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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情别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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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加根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带女儿去保定的这段日子,老婆竟然会自作多情地暗恋别的男人。

    他们父女俩乘坐火车从保定回到牌坊中学时,方红梅也刚好结束面授学习,从孝天城回到了家里。

    小别胜新婚。那天晚上,为了让王欣快点儿入睡,夫妻俩一会儿讲故事,一会儿放轻音乐,一会儿唱《摇篮曲》,好不容易把王欣引入梦乡。确认孩子已经熟睡,两人便急不可耐地亲热,了却这段日子的相思债。亲热过后,方红梅双肘支在加根结实的胸脯上,手托着下巴,突然泪流满面的抽泣起来。她哽咽着,哭着道歉,说自己对不起老公,因为在这次面授学习期间,她的感情分了神儿,单相思地喜欢过外县的一个男学员。

    王加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万分惊诧,好像突然间不认识老婆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她。

    道出内心的小秘密,方红梅似乎一下子轻松了,表现得坦然自若,非常平静地向王加根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她以往参加面授学习,打交道的都是来自本县市的函授学员。大家在同一个县市工作,由同一个辅导员带队,因此显得比较亲近。而外县市的函授学员,尽管一起上课,一起就餐,彼此之间没什么交往,至多碰到了点个头、打声招呼。女函授学员人数少,不同县市的经常被安排在一起居住,彼此还算认识,方红梅与她们相处得也不错。不过,对于外县的男学员,她从来没有打过交道。

    这次面授的情况与以往也差不多。

    有一天吃午饭的时候,正值就餐高峰时段,餐厅里没有多少空位子,一个外县男学员就与方红梅坐在了一张餐桌上。

    那男学员三十五六岁的样子,显得比较老成。他坐下之后,先自我介绍,又主动与方红梅搭讪。

    两人开始了交谈。

    第一次与陌生男子近距离接触,方红梅神情显得慌乱,有点儿局促不安。她回答问题比较简短,声音发颤,非常不自然。

    跟她交谈的那个男学员恰恰相反,思维敏捷,说话不紧不慢,言语风趣幽默,声音极有磁性。

    因为这次交谈,方红梅记住了这个男学员,知道他叫蔡东明,来自应城县第二高级中学,也是语文教师。而且,蔡东明的音容笑貌时常浮现在她脑海中。上课或者吃饭的时候,她开始在人群中搜寻蔡东明的身影。在她眼中,蔡东明身材高大魁梧,相貌英俊潇洒,言行绅士得体,举止风度翩翩,身上全是优点。目之所及,常会让她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

    太帅了!生活中竟然有这样的极品男人。

    “他结婚了吗?从年龄上看,他应该已经成家,并且做了父亲。那么他老婆是干什么的?长得好不好看?能够拥有这么优秀的丈夫,肯定是一个非常幸福的女人。”方红梅天天这样胡思乱想,后来竟然为这个不相干的男人吃不香、睡不好,经常在梦中与他相会。

    “我这是怎么了?我们只能算一面之交。未必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一见钟情?可我是有家庭、有老公、有孩子的已婚女人啊!我不爱自己的老公了么?我移情别恋了么?”这样扪心自问,方红梅常会产生一种深深的负罪感,觉得对不起王加根。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个蔡东明,但脑子又不听使唤,难以控制感情的洪水放纵奔流。

    “有时,我真想主动去找他,说出对他的暗恋。”方红梅显出非常痛苦的样子,一脸诚实地对王加根说,“我整天像神经病一样,其实是自作多情,别人什么都不知道。这种单相思的痛苦折磨得我好难受。我想,要是向他讲出来,或许会觉得好受一些。但真正看到他时,我又没有勇气这么做。我怕被他拒绝,遭到耻笑。更害怕因为一时头脑发热,做出荒唐的事情,招致无法挽回的后果。我真的好难受。”

