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
018/木云木夕
良图咬唇,攥了攥拳,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七姑娘每次都说知道,可她分明什么都不知道啊,二郎不想搭理七姑娘。可良图又觉得,七姑娘并非什么都不懂的。
七姑娘如今可是府里最聪慧的小娘子了。
二郎性子孤僻,总是独来独往,他讨厌别人来打扰他,似七姑娘这样主动接近他的,还是头一个呢。
罢了,良图松开手,靠着书房的门框,呆呆地等着二郎再次将七姑娘提溜出来,回头再骂他一顿。
骂就骂罢,又不少块肉,忍忍就过去了。可万一七姑娘能得了二郎的青眼呢,万一呢?
屋内,姜锦年捧着自己新得的九连环,走到书案前,仰起脑袋,软软道:“二哥哥,这是、三哥哥送我的,可我、不会玩儿。”
说完,眼巴巴地望着顾戬之。
在小丫头走进来的时候,少年便听出来了。
整个府上,只有七丫头走路是这种声儿,很轻,似一片云落在耳膜上。
他抿紧唇瓣,不看小丫头,眉头紧蹙,思路被打断,写不下去了,他悬着笔杆,默了几息。
心头蹿起一股躁郁,执笔的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他竭力控制自己,不让无名火烧起来,烧到这个傻乎乎的小丫头。
“二哥哥,”姜锦年乌眸闪了闪,她看得出顾戬之很不耐烦,小腿想退却,内心却有一个声音让她坚持住,不要退缩,退了就再也进不来了。
小短腿往后退了半步,脚尖却一直踮着,迟迟没有落下。
“你教教我。”小丫头鼓起勇气说出这句话,往后退的脚又收了回来。
少年终于抬头,看向了小丫头。
四目相对,一室静谧。
少年用力抿了抿唇瓣,放下笔,眉头微蹙,似是不明白,为何这个小丫头如此执拗,非要往他跟前凑。
“你到底想要什么?”少年冷冷问道,带着极度的克制。
姜锦年心中一凛,她不明白为何一个半大少年会有这种冰冷的眼神,足以令所有人远离他的眼神。
她悄悄深吸一口气,有些闷闷地抿唇笑道:“想要一个哥哥——”护着我。
少年似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脸上的神情有种开裂的错愕,半晌,方恢复平静。
“你找错人了。府上还有大哥、三弟,你该去亲近他们,他们都是你的堂兄。”
小丫头抿唇,鼓着面颊,乌溜溜的鹿眸眨了眨,她的眼神清澈又明亮,里头似乎盛着星河,此时却写满了无措。
“那、那我明儿再来。”姜锦年败下阵来,灰溜溜地走了。
两条小短腿蔫蔫儿的,再不复来时的轻快。
“不许你再来了!”静默几息,姜锦年听到身后传来少年决绝的声音。
姜锦年只觉脊背一僵,但她没有回头,出了知柏院,尔后便往念慈堂去,给顾母定省。
赶巧碰到定国公顾瞻也在。
姜锦年来定国府也有十来日了,但一次都没有碰到大伯顾瞻。
大爷顾瞻是个大忙人,每日里早出晚归,便是回府了,也有一堆的公务要处理。和二爷、三爷、四爷不同,他们没有公务在身,二爷不喜见人,四爷是个喜欢收藏古董字画的富贵闲人,家里面的庶务便落到了三爷头上。
文氏也没料到姜锦年会在这个时候过来,心猛地提溜起来,生怕顾瞻瞧出点什么来。她在姜锦年给顾母问安后,笑着对她说:“姩姐儿,这是你大伯,还不快喊人?”
“大伯好。”姜锦年看向坐在一旁太师椅上的男子,约摸三十来岁,蓄了短须,不过依然难掩其风流俊朗的五官。
顾家的四兄弟,包括嫁出去的姑奶奶顾敏,单从五官看,真是有着某种神奇的相似。
坐在一桌看,这种复刻性会更加明显。
顾瞻自然也早就听说了这个小侄女的奇遇,只是他每日起早贪黑,片刻不得闲,也顾不得这些小事。如今正巧见着了,他不免仔细端详了片刻。
姜锦年睁着乌溜溜的鹿眸,与定国公大伯顾瞻对视。
毫无征兆地,姜锦年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了和杨枝一样的谶言——
顾瞻通敌叛国,死于绞刑,满门流放。
她瞳仁蓦地一缩,险些站立不稳。
天爷,她这是选错地儿了?
她可不想重活一世却要被流放到鸟不拉屎的地儿去过苦日子啊!
顾瞻深幽眸光轻动,凤眸微眯,心道,这个孩子怎的和麟若长得好生相似?
她在怕他?
三房的七丫头生下来就是个痴儿,怎的偏生在麟若殁了之后就好了?莫不是这二者之间有甚勾连?
文氏曾说起招魂,莫不是麟若的魂魄到了七丫头身上,故而七丫头才变得如此聪慧?否则,这世间也有不少傻子,怎的不见他们好转的?
