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之家（4）
杨芫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孩子摸不着头脑。
从年龄判断，至多不过十五岁，但今年已经三百零一岁高龄的杨芫，看起来也只有二十多岁。有时候外表能够掩盖真相，所以不能鲁莽推断。
“你多大了？”杨芫放弃了猜测，索性直接问道。
“我啊，再过两个月就满五岁啦。”丘丘眨巴着大眼睛，用中文说道。
杨芫瞬间愣住了。这丫头还不到五岁？别等会儿人家家长找上门来说她拐卖小孩啊。
“喂喂，”丘丘走过来，拉住了杨芫一边的衣角，用一种近乎天真的语气说，“杨芫，以后我就跟着你啦。”
杨芫哭笑不得：“宝贝儿，你跟着我干什么？你应该找你的爹妈去。乖哦，姐姐等会儿有重要的事，晚了就要被扣钱的，只能先走一步喽。”
“不嘛不嘛，丘丘要跟着杨芫姐姐。”
女孩不依不饶地摇头。她抬头看向杨芫，那双黑色的圆眼睛，颜色正一点一点地消退，就像沾满墨汁的布料猛然浸入洁净的水里，所有的污渍都在顷刻间被涤荡干净。
“丘丘说过啦，丘丘在梦里见过杨芫姐姐，”女孩痴痴地微笑，梦呓般的说着，“因为丘丘和杨芫姐姐是同类啊。”
……
十五分钟后，杨芫坐上了开往天堂酒店的直通敞篷车，后座上的兜帽女孩正呼呼大睡，而杨芫旁边还多了一个白净的黑发男孩，自称是丘丘的哥哥。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天堂酒店除了每日一趟的巴士，还有特约车接送的。”
“不用奇怪，”男孩单手扶着方向盘，微笑道，“天堂酒店实行会员等级制度，杨小姐你的级别不够，当然只能去挤通天巴士了。”
“喂喂你什么意思啊？看不起我的贫穷吗？”杨芫对他怒目而视。
“只不过是好奇，”男孩耸肩，“按理说你的年薪并不低，却甘愿租住在最低贱的贫民区，还会来参加这些商业讲座赚外快，平时很缺钱吗？”
“你的爹妈是不是没告诉你，在外面不要随便打探别人的私事啊？”杨芫被戳到痛处，恼羞成怒摆起了年长者的架子。
“我没有父母。”男孩继续无所谓地耸肩。
杨芫一时失语。她最不擅长应付的就是这类非常缺爱的孩子，总会在不经意间被勾起柔软的母性。记得任职讲师的第一年，班里有个怯生生的印度女学生，每回考试判分前都会给她发一封真情实感的邮件，叙说她那悲惨的童年，为此杨芫还给她加了点同情分，后来发现那女学生的姨父控制着印度最大垄断工业集团，邮件上的故事全是她凭空捏造的。为这事杨芫还因为不公正判分受到了委员会的处分。
杨芫偏头望向窗外。特约敞篷车拥有进入天梯的权限。所谓“天梯”，就是前方呈螺旋式上升的高架桥，不过可不是什么车辆都能进入的。这一路段受到斯密特集团的管辖，天堂酒店正是斯密特集团旗下的产业之一，对于平民百姓而言，天梯入口之后就是有钱人的世界了，就像一条泾渭分明的线，往上是天堂，往下则是数百年停滞不前的旧社会。
开到闸口，车子忽然停了。
“好久没有人走这条路了，需要给那些废物一些反应的时间。”男孩熄了火，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还没自我介绍，我叫叶无极，是叶丘的二哥。”
“叶丘……”杨芫反应过来，“你是说丘丘？”
叶无极点头：“皮卡丘丘是她给自己取的名字，女孩儿嘛，总喜欢一些可爱的称呼。不过有必要提醒你一句，以后不要在丘丘面前提到叶丘这个名字。”
“为什么？”杨芫好奇。
“我们都不喜欢叶这个姓氏，”叶无极不置可否，“尽管在古世纪的中国，从宋代诗人叶绍翁，无产阶级军事家叶挺，到咏春拳宗师叶问，叶氏一族可谓人才辈出。”
“听起来你对古世纪中国历史很了解，”杨芫淡淡道，“一个很少生活在中国的华裔，何必如此？”
叶无极的笑容僵在脸上。他发现眼前的女人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脱线，虽然大多数时候咋咋呼呼的，但安静下来仿佛一眼能看穿了你。
“怎么讲？”
“虽然你说的是中文，尾音却带有明显的南斯拉夫语系特点，你过去应该生活在黑山共和国一带，该国早在新纪元108年就禁止外族人民进入，也就是说早在两百多年前你就存在于世了，”杨芫笑了笑，“这一点，我们很像。”