    听过老婆如泣如诉的陈述,王加根心里五味杂陈。

    首先当然是愤怒。他觉得方红梅不可理喻,认为自己受了极大的侮辱。不过,他并没有责备方红梅,连一句不满的话都没有讲。

    睡在旁边的王欣突然哼了一声。

    两人赶紧从床上爬起来,慌慌张张地穿好内衣。

    王欣并没有醒,也没有睁开眼睛,可能是在做梦,小脸上浮现出非常安详的笑容。

    王加根为女儿拢了拢毛巾被,又把老婆揽入怀中。

    他抬起手掌,抹了抹方红梅脸上的泪水,轻轻地揪住她的鼻子,用委屈的语气嗔怪道:“没良心的东西!我和欣欣天天想你,欠你欠得发疯。你倒好,不想我们也就罢了,还去想别的男人。”

    方红梅苦涩地笑笑,不好意思地把脸贴在王加根的胸口上,撒娇地哼哼着向老公道歉,又说了一声“对不起”。

    第二天,方红梅就带着女儿回了娘家菜园子村。

    王加根一个人留在牌坊中学补课。送走老婆和女儿,留在心上的阴影仍然挥之不去。他的脑子里乱成一团麻,心如刀绞一般难受。他不怀疑方红梅的坦率和忠诚,但还是有一种大厦将倾的危机感。

    已婚女人爱上别的男人的事情在小说中并不少见。列夫·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福楼拜小说里的包法利夫人,《水浒传》中的潘金莲。这些红杏出墙的女人,有的是主动投怀送抱,有的是被男人缠得没办法而缴械投降。她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对婚姻有不满意的地方,家庭生活或夫妻感情出现了裂痕。

    现在,方红梅也试图追随那些堕落女人。这说明她和王加根之间可能也出现了问题。意识到这一点,过往就在王加根脑海中如同放电影般浮现,促使他开始认真地检视和反省。

    他和方红梅是师范学校同学,同班同桌,两人恋爱完全是出于异性之间的相互吸引。恋爱的基础只有爱情,不存在金钱、地位、权势或其他庸俗势利的东西。为了能够走到一起,他们排除各种干扰和阻碍,甚至不惜牺牲亲情和友情。结婚时,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后来又遭遇生小孩难产、大人患病等多种灾难,夫妻俩并无悔意和怨言,而是患难与共,同舟共济,含辛茹苦,相互帮扶着过光景,并且一直在为改变现状而努力。眼下,他们都成了牌坊中学骨干教师,工作能力和业绩得到普遍认可。奔文凭也比较顺利,王加根有望下半年拿到专科文凭,方红梅再过一年半就本科毕业。他们正在一步一个脚印地朝着既定目标迈进。道路虽然曲折,但前途一片光明,两人对未来满怀憧憬和希翼。坚贞不屈的爱情,积极向上的态度,拼搏进取的精神,温馨和睦的家庭。没什么问题呀!

    莎士比亚说,得到爱情就拥有了世界上的一切财富。他们已经“拥有了世界上一切财富”,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王加根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会不会是外界的影响,让方红梅心理上产生了变化?

    一个人在恋爱和结婚时往往是很感性的,为了至高无上的爱情,鱼死网破,奋不顾身,但真正成家之后,过起日子来就会回归理性。一日三餐,吃喝拉撒,生儿育女,柴米油盐。这些实实在在的需求,开始取代“爱情”。女人到这个时候才会明白,“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方红梅对婚后生活的不满意,当然不是因为没衣穿没饭吃。两个公办教师组成的家庭,温饱还是不成问题的。她失落,主要还是由于攀比心理引起的。

    如果她没有读本科函授,没有外出参加面授学习,一年上头关在学校里唱“园丁之歌”,不接触外面的精彩世界,或许她会和牌坊中学大多数教师一样满足,自得其乐。问题是,她走出了牌坊中学,去过更大的地方,认识了更多的人,知道了更多的事情,产生了更多的欲望,对生活就有了更高的目标和追求。她并非不切实际地胡思乱想,也不是贪得无厌地“这山望着那山高”。她的参照系或者说攀比对象,就是师范的女同学和函授的女学员。池中月、马静、岳小晶、王莉,这些与她能力和水平差不多的女同伴,一个个都工作和生活在城市里,为什么唯独她走不出农村?她也是凭本事考上的师范学校和本科函授班,为什么衣食住行处处不如人?

