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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文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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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加根这儿报丧的,是王李村的本家叔叔。

    本家叔叔告诉他,奶奶是前天傍晚,趁王厚义和胡月娥在门口塘里洗藕时,喝农药自尽的。

    没有吵架,也没有闹矛盾。王厚义发现奶奶喝了农药,就和本家叔叔一起,用板车把老人家往杨岗卫生院送。

    路上,奶奶的一只手臂绞进了车轮里。因为天黑,拖板车和推板车的人都没有发现。直到他们无论使多大的劲,板车都没办法挪动时,才发现老人家的衣服绞破了,手臂几乎被绞断。

    到杨岗卫生院后,灌了不少肥皂水洗胃,也不见好转。一直到昨天早晨,奶奶还在医院痛苦地挣扎和□□。

    杨岗卫生院要求王厚义预交三百元住院费。

    厚义拿不出钱来,又听人说,即使救活了,也管不了几天。他便以老人死在外面不吉利为借口,放弃抢救,连奶奶手臂上的伤口都没有包扎,就拖回了王李村。

    奶奶被拖回家后,躺在堂屋地面的草席上,乱喊乱叫,脚乱蹬,手乱抓,被折磨了一整天,直到昨天下午五点多钟才断气……

    王加根听到此,泪水已如断线的珠子。他当即和本家叔叔一起到花园镇,坐长途汽车回王李村。快到花园汽车站的时候,他突然想到应该把奶奶去世的消息告诉母亲和大舅,就前往花园邮局分别给白素珍和白大货发了电报。

    汽车在土石公路上艰难地行进。因为坡道较多,一会儿上,一会儿下,速度时快时慢,特别不均匀。王加根时不时被颠得屁股离开椅面,两条大腿很快就麻木了,脑袋晕乎乎的。加上浓重的汽油味的刺激,他突然感到心里作呕,胃里翻江倒海,一股热浪迅速涌向喉管,污秽之物从口腔里喷薄而出。他把头伸出窗外,让那些呕吐出来的东西随风飘扬,散落在路面、路旁的树枝和汽车的车身上。接连不断地呕吐了好半天,最后吐出来的完全是淡绿色的水,不过,胃部仍然在间隙性地痉挛。

    平静下来时,王加根已经满眼是泪。

    也不知是因为伤心,还是呕吐所致。他从口袋里搜出几张卫生纸,擦了擦眼睛,又揩了揩嘴巴,把纸团扔出窗外。

    本家叔叔一再向他说明,家里没有吵架,近段日子也没有发生什么矛盾冲突。奶奶是趁家里没人时,自己喝的农药。

    不管本家叔叔说的是真是假,丝毫也不能消除王加根对父亲和继母的痛恨。他暑假回家时看到的情况,以及奶奶吞吞吐吐的诉说,已经在他心里埋下了愤怒的种子。他觉得王厚义和胡月娥对奶奶太不好了,缺少最起码的照顾和尊重。

    在双峰管理区下车后,王加根和本家叔叔一前一后只顾走路,叔侄俩什么话也没有讲。快进村时,本家叔叔与加根告别,抄另一条小路回去了。王加根继续沿着乡村公路走。进村后,他看见自家门口摆满了花圈,满腔的悲愤再一次涌上心头。

    王加根的出现,引起了那些在花圈丛中忙碌和看热闹的乡亲的注意。他们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用目光迎接逝者的孙儿。有人还迎着加根走过来,主动与他打招呼。

    加根满脸悲伤,走过老宅旧址,穿过花圈丛林,径直走进家门。在大门口,他看见堂屋正中摆放着黑色的棺材。

    奶奶已经入殓,但棺材盖还没有盖上。

    他大声呼喊着“奶奶”,泪飞顿作倾盆雨。

    “奶奶,我是加根啊,您最疼爱的孙儿加根。加根回来看您了,你最疼爱的孙儿回来看您了!您要的小剪刀,我给您买到了。您睁开眼看看哪!奶奶——”

    他不管不顾的哭诉,使得满屋子的人悲从中来。好些人都掀起衣角,擦起了眼睛。

    奶奶平躺在棺材里面,双目紧闭,面色惨白,愁容依稀可见。

    本家二婆抹着眼泪,哽咽着对加根说:“你奶奶昨天怎么也不肯断气,拖了一整天。可能就是在等你呢!”

    话音刚落,王加根惊奇地发现,奶奶眼角居然滚下两行泪水!

    他又号啕大哭起来。

    直到他的情绪趋于稳定,王厚义才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叫儿子去厨房吃饭。

    王加根没有理会。

    王厚义又和本家二爹商量,说天气太热,应尽快下葬。

    加根坚决反对。

    他的理由是,必须等母亲回来,让白素珍看奶奶最后一眼。

    王厚义惊愕万分。

    得知加根已经把白氏去世的消息,发电报告诉白素珍和白大货,他恼羞成怒,斥责儿子不懂事。

    “怎么办呢?天这么热,放长了肯定不行。”厚义非常慌乱,试探地征询本家二爹的意见。

    本家二爹回答:“既然通知了素珍,那只有等她回来。”

    次日一大早,白大货来了。

    王厚义于是向大舅子提出,必须赶紧出殡。

    白大货坚持要等姐姐回来。

    就这样,大家只能耐心地等待白素珍。

    素珍是当天上午出现在王李村的。她没有哭泣,没有流泪,脸绷得紧紧的。路上偶尔有人与她打招呼,她只是严峻地点点头,不说一句话,气喘吁吁地走路,穿过花圈丛林,走进停放死者的堂屋。

