
男丁们寻个房间,把身子擦了,女眷们也各自在房里擦洗。
姜锦年叫上五娘和六娘,一人拎一个木桶,先去井边打满水,再拎去伙房,换热水。
谁知金三不知从哪儿听说,顾七娘假借他的名义在伙房免费打热水,很是生气,打发了两个人守在伙房门口,不许顾七娘进去。
守门的不是旁人,正是年轻的陈七和丁东来。
“这鬼天气,咱俩连热水澡也没洗上,金三就让咱俩守在这里,简直是欺人太甚!依我看,顾七娘八成是不会来了,顾家人还是挺老实的,将自己的处境拎得挺清的。他们也不敢来和咱们抢热水。”
丁东来话音甫一落下,便瞅见顾七娘三人提着水沿着檐下走了过来,不觉一怔。
“这个顾七娘,真不经念叨,她怎的还真来了?”
“我还当是金三想多了,没想到她胆子真这么肥啊?”
“上次我给顾家人的菜里下巴豆粉,会不会就是被她看到了,然后调换了?”
丁东来一拍大腿,感觉终于找到了真相,看着迎面而来的三人,他前晚挨的打,鼻青脸肿时的痛,以及同僚们的排挤、嫌弃和讥嘲,此刻噌的一下全都化为了熊熊燃烧的小火苗。
在他的眼睛里越燃越旺。
陈七一看到顾七小姐,心里那头看不见的小鹿就开始横冲直撞,忍不住想靠近她。
听见丁东来的话,陈七只皱眉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没亲眼看见的事儿,莫要乱说。当心顾七小姐收拾你。”
丁东来双手攥拳,哼哼两声,想到金三都被吓得屁滚尿流的场面,气焰不免又矮了三分,小声嘴硬道:“不过一个小娘子,我会怕她?”
姜锦年等人走近,见着二人,也不见外,笑嘻嘻打了个招呼。
“陈七哥,你们怎么在这儿站着?是热水还没烧好么?”姜锦年放下水桶,甩了甩发酸的手臂道。
丁东来白了她一眼,昂着下巴道:“金三爷知道了你打着他的旗号插队打热水,很生气,所以派我们来守着这里,回去罢。热水得先紧着我们押司用。你们顾家人是罪臣家眷,得等我们用完才轮得到你们。”
“想提前用热水,得付钱,一两银子一桶热水。”
姜锦年深看丁东来一眼,似笑非笑道:“若我非要此刻打热水呢?”
丁东来哼哼了两声,也不敢离顾七小姐太近,右手把在刀柄上,一副随时要砍人的架势。
吓得五娘和六娘花容失色,神色紧张地拉着七娘的后衣襟。
两厢对峙,谁也没有更进一步。
陈七抿了抿唇,“顾七小姐,您别让我们为难。”
姜锦年转眸看向陈七,“我并不想为难你们。是金三为难我们。我家里有老人、小孩,我二哥哥还病了,我娘身子不好,用冷水会生病,或使得病情加重。我们也不能等你们所有押司都用完热水再来打,已经很晚了,你们累,我们只会更累。”
“我们十七人,一共只要三桶热水,不算多。”姜锦年从小布袋里摸出一串一百文的铜钱,递给陈七,“这点钱,给二位打酒喝。”
陈七哪里肯收顾七小姐的钱,忙摆手推拒,“七小姐,我们不要钱,您快收起来罢。”
丁东来却一把夺了过去,“怎的才这么点儿?早上你们不是才从我这儿得了一千五百两和一包首饰吗?这点儿铜板,打发叫花子呢?”
“哎,那又不是我的。是我三哥哥的。你想要,你去找他呀。欺负我们几个弱女子,算甚英雄好汉! ”姜锦年撇撇嘴道。
丁东来眼珠子转了转,“这点铜板肯定不够,要不,七小姐,你再加点儿?”
姜锦年伸手就夺回了那串铜钱,“不要就算了。多的一文也没有!”
说着,姜锦年把铜钱放回了小布袋里,从外层摸出了一根银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扎向丁东来右腰上的章门穴,尔后迅速取出,又放回去收好。
丁东来只觉腰眼一阵麻软,痛得他直不起腰,当即拔刀,就要报仇 ,奈何身体麻软无力,人已经跌坐在地。
“哎唷——你、你、你对我做了什么?”丁东来愤恨地瞪着顾七娘道。
姜锦年重新提起水桶,“放心,死不了!顶多一刻钟动弹不了。早就和你说了,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你偏不听。有钱不赚大傻子!”
五娘和六娘惊得目瞪口呆,也忙提起水桶,跟在七娘身后,进了伙房。
伙房的伙夫也得了金三的打点,不让给顾家人打热水,见她们三人进来,便沉着脸赶人。
“去去去,这灶上烧的热水,没你们的份儿。”
姜锦年心里不悦,大声唤道:“陈七哥,我们能打热水么?”
陈七抿了抿唇,走到伙房门口,对伙夫道:“让她们打罢。”
那伙夫迟疑了一会儿,“是押司老爷的吩咐么?”
陈七无奈应道:“让你打便是,哪儿那么多废话!”
伙夫有些莫名其妙,“那你们打罢。”
姜锦年三人手脚麻利地把冷水倒进水缸里,装满热水,再把大铁锅重新装满冷水,道了声谢,便火急火燎地溜走了。
出来时,丁东来瘫在潮湿的地上喊道:“七小姐,你、你不能走啊,你得救救我!”
姜锦年看他一眼,为难道:“所以,下次学聪明点儿,给你钱就拿着!”