    每次参加面授学习,看到其他女学员穿的衣服、背的包包、戴的首饰、用的化妆品,方红梅都望尘莫及,因此自惭形秽。而一旦听到她们谈论家庭、公公、婆婆、丈夫和孩子,她只能沉默不语。别人住楼房,看彩电,听组合音响,用空调、冰箱、全自动洗衣机。别人的公公有权有势又疼媳妇,丈夫英俊潇洒且无微不至地爱妻子。别人的孩子三岁前能进托儿所,三岁后能进幼儿园,星期天能跟着爸爸妈妈逛公园,平时爷爷奶奶争着带,外公外婆抢着疼……

    而她呢?公公婆婆倒都是“双份”,但没有一个真心实意喜欢她,更没有谁能够帮助她。丈夫和她一样,只是个中等师范学校毕业生。要样子没样子,要条子没条子,教书没教出名堂,写作没写出狗屁。工作好几年了,仍然呆在孤坟野庙一般的农村中学。夫妻二人的工资加起来,还没有一个摆地摊的小贩收入高。菜一买,柴米油盐一买,别说买新潮服装高档化妆品,给孩子买水果零食都得精打细算。一日三餐,缝补浆洗,扶侍丈夫,照料孩子,再加上辛苦工作,她天天如陀螺一般地旋转,从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人面黄肌瘦,皮肤粗糙,和女同伴们在一起,总是不好意思伸出手来与别人相比。

    方红梅最感痛心、最觉得可怜的,还是他们的女儿。

    欣欣出生时遭遇难产,经三天三夜垂死挣扎,才来到这个世界。不满周岁就断了奶,和大人一样吃粗茶淡饭。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单另为她做吃的。能走会跑了,又只能在没有小伙伴的“大人王国”里生活,傻乎乎地在孤寂的校园里面东游西转。每次带她去花园镇,遇到同龄的小朋友,她总是高兴得手舞足蹈,玩得不想离开。大人见状,难过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

    一想到女儿的悲惨境况,方红梅心里就绞痛,叹息她们母女俩命苦。她们之所以落到如此地步,还不是因为家里的男人没本事!她坚定不移地认为,王加根才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作为丈夫和父亲,你不能让老婆在外人面前昂首挺胸,你不能为孩子创造良好的生活成长环境,那就是无能!你自己受苦受累活该,但不应该连累老婆和孩子。无数次,方红梅把满腔的愤怒和怨恨泼向王加根,甚至恶毒地骂他“白占了一个男人指标”。

    因为心怀不满,曾经在方红梅眼里完美无缺的男神,现在浑身上下都是毛病。身高只有一米六五,那么矮,还上身长下身短,穿什么衣服都不好看;走路老爱迈“外八字”,又不注意抬头收腹挺胸,佝着个腰,像个小老头儿;没有胡子,皮肤太白,奶油书生味太重,没有高仓健、达式常、王心刚那样的男子汉风度;性格倔犟,脾气又臭,不会体贴人,总是要老婆来哄。

    想起这些,方红梅气就不打一处来,甚至常常骂自己当初瞎了眼睛!平日只要与王加根闹矛盾,吵架之后打冷战,她就不想在家里呆了,盼望着早一点儿出去面授。面授学习快结束时,其他女学员归心似箭,她却显得很平静。尽管对女儿满怀思念,但想到回家之后又要置身于那种孤寂破败的环境,开始单调乏味的生活,她就不寒而栗,希望面授的时间能够延长。

    在学习专业课程的同时,函授学员们也会谈到爱情、婚姻和家庭。她们达成了这样的共识:爱情需要更新。看到池中月如换衣服一样地换男朋友,看到已婚男女学员逢场作戏,暧昧调情,方红梅起初嗤之以鼻,后来观念似乎发生了改变。有时,甚至为没有男学员向她讨好、与她约会而感到自卑。

    当王加根对她的堕落意识予以声讨时,她还振振有词地反问:“你并非我的靠山,也没有带给我幸福,连起码的物质生活条件都难以提供。除了丈夫的名义,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我忠贞不渝?你有哪一头值得我为你守身如玉?”

