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灵
“我听怜儿说，为了嘉奖王妃的忠孝节烈，本定在后日离开彭城去沛县的，现在日子要往后推一推，说是汉王亲下了令，要咱们为王妃守灵七日后再动身。” 钺奴在府中有几个交好的姐妹，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怜儿是越姬的侍女，越姬最善见风使舵，逢迎取媚，以前也曾在我面前示好过，只是我一直不冷不热，既不争宠又不大出去见人，最后也不了了之。现在听说又和府中那些亲汉的管事走的很近，王妃死后我也曾想过通过她和外面接触，只是我以前既对她不冷不热，现在又失了价值，很怕惹起她积聚的怨愤，也就没付诸行动。她那里的消息应该不是空穴来风，若是守灵总不能等个三五日再开始，时近盛夏，尸体储存不易，若是今日我们进的了灵堂，当是真的了。
刘邦惯会做面子工程给自己脸上贴金，逼死了人，又要拿死人做文章，彰显自己的义气风度，这消息有些可信。
七日之后，本没什么，可项羽迟早是要打回来的，我总觉得不安心，可不安心也没办法，现在又联络不上别人，七日后已经是我唯一的机会了。
七日就七日，项羽不能那么快吧
这下是逼入死胡同了，为王妃守灵，小世子必须去，我不知如何是好，这事儿，在王府以往的几位管事高昂着头来到我院子后，我就知道我做不了主了，钺奴打听到的消息毕竟是小道消息，这会儿子才算正式通知，他们将守孝的服饰亲自带过来，想要帮小世子穿上。
这么大的孩子对死其实没有什么概念，要不然刚刚莲姬和丽姬身着素服的时候他就该起疑了，但是以后再也见不到母妃这句话他听懂了，又好似没有听懂？或许他以前耍威风的时候，没有人敢拦着，他现在也不管不顾想要冲破阻碍去找他的母妃，“你们让开，我要去见母妃。”小小的身体，挥舞着硕大的袖子想要将这些拦路的人赶走！
“世子要听话，现在这里已经不是楚国宫了，世子莫要再闹。”
“这孩子真不懂事儿，若是惹来了汉军的人，恐怕你就和你母妃一个下场了。” 有人捉住了他的手，试图控制他，又有人凑上去，想要帮忙，王妃在的时候，他们谁敢碰他一下，他终于蛮横不再讲道理，不再守礼，拳打脚踢放声哭喊着母妃，想要她的母妃来救他。这些狐假虎威的狗东西成了这里的主人，即便是我们这些往日风光的夫人也无力阻拦，匆匆赶来的丽姬夫人，刚刚可以呵斥住莲姬，现在却没办法遏制住这些人，她气的脸色绯红，被人格挡在众人之外，本就大病初愈的身子看着又要摇摇欲坠，我瞧着这一片混乱，忍不下去了，将心一横，几步抢到世子面前，将强要给他换上孝服的一个管事甩开，蹲下身子，快声道“世子，你现在去王妃的院子见不到王妃的，王妃在哪儿，我知道，我带你去，咱们先将衣服穿上好吗。”
看吧，这孩子是多么讲道理，只要你跟他说清楚，他很听话的，听话的让人心碎。我拉着穿上孝服的小世子步入东苑的正厅，故地重游，触景伤怀，那根柱子依旧挺立在那里，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白幡幢幢，哭声未起，正中摆放着乌黑的几案，案上香烛蜜蜡，果馔贡祭，案后是乌黑的方形棺木，里面自然躺的是他的母妃。她本有资格躺在王府的正厅内，接受举国的哀悼，现在却偏居在东苑狭小一隅，冷冷清清，看得出来灵堂布置的极为仓促，连棺木的规制都不能达到应有的规格。
小世子出了院子一直四处看，见我走到这里便不动了，忍不住拉我的衣袖 “我母妃呢，在哪儿？”
我鼻头一酸，抬起手指向面前的棺木，轻声道“在那儿。”
一句话就泪落不已。
小小的人儿，滴溜溜着眼看了一圈儿，也没瞧到想见的人，渐渐不耐烦起来，也许受了我情绪感染，也跟着哭闹起来，边哭边喊着要母亲，陆陆续续其他人也进来了，看到这场景无不落泪。
事到如今，再没有办法瞒他，我牵着他绕过几案靠近棺木，乌黑漆木冷冰冰的一点儿温度没有，我站在旁边并不觉得瘆的慌，我的一颗心都是冰凉的！龙凤仙寿雕刻的十分精致，描金填金漆字样儿不过福寿一类，异常讽刺，她还那么年轻，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镇魂钉已经钉上了，里面是否是他的母亲已经不能证明给他看了。
也幸好钉住了，让一个孩子看到母亲冷冰冰躺在这儿，何其残忍，而现在我要将残忍的真相告诉他。
