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4
054/木云木夕
进入十一月,姜锦年一直悬心的事情终于有了结果。
永乐长公主将在两个月后登基为帝,礼部为她拟定新的年号为利贞。
从此结束了长达十四年的建宁年号,此时距离年轻的建宁帝崩逝还不到一年。
永乐没再回府住过,她住在东宫,定国公顾瞻偶尔也会留宿东宫,这引起了部分御史的弹劾,然而皆被永乐一力弹压了下去。
姜锦年知道大局已定,她只能顺应局势往前走。
不过,她还想趁机再给顾瞻提个醒,让他提防永乐,提前想好退路,不至于最后背负莫须有的罪名,含冤而死。
姜锦年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一个不那么明显令人起疑心的法子。
她从藏书阁借了一本《史记》,特地找到《越世家》这一篇,尔后抱着书去念慈堂昏定,特意在那儿等着定国公顾瞻,用这句警世恒言去请教他。
“大伯,我读史书,读到这一页,不太明白,去问二伯,二伯看了,却让侄女来请教大伯。”姜锦年小指头指着这一行字,念道:“‘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此言何意?大伯可否为侄女解惑?”
顾瞻垂眸看着这一行字,这是他听过无数遍的道理,此刻再看,心底却漫起无边的茫然和无奈。
他猜测这是二弟顾瞻在借机警醒自己,七丫头才几岁,读《史记》还早着呢。只是他有些不解,二弟为何不亲口对他说呢?
他们兄弟之间的感情何至于生分至此!
顾瞻忍住内心的情绪起伏,缓声为姜锦年解释了一遍,最后道:“七丫头,你回去告诉你二伯,他的意思我明白,叫他不必忧心,我自有打算。”
姜锦年眨了眨羽睫,叉手称是。
顾瞻见小丫头玉雪可爱,又千伶百俐,和自家二郎颇为投缘,心中喜欢,便抬手拍了拍姜锦年的脑袋,赞了一句:“好孩子!”
姜锦年一愣,抬眸望向顾瞻,只觉他伟岸高拔,一身正气,她很不希望他遭遇不好的结局。
她只能提醒到这里,再多的,她也做不了。
她相信,凭定国公的睿智,这些道理他不会不知道。和永乐夫妻十余载,永乐为人,他多少该知道的。便是永乐再会伪装,他也不该无知无觉至此!
永乐诬陷他通敌叛国,想来和他手上的兵权有关。若他能及时思退,交出兵权,也许就会免遭厄运。
可是,他会舍得放下大亨的五军大都督一职么?这可是实实在在的煊赫权柄啊!多少人汲汲营营一生,怕是连五军之一的都督都未必能摸到。
转眼就要过年了,除夕前三日,定国府一切如常,却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是定国府先大夫人邹氏的外甥,浔阳侯世子殷复。
殷复装了一车的礼物来拜访,得到了顾母的亲切招待。
浔阳侯府虽远在江州,但侯府的当家主母大邹氏为人十分精明能干,于人情世故一途颇有手腕,因此先大夫人小邹氏故去后,殷、顾两家并没有断了往来,还如从前一般,当作姻亲关系亲亲热热地走动着。
当顾母打发人来薰风院请七姑娘去见客时,姜锦年正在练字,闻言她只是淡淡地问:“客人是哪位?”
秋葵笑道:“是二郎在江州的姨表兄,大名叫殷复。说是特地来看二郎的,给府里的小郎君和小娘子都带了江州的特产,满满一大车子呢。七姑娘快瞧瞧去。我顺道去通知一下三姑娘、四姑娘、五姑娘和六姑娘。”
姜锦年笔尖一顿,好好的一个字写劈叉了。
她的心尖儿颤了颤,热锅上的炒豆子一般,乱蹦乱跳,失了节奏。
“你说谁?”
秋葵好笑道:“浔阳侯世子殷复呀。七姑娘,怎么、您还认识殷世子啊?”
姜锦年未及回答,却听文氏走进来问道:“姩姩,你认识殷世子?”
姜锦年下意识否认:“不认识。我、听二哥哥说过。”说他曾在我出生那年来过京城。
可后面的话,姜锦年没有说出口,因为她怕。
她怕有一天,母亲文氏会知道,她如今都是在装失忆,骗了她。她不想面对谎言被拆穿时的窘迫,所以她不愿再主动说谎。
她不想和母亲文氏一起经营这个谎言,因为她预感到谎言终究会有戳破的一日。
她只能在那一日来临之前,对母亲好,对父亲孝顺,尽己所能。
秋葵笑道:“说起来,殷世子上回来京城,正是七姑娘出生那年呢。兴许他们还真的见过呢。”
文氏接道:“是见过的。不过那时候殷世子才十来岁,他如今已是半大少年了。再过几年,都该说亲了。”
姜锦年搁下狼毫笔,把写废了的宣纸捏在手里团成一团,扔进青花瓷兰花纹画缸,走进卧房,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她的心绪乱成一团麻,殷复这个时候出现,会有什么阴谋吗?他是针对她而来的吗?