    王加根被噎得哑口无言。

    不过,他相信方红梅只是说说而已,绝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情,可这次的情形完全不一样了。方红梅不只是牢骚、愤懑、烦恼、痛苦和矛盾,而且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心里惦记着别的男人,甚至想过主动向别人表白。

    怎么办?怎么办?面对这种危险苗头,王加根往日的自信瞬间土崩瓦解。他会采取什么方式来处理这件事情?劈头盖脸地臭骂?恼羞成怒地教训?痛哭流涕地央求?苦口婆心地劝说?失去理智的拳脚相加?或者主动提出离婚?

    显然这些都不是最好的选择。

    他并不认为老婆“安娜式走神儿”全部是老婆的错。作为丈夫,不能让老婆在外人面前扬眉吐气,那就是没有尽到丈夫的责任;作为父亲,不能为孩子创造良好的生活和成长环境,那就是不称职的父亲。想到这一点,他感觉万分的羞愧、内疚、苦恼和难受。能用什么办法改变现状?怎样才能让老婆孩子过上好一点儿的光景?这些问题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可眼下,既无钱财,又无门路,学历平平,才疏学浅。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啊!

    王加根有时想,如果有谁能够把方红梅调到孝天城或者花园镇,能够帮忙解决女儿上幼儿园的问题,他宁愿倾家荡产,奉送家里的所有。但转念一想,他家里的所有东西加在一块儿,也值不了几个钱,别人未必看得中。

    “那就让我卖肾吧!就算是死,我也心甘情愿。”

    一筹莫展的时候,王加根也想过离婚。既然没有能力让老婆幸福,那就放手嘛!何必两个人捆在一起难受。要是他们没有孩子,他很有可能选择这条路,可现在不行。他是在单亲家庭里长大的,知道“没妈的孩子”或者“没爸的孩子”该有多么可怜。

    他不能让欣欣步自己的后尘。就算含垢忍辱,也要让女儿生活在一个完整的家庭里,在爸爸妈妈的呵护下长大成人。

    开学没几天,牌坊中学就出了一件大事情:体育教师程彩清被公安局抓走了!

    警察来抓人时,还抄了他的家。现场搜出三个存折和八百多元现金,还有麻将、长牌、牌九、骰子之类的赌具。

    这件突发之事自然成了爆炸性新闻,在牌坊中学以及周边的学校及乡村传播,并迅速扩散到整个花园地区。

    程彩清涉嫌赌博犯罪,既聚众赌博,又参与赌博,据说有可能要判刑。打麻将也会坐牢?人们在议论纷纷的同时,感到无比惊讶。平时有人打麻将被公安局抓到,至多交几个罚款,或者被拘留几天,没有听说谁因为打麻将坐牢的呀。眼见程彩清倒了霉,熟悉或认识他的人表现也各不一样。有的兴奋,有的同情,有的惊恐,有的担心。特别是那些曾经和他同场竞技、参与过抹牌赌博的牌友,更是惶惶不可终日,害怕拨萝卜带出泥,把自己牵扯进去。

    程芸的表现却让人匪夷所思。

    按说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一个女人早就吓得魂飞魄散,要么伤心欲绝地以泪洗面,要么关门闭户羞于见人,但程芸看上去却非常平静。她既没有回娘家诉苦,也没有回婆家避难,仍然带着两个女儿住在牌坊中学。白天她故意敞开大门,把家里的录音机打开,播放节奏感极强的流行歌曲,让音乐在校园里飘荡,有时还随着音乐哼唱几句。出门提水、洗菜、涮衣的时候,横眉鼓腮,吊着个脸,见到谁都不理不睬,似乎牌坊中学所有人都成了敌人。在家里拖桌子、搬凳子、开门、关窗户格外下劲,弄得乒乒乓乓作响。隔不了一会儿,她就抄起家里那把高梁穗编成的笤帚,打扫家门口的卫生,故意弄得尘土如浓烟翻滚,随风飘进邻居家里和初一年级两个教室里面……

    遇到这种没素质的邻居,王加根和方红梅感到很无奈。

    讲道理肯定毫无用处,他们也就不去与她计较。平心静气地关上自家门窗,该干什么继续干什么,只当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他们的心情本来就不好,因为暑假期间得到一个坏消息:腊梅今年高考又名落孙山。不过,她的总分数距中专录取线相差不远,还有希望上自费中专。定向录取学校为孝天地区财贸学校,需要一次□□纳学费一千五百元。