看到它了吗，你母妃就躺在里面。
他还在哭，对我的话，没有反应，只是疑惑的看我，依旧闹着要我带他去找，我无奈，俯身将他抱起来，再次跟他说看看这里面躺着的就是你母妃。
看什么，看到的只不过是顶棺寿木，这么大的孩子能通过冰冷的木头看到什么，他开始踢打我，我要找母妃，我要找母妃，他依旧坚持，除非将棺木打开，否则他不会明白人为何任会躺在木匣子中，在他的记忆里，她的母妃是鲜活的，能对着他笑，带着他跳，搂着他抱着他的温柔母亲。
他抽抽搭搭地哭着，随我跪着，大部分时间都靠在我怀里，似懂非懂的年龄，做着似懂非懂的事情，好像真有些认清形势，那些曾经在他面前世子长，世子短点头哈腰跪拜的人，现在也可以如此凶恶训斥他，按住他让他磕头。
他也不明白我们在做什么，大家哭的时候，他的嘴脸也随着向下弯，也许并不是难过，而是委屈和害怕。
很多人挤在一个屋子，有时候也算不得热热闹闹，像现在，这些人各怀鬼胎，侍婢女姬有人欢喜有人愁，有人落泪有人笑，表面人人有戚色，实际脸上早就添了不耐与困乏，就连有些姬妾也在跪了一天后面有怨色，偌大的厅内真心哀悼悲伤的没有几人，西楚王妃的灵堂上无人致祭，冷清地不如平常人家。
刘邦算不得怜香惜玉，夜间也不让我们回去休息，困了累了打个盹儿，或者在后堂略微躲躲懒，也不得呆太久，人人怨声载道，好在天气和暖，即便整晚在灵堂内也还能支撑，或许我吃惯了苦，觉得，还好！有些人可不一定，第二天就有一个累晕了被抬出去的，第三天又有两个让人扶了出去，等到一向健壮的韩姬都被抬出去后，我不得不怀疑，她们几个莫不是怕苦而假装昏倒，若不是要照顾小世子，我也想有样学样，世子毕竟小，晚上得了特准可以回去睡觉，他睡饱了，此刻在我怀里拱来拱去，我身上轻飘飘的，极容易被他拱倒，上眼皮儿已经支撑不住了，直往下耷拉，身上还靠着一个孩子，难受极了，已经是第三天下午，在这么下去，不用假装，我能真晕！
冷清的灵堂在这天午后，迎来了第一位祭拜者，鲜艳的衣衫到这种场合来，就能看出根本没什么诚意，诚意不诚意的，也没人计较，大家看向这女子的目光中只有一种情绪：嫉妒！
她长得太好看了，坐在肩輿上，纤细柔润如玉一般的藕臂，轻轻抬起 “都起来吧，我来看看王妃。”
凤眉樱唇，说起话来是那种能让男子销魂女子咬牙切齿的轻柔软语，慵懒地如波斯猫一样，只是语中充斥的那种高高在上施舍的音让跪在灵堂中的每个人听了都很不爽，不爽归不爽，又有什么办法，这位便是汉王的那位夫人，不但没有办法，大家还都得跪着听令，而且现在她说让我们起来，也没有人撑着胆子第一个站起来。
连这也成了我们的不是，她身边站着的一个长脸白面丫鬟皱了眉，呵斥道“ 夫人说话，你们都聋了吗，让你们起来还挡在这儿做什么。”
仿佛我们是一群任人打骂的奴婢，一点儿都不客气。有人咬着唇站起来，让了道。这位夫人才慢腾腾由人扶着下了肩輿，轻移莲步，朝着内堂去了，侍女将香点燃后递给她，她装模做样地略冲灵位棺木点了点头后，旁边的侍女连忙将香接了过去，插入香鼎内，这便算完事儿了。
她打量着我们，大家低头不敢直视，这又是一桩错，那个长脸白面的丫鬟又开始呵斥，一个个低着脑袋是不想让我们夫人看吗，都将脑袋抬起来。
我心想，这位夫人和别人真是不同，若是别人怕是会喜欢俘虏们各个弓背低头显示出卑贱听话的样子她却不这样。
大家不得已只能抬头，她的目光在我们的脸上一一划过，依旧慵懒不太在意的样子，直到看到我这里，目光定住了，我的心狂跳，紧紧搂住小世子，生怕出什么变故。
她招手引着她的侍女耳语了一句。
那个长脸白面的丫鬟听得传话，走了几步，冲我开口，姿态傲慢“ 你，夫人让你将孩子抱过去。”
我手心沁出汗来，将怀中的孩子抱地紧了些，小世子觉得不自在，使劲在我怀中拱了拱。她们想干什么？害死母亲，现在要小世子过去作甚？若她真要对小世子不利，或者孩子抱过去不还给我，我该怎么办，我脑子飞快的盘转着，起也不是，不起也不是，最终还是强撑着站起来了，能有什么办法，即便他们真要对孩子不利，我又能怎样，拼了我的命，我也救不了他。
我抱着世子挪近了一丈，离得远了觉得她漂亮，近了更觉出精致，细腻白脂凝玉一般的肌肤，长长的睫毛根根分明浓墨一样上下扫着，鼻梁小巧，整个人像个白瓷做的洋娃娃一般，温润的唇勾起，伸手欲抱小世子，看起来一点儿攻击性都没有，我却心中发紧，孩子一旦脱了我的手，不知道她会做什么，我踟蹰着不愿松手，身边的侍女不愿让主子等一分钟，两面夹击上来接手，我勉强挣扎了一下，眼睁睁看着小世子被他们抱过去，或许是我站起来之前和世子说的几句话起了作用，他乖巧的没有剧烈反抗，由着她们将自己递给了那位夫人，而我又被人呵斥着退回去。