她很不想去见这个殷复。
可是她知道,她最好去见一见,趁着人多一起见了,他未必就会注意到她,而她也可以趁机观察一下他。
小金说过,一直回避前世的矛盾和冲突,她永远也无法赚取大额的积分和流量。
因此,即便是为了赚积分,她也要去会一会这个殷复。
“姩姩,姚姐儿和娥姐儿来叫你一块儿去见客呢。”文氏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姜锦年答应一声,撩起帘子出去了。
五娘、六娘和小七娘三姊妹手牵着手,来到了念慈堂。
大房的三位小郎君和两位小娘子都已到了。
顾母笑吟吟道:“姚丫头、娥丫头、姩丫头,你们还不快来与殷表兄见过?”
三位小女娘走上前,齐刷刷叉手见礼:“见过殷表兄。”
姜锦年抬眸飞快偷瞥了殷复一眼,此时的他和梦中的形象尚有很大差距,不过眉眼轮廓是相似的。
单从相貌看,他生得山眉海目,鼻梁笔挺,身姿颀长,已颇有玉树临风的世家贵公子的范儿。
殷复作揖还礼,腰背弯得很下,“见过姚表妹、娥表妹、姩表妹。”
无人注意处,姜锦年见他抬眸盯了她一眼,她心脏蓦地一紧,似被一只无形的铁爪给捏紧了,心口憋闷起来。
随后长辈们又问了殷复一些南来北往的路上见闻,以及他读书的情况,殷复都一一地答了,看起来颇为得心应手,如鱼得水。
大郎和大娘他们还不时插几句,一时之间也算是谈笑晏晏。
二郎立在一旁,身姿笔挺如松,漆目静静地注视着姜锦年,没有错过小丫头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换。他站的位置,刚好也可以观察到殷复的神色,自然也敏锐地捕捉到了殷复打量小丫头的眼神。
那是一种猛兽盯住猎物的眼神,阴鸷且势在必得。
小丫头虽然神色如旧,可他看得出来,小丫头是害怕殷复表兄的。
小丫头一紧张,就喜欢抠指甲。
小丫头曾说自己梦到殷复害死了她,当时他只是觉得一个梦而已,当不得真。
可眼下看来,小丫头所说,倒也不似空穴来风,可是,他俩之间往日并无来往,殷复表兄为何要加害七妹妹呢?
殷复暮食是在念慈堂用的,二郎作陪。饭后,殷复便跟着二郎去了知柏院,他之后都住在这里的客房。
路上,殷复问了二郎几个问题,譬如,“永乐长公主姨母要登基了,那她的儿子女儿就都成皇子皇女了,戬哥儿,姨父有说,这定国府将来要谁来继承么?”
“你的身子骨如今瞧着大好了,按说是最有资格继承公爵的,你自己怎么看?”
“贵府上的七姑娘,旧年我来京城时曾见过的,只是后来我听说她是个傻的,怎的突然就好了?是遇到什么神仙高人了么?”
二郎不太愿意谈这些话题,只敷衍应对了几句,最后反问道:“……复表哥,你此次进京,究竟所为何事?”
殷复抿唇一笑,挑了挑浓眉,“来玩儿呀,顺便看看你。我母亲很惦记你,若不是她不方便来,她自己就来了。她给你做了一箱子的新衣裳鞋袜,我让人抬到你的院子去了。”
“嗯,多谢姨母了。”
“长公主姨母要登基为帝了,这对定国府可是天大的喜事,我来京城瞧瞧这千载难逢的热闹嘛。”
二郎不语。
到了客房,自有下人收拾房间,殷复只在一旁指点几句物件该如何摆放,以方便他随时取用。
良图和良和也在帮着搬东西,进进出出的,殷复便趁机问良和道:“府上七姑娘是怎么好的,小哥你知道吗?”
良和也不知道七姑娘具体是怎么好的,“三奶奶带着七姑娘到处寻医问药,想来是在外头遇到高明的大夫了,给治好了。”
殷复看一眼一旁女扮男装的小厮,小厮眸光闪烁。
这个小厮不是旁人,正是若水观的杨枝。
“哦!七姑娘好了有多久了?”
“大半年了。三奶奶应该是……嗯……今年三月份的时候回府的。嗯……七姑娘回府过的三岁生辰,三奶奶还特意给七姑娘办了席面,二郎没去吃,三奶奶还特意让人给二郎送了他最爱的鲥鱼。”良和道。
殷复挑了挑眉,眸光涌动着湍急的暗流。
片刻后,屋子里只剩下殷复和杨枝时,杨枝道:“世子,婢子可以确认,这府上的三奶奶,就是女儿死了埋在若水观后面那块坟地的文信士。”
“这个七小姐,便是当时被人遗弃在若水观的孤女。只是她当时分明已经被贼人掳走了,不知为何又成了这府上的七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