顾瞻心思电转,默了默,又瞥了一眼文氏,见她没什么异样,只得暂且按下心中的猜疑,勾唇笑道:“嗯,好。”
文氏提溜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下。
“三弟妹,”顾瞻状似无意的寻常语气,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七丫头到底是怎么好的,你再给我说一遍。”
语气虽寻常,却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这是顾瞻常年带兵打仗磨出来的将帅的威压,他平时都收着,一副谦和有礼的儒将模样,此刻只稍稍释放了一点,便足以令文氏这个怯懦的后宅妇人肝颤。
文氏捏帕子的手一抖,她深吸一口气,面上一点点绽出笑意,“大哥还没听说么?我途经洪州时曾得遇一位蜀地来的高人,高人说——”
文氏藏在宽袖中的双手攥得紧紧的,每次提起妞妞,她就觉得心如刀割。
姜锦年眸光一闪,知道顾瞻必是怀疑自己的身份了。她伸手去牵母亲文氏的手,软乎乎的小手挤进文氏汗湿的掌心,糯糯唤了声:“阿娘。”
文氏回过神来,冰凉的指尖摩挲了小家伙嫩生生的指头几下,迅速镇定了下来,接着把话补全了,“……就是这样。”
顾瞻深深地打量了一眼文氏和姜锦年母女,眸光涌动,也不知信了没有,只淡淡颔首,说了句:“倒是个稀奇事!”
便不再多言。
文氏一直努力弯着唇角,脸都僵了,也不敢放下来,生怕别人看出端倪来。
气氛有些古怪。
顾母眸光动了动,自以为明白长子的意思,但她毕竟是个后宅妇人,再怎么厉害,也万想不到如此柔弱的文氏能在此事上弄鬼,更何况这孩子分明就是妞妞,长得像,还一般大小,天底下哪有这样巧合的事儿!
于是顾母佯装恍若未觉,又笑着把前些日子姜锦年背《三字经》一节说了,“……没想到七丫头倒是个读书的料子。左右老二闲着没事,教她读书识字,也是个好处。”
算是给姜锦年打了包票的意思。
母子俩虽然想得不完全一样,但殊途同归,左右是认下了这个孩子。
顾瞻附和点头。
“老大,你应酬多,多帮着留心,若有合适的姑娘,也不拘门第,姑娘只要品格好,模样好,便回来告诉我知道。老二也还不算老,总要娶个媳妇。咱们这样的人家,想要娶亲,也不是甚难事。”顾母又道。
顾瞻眉头微蹙,赔笑道:“此事总得二弟自己点头,否则难以成事。”
“此事有我。你就放心去寻摸好的姑娘来,不必担心老二那犟脾气不依。”顾母拍着胸脯道。
顾瞻挑眉,讪笑道:“老太太还是先和二弟议定了方为妥当。先前也不是没有姑娘愿意和二弟相看,只是二弟不答应,我们也没辙。儿子还有事,就先告退了。”
国公爷顾瞻走得很快,顾母有些不大高兴,但也不便在儿媳妇们面前表露,只强撑着一副当家主母的姿态,又点了文氏和尤氏几句。
大意是抓紧生儿子,自己不能生,就给丈夫安排能生的妾室,不要蹉跎光阴,等到老了再想生,也生不出来了,云云。
文氏和尤氏很不满顾母对自己院子里的事儿插手,因此妯娌俩在回去的路上没少抱怨婆母。
尤氏:“嘿,老太太真的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就不管我们的死活了。满京城瞅瞅,哪个正经婆母会插手儿子院里的事儿呀!”
这话倒是有些虚,其实天底下厉害的婆母都是一个德行。
反而是那些明事理体贴媳妇的婆母打着灯笼都难寻。
文氏也被婆母弄得心烦,却也感激她方才为女儿说话,只敷衍点头附和:“是啊。”
“哎,不管怎么说,你院子里才一个白芷,又是你的陪嫁丫头,心总归是向着你的。若是运气好,能一举得男,你日子就好过了。如今七丫头也好了,对罢?”尤氏叹气,“我们院子里的程姨娘,成日里狐媚子一般,勾着四爷往她屋里去。四爷只在初一十五来我屋里,这叫我怎么生儿子么?”
文氏看一眼姜锦年,觉得这个话题不该当着孩子的面说,便含糊应了一句,试图转移话题,“长公主有一段时日没回府了,大哥和她就这么分居着,老太太倒是一声不吭呢。”
“人家是长公主,”尤氏冷笑一声,“老太太便是挑理,大嫂也是不怕的,回自己的公主府舒舒服服住着,老太太也拉不下脸面去外面说她不好,毕竟咱们一家如今与长公主可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文氏说一声是。
尤氏又把话题转了回来,“程姨娘天天霸着四爷,也没见她的肚子有个响动啊?”
文氏只是讪笑,不好答话了。
回到薰风院,白芷从西厢房迎了出来,笑嘻嘻同文氏和姜锦年见礼,没话找话扯闲篇。
白果看白芷一眼,抿了抿唇。
文氏态度淡淡的,并不怎么搭理白芷,姜锦年就更不用说了,她一回正房,便颠颠儿地跑去了自己的书房描红去了。
自打姜锦年读书后,文氏便带着人把东次间布置成了她的书房。
她描红描了两页纸,又拿起九连环开始解,她反复试了几次,找到了诀窍,就开始一环接一环地解起来。
九连环解开的过程并不是一条直线,而是要反复循环,稍微脑子不清醒,就会卡住。
故此姜锦年抿着唇,低着脑袋,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完全没有察觉到五姑娘顾堇姚和六姑娘顾堇娥来了她的屋子。
她们都在一旁震惊地看着小七娘手指翻飞,解下一连串的银环。
要知道,她们如今一个七岁,一个六岁了,连五连环都解不开的。
小七娘才三岁啊,怎的就会解九连环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哗啦一声,姜锦年将九个环全都从挂杆上拆解了下来。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有一种莫名的成就感和欢喜。
六娘抱着她的一匣子磨喝乐,走了过来,哇了一声,“小七,你怎的这么聪明!连九连环都能解开!”说着把匣子放在书案上,自己搬了把绣墩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