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你这一身哪里来的？”
马车上，苏舟之好奇地打量苏云悠的装扮。
她一身素色宽袖长袍，头发高高束起，用一个发冠箍住，马尾顺直地垂落在背后。为了更贴近男子的形象，她还在身上缠了一圈布。
“是姜姑娘特意给我的，还是姜姑娘想得周到。”
苏云悠“唰”地一声打开她从谢锦书那里借来的扇子，轻轻扇动，感受头发的飘逸，想象着自己是哪位风流倜傥的公子。
看着她把自己打扮得像模像样的，苏舟之忍俊不禁。
“笑什么？你自己不也打扮了一下吗？一身华服，还挺亮眼。”
“若我穿着军装去，那岂不是更醒目吗？”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异口同声地说道：“今晚这事儿绝对不能让爹知道。”
说完，不言而喻的约定让两人相视而笑。
马车拐入那条长街，人头攒动，杂乱无章，灯火通明的商铺林立在街的两侧。
烟雨阁各处笙歌鼎沸，女子与男子嬉笑的声音同丝竹箜篌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鼓点声敲进人们的心里。
苏舟之忐忑地站在门口，有些眼花缭乱，大厅中央陈列檀木雕花方桌，宾客们围坐在桌旁，琉璃茶盏放置身前，目不转睛地看着舞台上翩翩起舞的女子。
“走吧，姜姑娘正等着我们的。”
两人迈进大门，正与其他客人谈笑着的老鸨迎面走来，热情吆喝着。其他空闲的女子热情洋溢，一并涌上前，向他们介绍自己。
但苏舟之并没有留意这些女子，他木头般又带着正直的眼神扫视着周围，很快让这些女子扫兴，冲向他身后那位有些稚嫩的“小公子”。
苏云悠用扇子挡住自己下半张脸，极力掩藏自己的惶恐，往角落旁缩。
眼见她们快要扑到自己身上，苏舟之终于开口道：“我们是来找姜姑娘的。”
“又是姜榆。”一位女子不满地嘀咕着，愤愤地往里扯了扯自己的衣裳。
“可是今晚姜榆已经有约了。”老鸨脸上挂着笑，有些为难。
“她约的就是我们。”苏云悠走上前，将今日裹在衣服里的那枚玉佩递给了老鸨。
老鸨看着这枚玉佩思索一下，急忙上了楼去，没过一会儿，快步下楼。
“老奴问过了，属实。还请两位公子跟我来。”
老鸨撩起裙摆，引着两人来到一个房间前。
“那老奴就不打扰二位的雅兴了。”
言罢，老鸨便走开，到门口继续迎接下一个客人。
苏舟之深呼一口气，推开房门，一股清幽的檀香扑鼻而来。
室内布局精美奢华，墙上挂着文人墨客送来的名贵画像。
画下的方桌摆放着各类精致的器物，唯有角落的大花瓶里，简单朴素，什么也没有。
“两位公子，随意落座。”声音从隔扇门背后传来，仔细看，人影若隐若现。
这声音错不了。
苏云悠和苏舟之跪坐在桌前，桌上摆着几块糕点，和一壶酒。
“两位公子想听什么曲子？”
随着话音落地，隔扇门背后响起了悠远的琴曲。
“今日姜姑娘找我们来，是有什么事吗？”苏云悠不绕圈子，开门见山。
拨动琴弦的手指，明显顿了一下，扰乱了整首曲子的节奏。
姜双儿轻笑一声，站起身来，绕过隔扇门，走到两人面前。
虽说身在此处，但她行为举止并不轻浮，她迈着小步，手轻轻捋着搭在身前的头发，歪着头打量着苏云悠，倒显得有些俏皮。
“苏小姐爽快，让我想起自己以前也是这般性子。倒是来到这以后，学了这些啰哩巴嗦的东西。”
她的余光一撇，注意到苏云悠身边的这个少年，朝他一笑，“苏公子，好久不见。”
“双儿”
“在这里我叫姜榆。”姜双儿打断他的话语，指了指地板，让他注意自己所处的位置。
她跪坐他们的对面，将装着桂花糕的瓷盘推到他们面前，“苏小姐尝尝吧，看看与你下午的那块花糕，有没有区别。”
苏云悠捏起其中一小块放进嘴里，入口即化，花香浓郁，淡淡的甜味萦绕在舌尖。
“好吃哎！好久都没尝到这么好吃的花糕了。”
“若喜欢，我呆会儿便让他们再送些进来。”
“嗯”苏云悠想再尝一块，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神情变得严肃正经，“可姜姑娘邀我们前来，应该不只是为了请我们吃点心吧。”
“当然，这桌上还有壶酒呢！”姜双儿手撑在桌上，手指相交，下巴轻轻放在上面，饶有兴趣地与她玩笑。
见她有些无所适从，姜双儿也不再玩闹，端坐身子，“不说笑了，言归正传。最近苏小姐是否在调查粮食一事？”
此言一出，苏云悠心里咯噔了一下，脑内思绪翻腾倒海，身子向前倾，瞪大眼睛紧紧盯着她，一时说不出话。
“别紧张。”瞧她激动的模样，姜双儿哭笑不得，“我只是前几天路过，听到你与乡民的谈话。我今日找你来，就是因为我知道那些粮食在哪。”