    面对这么大一笔费用,家里两位老人愁得头发又掉了不少。

    腊梅哭天抹泪,说不去上自费中专了,要么继续复读,要么回家种田。可复读同样要花钱,还不知复读一年之后又会是什么结果。更主要的是,这女子读书眼睛都快读瞎了,继续在高中拼命,恐怕身体吃不消。如果回家种田,那十几年的学不是白上了?

    两个老人商量后达成共识,砸锅卖铁也要送腊梅去上自费中专。他们把今年新收的棉花全部卖掉,接着开始找亲戚朋友借钱。另外,腊梅考上中专是喜事,家里可以过客,能够从亲戚朋友那里收到一些份子钱。把卖棉花的钱、借到的钱和有可能收到的礼钱加在一起,估计能够凑到一千元。

    “剩下的五百元钱就拜托你们了。”方父对正在娘家过暑假的大女儿红梅说,“你回去跟加根商量一下,无论如何要帮帮你妹妹。敬武以后就不用你们管了。他不是读书的料子,让他回家种田。我和你妈养了你们兄弟姐妹四个,不能说身边一个也不留啊。”

    方红梅面有难色,没有马上答复父亲。

    家里有多少积蓄,她心里很清楚。就算倾箱倒箧,他们也拿不出五百块钱来。欣欣出生后,他们才还完欠学校的账债。接着就商量着应该给女儿存点儿钱,以备将来读书上学或者有其他急需时用。

    钱就是这样,放在手里不知不觉就花掉了,存钱必须下狠心。他们到银行去咨询,别人向他们推荐了“零存整取”业务。每月固定存上一笔钱,可以约定存一年、三年或者五年,到期后一次性支取本金和利息。这种存款方式五元起存,利率按整存整取打六折计算,比活期存款要高得多。夫妻俩咬咬牙、狠狠心,决定每月存三十元,约定存期为三年。三年期满后,存款就能够突破一千元。

    就这样,从欣欣满百日的那个月起,王加根领了工资就往花园镇银行跑,首先到把那三十元钱存下,再安排其他花销。算下来,他们已经存了一年零两个月,存折上应该有四百二十元钱。这就是她和王加根参加工作以来的全部积蓄。现在让他们全部拿出来,她的确有点儿心疼。况且,就算全部给腊梅,也凑不够五百元,还不知道王加根会不会同意。

    “姐!你和姐夫帮帮我。我将来会报答你们的。”腊梅红着眼睛开了腔,补充道,“全当是我向你们借的,等我工作了再还你们。”

    方红梅听到这儿,也难过得流下了眼泪,说:“我们尽力吧!我们也没这么多钱,还是得找人借。等我回家后,和你姐夫商量一下怎么弄。反正自费中专报名要等到十月份,还有一个多月时间。”

    开学这几天,王加根和方红梅一直在为拿不拿这五百元钱闹矛盾。各人摆各人的道理,达不成统一意见。自己的心都操不完,他们哪儿有心思管两旁世人的闲事?

    程彩清抓走的第二天,程芸找过牌坊中学代理校长张仲华。要求学校领导出面,去公安局把她男人弄出来。

    张仲华不加思索地拒绝了,并提醒程芸:“这不是治安处罚,是刑事案件!程彩清已经触犯了刑律,被确定为犯罪嫌疑人。学校出面说话根本就不起作用,还会落个妨碍执行公务的罪名。”

    “抹牌赌博又不只我们家彩清一个人!凭什么其他人都没事,只抓他一个人?”程芸理直气壮地反问,“要倒霉大家都倒霉!学校不管是吧?我也不会让你们有好日子过。就算枪毙我们家彩清,我也要找几个垫背的。”