叶无极温柔地看着她：“数百年来你辗转世界各地，从未找到过同类，就像离群的大雁，失去了前进的方向只能独自飞啊飞啊，直到再也飞不动的那天，孤独地死去不觉得可惜么？”
“有时候有点儿。”杨芫长舒口气。
她是不死之身，所以注定融入不了人类的群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朋友亲人经历生老病死，皮肤松弛了，眼睛浑浊，全身瘫痪在床连生活都不能自理，而她却永远年轻，像游离于世间的魂灵，没有对死亡的恐惧，自然感受不到对生命的喜悦。
老龙不知道的是，初遇那天杨芫并不是偶然踏进他的茶馆，也不单纯因为受到老干妈的蛊惑而频繁光顾那座布满尘埃的中国城。
老龙的爷爷，那个曾经服役于“人鱼号”的水手，年轻时是个强壮而又温柔的男人。杨芫在一次持枪抢劫事件中和他相识，在歹徒的威胁下，这个普通人类却张开双臂将她挡在了身后，这也导致他腹部中枪，脾脏破裂，险些因失血过多而死亡。
那是杨芫迄今为止唯一爱过的男人。
那个时候杨芫还不叫费雯·杨，反而化名为金恩姬，一个韩国女人的名字，和他在纽约结了婚。婚后始终未有子女，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了三十年，直到他死于一次飞机失事，机毁人亡，至今没找到遗骸，也许灵魂早已沉落至海洋深处。
杨芫想起妈妈临终前的模样。妈妈也有过美丽的青春，可最终仍然敌不过岁月的力量，靠在杨芫怀里的时候头发早已稀疏得不成样，骨瘦如柴的手如同干枯的枝干，粗糙的指腹滑过她掌心的皮肤，妈妈正度过这辈子最后的，也是最痛苦的一分钟，器官的衰竭让她无法自主呼吸，喉间不断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妈妈那双浑浊不清的眼睛忽然弯起来，露出欣慰的笑容，对杨芫说了最后一句话。
“感谢老天爷，让我生下了你。”
妈妈，可我是个怪物。
“我想我明白你的感受。”叶无极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说。
闸门开了，一个员工快跑出来，看他身上那套制服的三角形标志，是斯密特集团的人。
在新纪元，恐怕就连最贫困地区的街边流浪汉，也听过斯密特集团的鼎鼎大名。这个始终不曾对外公开露面的神秘家族在过去的三个世纪在全球各地构筑了一个万分庞大的商业帝国，光是家族成员的个人财富，便可媲美一个超级大国全年的财政收入，更有传言说斯密特家族还把手伸到了政界，买通官员，干扰政务，甚至能够控制军队。
“原来是二少爷，真是有失远迎！”那名员工站在车门边上点头哈腰。
二少爷？杨芫眼睛眯了起来。
叶无极应了一声，随意挥了挥手，员工立马得了指令，让人打开vip通道大门。叶无极重新发动车子，驾驶着这辆限量版敞篷车缓缓朝通道入口驶去。
再往前开，就是全透明的隧道，车子轮胎经过特殊加工，对轨道保持巨大的吸引力，这使得车身能像飞机爬升阶段一样不断往斜上方走。
隧道里鸦雀无声，不论是杨芫还是叶无极，都默契地保持安静，偶尔躺在后座上的丘丘会在睡梦中说出几个零碎的字句，听不真切，或许只是小孩子的胡话。
“斯密特家族的二公子，是一个和叶问同姓的华裔？”漫长的沉默后，杨芫终于开口。
“保密，不要对外说出去，”叶无极竖起食指，嘘了一声，“斯密特是我大哥的化名，我那大哥，就喜欢玩这种类似于角色扮演的游戏。”他环顾左右，目光落在远处那座金光闪闪的通天大楼，“这些都是我大哥的产业，和我没什么关系。”
杨芫哦了一声：“有个问题忘了问。”
“什么？”
“你们兄妹俩来找我的目的是什么？”
“不早说了吗？让你搭顺风车啊。”
“少来，我们以前根本不认识！而且你们怎么知道我会赶不上通天巴士？”
“丘丘有预言的能力，不过只能发生在她做梦的时候。昨晚她梦见会在这儿碰见你，就拖着我过来了。”叶无极表情懒洋洋的。
杨芫看着他，忽然失去了耐心。
叶无极只觉有股无形的风扫过他的脖颈，下一秒，就被冰冷的短刀抵上了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