苏舟之轻轻敲了一下她，苏云悠反应过来，重新在原位坐好。
“事关百姓，劳烦姜姑娘告知。”
姜双儿顺手拿起那壶酒，给三人各倒了一杯，又端起自己眼前的这杯，浅酌几口，抬眸盯着她，“在赵真府里。”
这个回答让他们感到意外，又觉情理之中。
“请问姜姑娘是怎么知道的？”
“前段时间，也就是你们来这里之前，我去赵真府上弹曲，无意间听到他与管家的谈话。”
姜双儿摇了摇酒杯，作出思索状，又接着说道：“好像是藏进了一个密室里反正是一个只有他俩知道地方。”
“多谢告知。不过我还是有个问题想问问姜姑娘。”苏云悠紧紧握着酒杯，不饮一口，注意力全在她的脸上，试图挖掘更多有效信息。
“随意。”
“为何愿意淌这趟浑水？一旦被发现，你可是会被牵连的。”
姜双儿放下杯子，慵懒地撑着下巴，两眼放空。
“生于民间，又怎可视民间疾苦于不见？”
苏云悠收起眼中的厉光，低头盯着酒中的倒影，淡淡一笑。
姜双儿抬眼对上苏舟之带有笑意的目光，在两人眼神的交互中，他的情意没有一丝一毫被掩饰，勾起她尘封多年的心动，将她厚厚的心墙凿出了一束光。
在他心里的那个双儿，从始至终都没有变。
“按照这个线索，接下来就要弄清楚他们藏在哪了。”苏云悠正为自己获得一个线索激动不已，嘴角压不住笑，“多谢姜姑娘，回去我便将这个消息告诉殿下。”
“苏小姐。”姜双儿收回视线，突然打断她的话，“我本就是苟活于世之人，这次告诉你这些已经仁至义尽，不要再要求我做更多了。”
“我自然明白。”苏云悠站起身，郑重地朝着她行了一礼，“多谢姜姑娘的帮忙，以后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尽可与我说。”
“你呀，跟你哥还真是一样”姜双儿轻哼一声，坐起身，轻拂衣袖，目光在两人间徘徊，“正事说完了，接下来要听曲吗？”
她端起酒壶，想为两人续上，但杯中酒依旧满满当当的，“怎么都没喝，是烟雨阁的酒不如两位意吗？”
苏云悠笑着捧起酒杯，刚送到嘴边，一股清幽的梅花香扑鼻而来，“好香的梅花酒，这要放在京城里可是一绝呢。”
苏舟之听后，也赶忙端起酒杯，饮了一小口。
酒的味道带给他熟悉的感觉，勾起内心最深层的柔软，但又依稀觉得与记忆中的味道有些偏颇。
他忍不住问道：“这是姜姑娘酿的吗？”
姜双儿撑着脑袋，漆黑的眼珠骨碌转了一圈，“是也不是。”
苏舟之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那支藏在身上许久的梅花簪，终于有机会送出去了。
他不经意抬眼瞧去，注意到她发上琳琅满目的宝石珠翠，手中的这支梅花簪顿显黯淡无光。
“这支梅花簪是我从京城带来的，挑了许久，希望你喜欢。”他的声音逐渐变得不自信。
但他不知道，这一刻，姜双儿内心沉淀多年的阴霾，被彻底驱散。
她心下微颤，瞳孔慢慢聚焦，眼眶逐渐泛红，怔住一会儿后，才颤颤巍巍地接过梅花簪。
当年随口的一句话，竟被他记了这么多年。
她收回视线，紧紧握住梅花簪，冷笑一声站起身，走到一幅画面前，微仰着头，不让泪水掉落，花了自己的妆。
“到头来，竟还是只有你一人懂我。”
她微微一侧，两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角落里的那个大花瓶。
“这个花瓶是我几年前从家的地下室找到的，常被我用来插冬日的梅枝，但这些人不懂我为何总留着这个大花盆，不懂我为何喜欢梅。”
“于是，他们经常送我各种东西，还带我赴宴，赏各类名花，就为了让我与他们的品味相同。在他们的要求下，这个花瓶从原本的床榻，挪动到毫不起眼的角落里。”
“但他们忘了，我只不过是一个困在方寸之地的一个乐妓。这些身外之物，能增加的只不过是我的价钱。屋里的东西每增加一个，我都会对自己更厌恶一分。”
姜双儿咬牙切齿，恨不得把自己脑海里的那些人都撕碎。她重新跪坐下来，两手撑着额头，急促的呼吸逐渐均匀平静。
伴随她冷静下来的，更多的是落寞和无奈，她每天都在不停地接受现实，自己不能对那些人怎么样，甚至不能对自己怎么样，连自己的身体都不属于自己。
苏云悠倒了杯酒，递给她。姜双儿低垂眼眸，盯着杯面目光空洞，如同窗外的枯枝一般，死气沉沉。
“这杯梅花酒，是我身上唯一一件有价值的东西了。也许是因为它承载了太多太多的回忆，也许是因为它挽救了我仅剩的尊严。”
苏舟之看着她落寞无助，没有一丝生气的模样，心里仿佛有无数的刀片分割着自己的血肉。
“我可以知道这些年发生了什么吗？”他干涩着嗓子问道。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