    接下来,三天两头就有人被公安局叫去协助调查。

    这些人都是曾经在程彩清家里抹过牌、赌过博的。一旦被请去了,就不能利利索索地回来。公安局一定要家属去交罚款赎人。

    牌坊中学有好几个教师被请去过,包括邹贵州、赵乾坤、张仲华和借调到孝天市教委工作的丁胜安。还有其他学校的教师,以及花园镇和附近村庄的赌徒。这些人明知道是被程彩清两口子“出卖”的,因此对这一对狗男女恨之入骨。他们交过罚款、写过悔过书、灰头土脸地回来后,见着人就骂程彩清和程芸不是东西。

    “检举吧!举报吧!报出的人越多,说明你程彩清赌博的次数越多,影响的范围越大,你的罪行就越重。自以为罪不罚众,其实是他妈的蠢猪!”邹贵州谈起疯狂报复的彩清两口子就恼羞成怒,这样发表自己的观点。

    那些侥幸还没有被公安局传唤的“漏网之鱼”,见到程芸就绕道儿走,唯恐避之不及,不敢与她靠近。

    只有王加根和方红梅平静如常,安然无恙。他们从不染指抹牌赌博,一次也没有参加程彩清家的狂欢,因此不担心警察来找他们。

    俗话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看到程芸如过街老鼠,人人见了都讨厌,想起这婆娘往日趾高气扬、盛气凌人的恶行,方红梅还有点儿幸灾乐祸,觉得大快人心。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人在做,天在看。上天还是长着眼睛的!”她像个哲人般地总结。不过,提起弟妹升学考试的事情,她又抱怨菩萨不开恩。

    妈妈那么虔诚地去木兰山烧香,腊梅和敬武还是一个也没有考上。敬武落选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家里人都没作他的指望。腊梅没考上,就有点儿说不过去了。她初中四年,高中四年,加上小学五年,已经读了十三年的书,今年又是第二次参加高考,怎么会连中专录取分数线都没有达到呢?

    经过无数轮唇枪舌剑的争吵,王加根还是顶不住老婆的软硬兼施,缴械投降,答应赞助腊梅五百元学费。他去银行提前支取了那笔零存整取存款,又交出母亲送的那一百元钱。凑够五百元,送到了方湾菜园子村,交给小姨子。

    贡献出这五百元钱,他们又成了穷光蛋。仅剩下的几十块钱,得维持一家三口的生活。下个月工资要等十几天之后才能发。马上就是中秋节,也没办法给父母买点什么。面对窘境,他难免心生怨恨。

    王加根觉得,岳父母对子女厚薄不均,心太狠,不体谅他们。似乎他和方红梅两个人在教书,就富得流油,动不动就起心盘剥他们。而对家里的长子方敬文,却总是有求必应。无论敬文的需求合理不合理,他们总是不惜一切代价予以满足。纵容儿子在外面恣意挥霍,搞得家里如狗子舔过一般干净。现在到了腊梅上学要花钱的时候,又把难题抛给他们。

    方红梅也是一样,遇事只为她娘家人着想,完全不顾他们的小家庭。有这样的岳父母和老婆,给欣欣存钱那简直是痴心妄想。

    为了那每个月三十元的存款,这一年多他们节衣缩食,可以说是从牙缝儿里省出来的一点儿血汗钱。看到方红梅每天要洗一大脚盆衣服,如服苦役一般地在搓衣板上挥汗如雨,王加根曾想过买一台洗衣机,让她不至于那么辛苦和劳累。可买洗衣机的话,零存整取的计划就会泡汤,因此他还是狠着心忍住了。现在倒好,洗衣机没买成,存的钱也没有了——连银行账户都销了。

    “去他妈的!以后再也不存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何必苦了我们自己?每个月的工资花个精光,免得老是让人惦记。只有我一个人为小家庭着想,想好也是好不起来的。等这个月工资发了,多少给父母寄点钱。一年一度的中秋节,我们总得表示一点儿心意。”想起母亲和继父老马,王加根满怀感激和歉意。

    送他和欣欣回湖北的那天,在保定火车站候车室,白素珍突然问加根:“都要回家了,你怎么不向我提欣欣上幼儿园的事情?”

    王加根惊讶地望着母亲,有点儿纳闷儿:“您是怎么知道的?”

    白素珍回答:“你到保定没几天,我就收到了方红梅的信。我知道了你们父女俩此行的目的,可你为什么一直不对我讲呢?”