陈七抿唇一笑,很快又憋住,扭头看向远处。
院子里还在下着雨,雨滴落在桂花树叶上,再流进土里。
三人把热水拎回去,六娘兴奋得小脸涨红,“姩姩,你真的太厉害了!你是怎么做到的啊?那人身上还有刀,我生怕他拔刀砍到咱们。”
五娘心情低落了一整天,此时也懵懵地夸赞道:“是呢,姩姩,你真的好厉害,你可以教我们吗?”
“可以啊。但这招使用起来,得攻其不备,否则敌人一旦有了防范,就不好下手了。”姜锦年道。
六娘点头,“没错。姩姩,你胆儿怎么那么肥,稳如泰山,我压根儿就没料到你要对他出手啊,你手上都没拿石头呢。”
姜锦年含混地嗯了声,电机是不好常用的,万一穿帮了,很难解释。
她也不想被人当作怪物,还是稳妥点好。
说话间,她们已经推开了房门,把水提了进去。
尤氏看到三桶热水,眼睛亮了一下,心说四房出了两个人,四房怎么也能得半桶热水了。
她脚底板冷得都木了,要是有热水泡泡脚,那该多好。
但她学乖了,没有第一时间说话,而是满脸堆笑看着她们三人。
姜锦年只淡淡扫了一眼尤氏,便猜出了她的盘算,可她懒得搭理她,不出力就别想摘桃子了。
“祖母和八娘共一桶热水,我娘和我共一桶,五姐姐和六姐姐共半桶,剩下的半桶热水给二哥哥用。”姜锦年道。
顾母忙笑着哎了一声,过来拎热水,“我还以为今晚弄不到热水了。走了一天泥水路,脚都被泡皱了。姩丫头,你们也赶紧用热水擦擦,都辛苦了。”
五娘和六娘自然没有意见,没有七娘,她们连半桶热水也弄不到。
姜锦年让文氏先擦洗身子,她走到门边,把门拴上,把灯吹灭了。
二郎已经昏睡过去了。
院子外面有一点朦胧的光亮透进来,眼睛适应黑暗后,能勉强看清木桶和木盆摆放的位置,还得靠手摸一摸。
分到热水的,都赶紧擦洗身子,洗完泡个热水脚。
尤氏见又没自己的份儿,便坐在那里说酸话,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
“七丫头,你是不是故意的?看不上我这个四婶娘,所以回回热水都不给我用?你小小年纪,就这么势利眼,可不好。”
“娅姐儿、妍姐儿也是你的堂姐,你既要姚姐儿和娥姐儿去打热水,就该把她俩也一块儿叫上才是。做人要厚道一点儿,不要这么精明,太精明了不好。”
“你得学会一碗水端平,我好歹是你的婶娘,你纵使心里不喜我,面子情总归要做的,不好做得这么出格,旁人会骂你爹娘没教好你。”
文氏气得在黑暗中瞪向尤氏,愠怒道:“四弟妹,你不会说话,可以修闭口禅。”
尤氏:“我哪里不会说话了?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呀。忠言逆耳,三嫂,你别总宠着七丫头,纵得她无法无天,不知眉眼高低。你这是在害她。她这样的做派,将来说了亲,到了婆家可是要受磋磨的。”
文氏气得牙痒:“不劳四弟妹费心。姩姩好得很,她的亲事,自有婆母掌眼,似那等有眼无珠的人家,我们绝不会把姩姩嫁过去受气的。”
姜锦年弯了弯唇,没想到娘亲一旦放开了,嘴皮子也不输四婶娘。
尤氏哼哼了两声,“三嫂,我看你和三哥就是魔怔了。孩子还小,哪能什么都由着她,家里长辈还在呢,哪里由得着她来做主?”
顾母出声道:“闭嘴!尤氏,你坏就坏在一张嘴。以前也没见你嘴巴这么不饶人,你再满嘴胡吣,仔细我抽你。”
这是十分严厉的话了,尤氏终于老实了,又小声嘀咕五娘和六娘,嗔怪她们不孝嫡母,贪图自己享受。
五娘和六娘听了,并不放在心上,白日里分角黍的时候,嫡母也并未分给她们一口,她们分得的热水,作甚要让给她享受?
孙姨娘倒是有些不安,小心翼翼擦拭完身子后,便等在一旁。六娘让她泡脚,她才半推半就把脚泡了。
姜锦年快速泡完脚后,换上干爽的鞋子,对顾母道:“祖母,二哥哥病得太重了,能劳烦您给他擦擦身子么?”
一大堆人都醒着,她若给他擦身子,指不定又要招来尤氏一箩筐闲话。她不想听。也不想让母亲听。
顾母忙擦了脚,“好好,是该我来。你姑娘家家的,不方便。”
重新点燃了油灯。
女眷们都自觉背向二郎,把湿了的鞋子拿去窗外晾干。
顾母手脚麻利地解开二郎的衣襟,见他身上遍布绛紫纹路,不觉愁眉深锁,二郎这孩子,不声不响的,没想到竟然已经病入膏肓。
顾母眼圈一红,忙拧了巾子,给孙儿擦拭。
擦完身子,又给他洗脚。
二郎本就比一般人高出不少,一双脚长出炕沿不少,悬在外面。
姜锦年搬了鼓凳,把木盆放在鼓凳上,二郎的双脚倒是勉强可以泡到水里。
顾母正给二郎洗着脚,忽听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砰砰砰的拍门声。
“开门!老子数三个数,不开门老子就踹了!”
是金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