也许刘邦的这位小夫人也不坏，此刻脸上的笑意一点儿也不似掺了假，听不太清楚她轻声和世子说着什么，小世子的话好像逗得她很开心，只见她着忙呼喊她的侍女，像是要寻什么，另一个侍女听到她的话，立即将一个绢帛递给她，她展开了，竟是一串状似象牙打磨的串子，她将串子挂在世子的脖子上，然后又抬头四处张望寻着什么，只是望了一圈后又懊恼地皱眉。
一群人就这么站着看她和小世子说话，我微感诧异，小世子也不过得益于年纪优势加上长得好看才显得可爱罢了，要和这孩子聊天能聊的这么开心，我实在不解，不过我稍觉安心，看样子她没什么恶意。
我一颗心刚落地，白面长脸的丫环又过来了，还是刚才的态度 ”夫人要你过去，行动快些，别磨蹭。” 我整颗心又提了起来，由着她带着靠近，小世子见我过来，忙张开手想让我抱，我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轻轻的冲着他摇了摇头 。抱着他的人贝齿微露，温柔地轻拍着他的发笑着安抚“急什么，一会儿就将你还给你麽母。”
她竟将我认成了世子的麽母，我没敢解释，也不敢打量她，垂首温顺的站着。
“平时都是你照看他？” 这话当然是问我的。
我不敢怠慢，温声回答“回夫人，王妃去之前将他交给我让我，这段时间都是我在照看。”
她点了点头，叹道“ 这孩子可怜，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瞧着也不比我儿大多少，既然你家王妃将他交给你，就是信任你，觉得你能胜任，你可不要辜负了她，日后好生看顾，别让他再受苦，带着孩子辛苦，晚间你就陪着回去休息吧，晨间再来守着，也不必跟着其他人一样一直守在这儿。”
她极不情愿地撒手，身边的丫鬟将孩子抱还给我，她还不错眼地瞧着，一抱上小世子我顿时安心不少，小世子似乎也是这么觉着，双臂匝紧紧匝住我。天可怜见的他没将事情搞砸，还做的不错，我也沾了他的光，他这样紧紧抱住我，让我心里满是愧疚，刚才起来的时候，我心里想着不管对方要做什么，先顾好自己，其他的一律不管，此刻只觉得很对不起他的信任。
我将世子抱回去站在原来的位置上，刚站定，对面的夫人发话了，她的媚眼朝着人群中扫视了一圈“ 我瞧着人怎么不够啊。”
她话刚落地，立即便有守在厅中的管事上前禀告“回夫人，有几位夫人承受不住连日辛劳，累晕了过去，今日没来，这会儿在自己院子修养着呢。”
对面之人嘴角上翘，娇艳的唇吐出百灵鸟一样婉转的音符 “身子骨这么弱啊，既然累到了，就不用来了。” 说完略转头，向身边的侍女道“传我的话，前几日晕倒的那几位，赐白绫，身子这么差，怎么侍奉大王，过几日上路必定也撑不住，不如永远的歇了吧，免得途中再病了，还耽搁咱们赶路。”
侍女立即领命转传令去了。
一言激起千层浪，剩下我们这些没晕过去的人人惊惶，有人噗通一声跪下了，其他人有样学样，我抱着小世子也连忙跟着跪下背脊发凉，谁成想刚才语笑晏晏的，却突然转了向，说出两种截然不通的话，谈笑间四条人命没了。
她已经起驾升空了，握着肩輿扶手，看着这些匍匐发抖的女子十分满意，声调依然美妙婉转 ，安慰着“ 好好的怎么又跪了，放心吧，只要你们不再累晕过去，好好在这儿给你们王妃进孝，到时候咱们还要一块儿走呢，说不得以后大家都是姐妹。”
我晚上领着世子回院儿却高兴不起来，虽然下午世子得了那位的优待，却让我的心更不安了，这位夫人明显喜怒无常，手段又那般阴狠毒辣，小世子身份尴尬，这会儿落在他们手中，定然不会这么简单放过，斩草除根或者用来威胁项羽都有可能，我现下牵在手里的可不是一国未来的君王而是一颗不定时炸弹，说不得连我也会收到牵连。
第二日发生的事儿，让我原本不安的心雪上加霜了，又有两人从灵堂上直接被拉出去，从越姬和旁边人窃窃私语中我明白了缘故：昨日汉王夫人回去就大发雷霆说里面有两人长相狐媚，这不，这就拉出去了。
人人如履薄冰，强撑着谁也不敢先倒下去，原本只是累，此刻惊惧交加，身体又不是自己能控制的，这一日又有人倒下，只是这一遭被抬下去后恐是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