    王加根如实相告,看过家里的情况,知道这件事情不可能。说了只会让老人更加为难,因此就没有提。

    “那你回家后如何向红梅交待?”

    “实话实说。我相信红梅是能够理解的。”

    听儿子这么讲,白素珍也很感动。

    她说,家里的情况加根也看到了。加枝远走高飞,跑到美国去之后,再也不管家里人的死活。出国两年多,没有给家里寄过一分钱,甚至连信都懒得写。马杰工作八年了,既不帮助家里,自己也没存上几个钱。女朋友谈一个吹一个,至今还是单身。叫他调回保定工作,他又总是不肯,不愿意离家里太近。说白了,还不是怕为家里承担责任,不愿意为老人分担忧愁。他上班上得好好的,又去读什么中专。将来中专毕业了,很有可能分配到广西柳州的穷山沟里。

    暑假刚开始,马杰就从浙江建德回了保定。当时,家里正在为陈凯勇这个流氓生闷气。因为陈凯勇见部队没有处理他,就变本加厉地与白素珍作对,恨不得骑在她脖子上拉屎拉尿。老马和白素珍见人高马大的马杰回家,就愤愤不平地向他控诉陈凯勇的恶行,指望家里的长子为父母主持公道,为他妹妹报仇雪恨。结果呢?马杰不仅没有去教训陈凯勇,反而与陈凯勇哥们儿相称。他们一起打牌,一起喝酒,一起唱歌跳舞。

    老马见此,气得浑身发抖,质问大儿子:“陈凯勇品质那么差,玩弄你妹妹,欺负你父母,你为什么还和他搅和在一起?”

    马杰用四川话回答:“我和他之间又没啥子矛盾嘛。”

    白素珍一听就火了,扑上去抽了马杰一耳光,怒不可遏地骂道:“你简直不如一条狗!狗还知道看家护院,见到主人受欺负,就去咬那欺负主人的人。你却黑白不分,吃里爬外,是不是连畜生都不如?”

    马杰捂着火辣辣的脸庞,对继母横眉鼓眼。他清理好自己的衣物,气冲冲地甩门而去,离家出走了。

    “马杰走的第二天,你和欣欣就来了。”白素珍看了一眼候车室墙壁上的电子钟,加快说话的语速,“姓马的几个孩子读书都不中。窝囊,蠢笨,不争气,歪心眼还特别多。你继父人又老实,在干休所没人把他当所长,在家里也没有父亲的权威。他申请提前退休的报告,已经批下来了。干休所准备返聘他当门卫,每个月可以多挣八十元钱,但必须整天守在门房里,二十四小时不能离开。”

    回到欣欣上幼儿园的问题上,白素珍道出了难处和苦衷。

    她说,爷爷奶奶带孙女本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他们这样的家庭又太特殊。家里的孩子一大群,欣欣是孙子辈的第一个。如果他们带欣欣上幼儿园,开了这个头,以后的局面就难以控制。无论是外孙还是内孙,拒绝哪个都不行,还不把两个老的累死?

    客观上讲,欣欣在保定上幼儿园也不方便。干休所地处郊区,附近没有像样儿的幼儿园。最近的一家,骑自行车也得半个小时。而且还是村办的,条件差不说,又不接受全托。她要上班,老马要看门,马红又指望不上,家里没有人手接送。

    “更重要的是,孩子还是由父母带着比较好。这样能增进子女与父母之间的感情。”白素珍深有体会地说,“你和红梅都是教师,家庭环境好,又住在学校,这些对欣欣的成长和智力开发都是有好处的。在幼儿园里其实学不到什么东西,那么多农村的孩子没上幼儿园,还不是照样考上好大学、照样成名成家?逆境出人才。艰苦的环境更能锻炼人,更能磨练人的意志。”

    听着母亲的絮叨,王加根心里非常难受。他也很生方红梅的气,怪她给母亲写了那封画蛇添足的信。

    临上车时,白素珍把装有一百元钱的信封塞进了加根的口袋,嘱咐他给方红梅买件连衣裙。

    没想到,这笔钱却用在了腊梅上自费中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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