    “养母啊!我的养母!”她大声呼喊起来,扔下旅行包,掀翻了虚掩着的棺材盖。

    几个妇人上前准备劝慰。

    “我不会哭!是谁害死了我养母?是谁逼死了她?是谁?是谁?找公安局的人来验尸,把那个杀人的凶手抓起来枪毙!”她歇斯底里地喊叫着。

    白素珍责备加根电文过于简单,应该说明奶奶是非正常死亡:“你再去给你爸爸发份电报,就说我十天半月不会回保定,一定要把这个案子弄个水落石出。”

    在场的乡亲们想息事宁人,劝白素珍马虎一点儿。人死不能复活,闹也解决不了问题。

    白素珍一句也听不进去。

    德高望重的村支书把素珍叫到一旁,嘱咐她冷静。并且说,事情做事情处理,人还是应该安葬。天这么热,不能耽搁得太久。

    白素珍执意要等公安局的人来验尸。

    没办法,村支书只得派人前往周巷派出所,请来了杨所长。

    杨所长戴着白手套,拿着手电筒,在棺材里面前前后后照了照,装模作样地检查尸体,做了一些记录。

    棺材这才封好,由几个壮汉抬起来,送往村西的晒石畔墓地安葬。

    从白素珍出现到出殡结束,王厚义和胡月娥一直不敢在家里露面。王厚义失魂落魄地在外面游荡。胡月娥则抱着加花,拉着加叶,乞丐一样地坐在邻居家的门口(按乡俗,死者亲属不能进别人家)。

    到了晚上,王厚义瞅空找到加根,把他叫到屋子侧边的小院子里,拉着他的手,一个劲地问:“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然后跌坐在茅房旁的地面上,失声痛哭,声音又不敢放大。

    王加根还是第一次看见父亲表现得如此可怜。

    印象中,父亲总是凶神恶煞、盛气凌人、趾高气扬,现在竟然这样六神无主,胆怯可怜。加根心里有了一种莫名的快意,同时坚定不移地认为,奶奶的死肯定与父亲有关。不然的话,父亲不会这么心虚。

    入夜,白素珍睡在养母生前住过的房间。加根和衣躺在她的脚头。

    母子俩好多年没在一个床上睡觉,现在睡在一起,却怎么也难以入眠。

    白素珍告诉儿子:老马后天要去北京开会;马杰刚刚与女朋友吹了,正在闹矛盾;马红待业在家,总是与不三不四的人来往,跳舞跳到深更半夜;马军上学路远,必须单独给他做饭;马颖正在上幼儿园,早晚要人接送……总而言之,家里一刻也离不开她,她必须马上返回保定。

    “您不是让我给继父发电报,说您十天半月不回保定么?”加根不解地问。

    “我倒是想这样。”白素珍无奈地回答,“但不回去不行啊!”

    王加根不再言语。内心里,他也不希望母亲在王李村大吵大闹。因为这种吵闹解决不了什么问题。还有,他自己也该回去上班了。

    就这样,预想中翻天覆地的吵闹不得不虎头蛇尾地收场。

    参加完奶奶的葬礼,加根的情绪极其低落。

    他怎么都难以相信,慈祥的奶奶殁了,永远告别了这个世界,永远离开了他。可这又是事实:他亲眼见奶奶躺在棺材里,亲眼见本家二爹、本家叔叔和皮匠三爷封好棺材盖,亲眼见村里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把装有奶奶遗体的棺材抬到村西晒石畔墓地,又亲眼见他们把棺材放入事先挖好的土坑,用铁锹掀起红黄色的泥土,一点儿一点儿地掩埋……

    再也见不到奶奶的音容笑貌,听不到奶奶的细声叮咛,再也没有机会为奶奶修剪脚趾甲,没有机会把奶奶接到身边生活了。

    想到这一点,加根禁不住泪眼婆娑。

    奶奶是忍受不了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才自寻短见的啊!无论她老人家喝农药之前有没有吵架,与家里其他人产没产生矛盾,王厚义和胡月娥都难辞其咎。尤其让王加根寒心的,也是他无论如何都难以原谅的,是在奶奶有希望存活下来的时候,王厚义放弃了抢救。仅仅为了省下三百元钱,他们就把奶奶从医院拖回家,眼睁睁地看着老人家遭受十几个小时的折磨,痛苦地死去……

    稍有良心和良知的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种连畜生都不如的事情!眼巴巴地盼着一个人死去,这是多么狠毒的心肠啊!钱就那么重要么?王厚义为了再生一个儿子,甘愿交计划生育罚款,两次交了七百元钱。他却舍不得花三百元钱挽救奶奶生命!眼看一个生命即将逝去,能抢救而不去抢救,实际上就是间接故意杀人。

    这在法律上有明文规定。

    “别人说救活了也管不了多长时间”——多么荒唐而又残酷无情的理由。照这种理论,所有身患绝症的人,都没有救治的必要,反正救活了还是会死去。依此类推,所有患病的人都有生命终结的那一天,都没有医治的必要。那么,还要医院和医生干什么?

    据科学研究考证,一个自寻短见的人,在将死而未死的时候,往往会幡然醒悟,求生的愿望特别强烈。我们可以大胆的推测,白氏从喝农药被人发现时起,就不愿意撒手人寰了。因为她还等着加根给她买小剪刀,还等着孙儿娶孙媳妇,等着看重孙子呢!她怎么舍得离开这个世界呢?但是,没有人给老人家这个机会。

    想起这一点,王加根就怒火满腔。可害死奶奶的人又是他的亲生父亲,他不知道该如何弄。

    唉,更重要的是,他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处理这件事情啊!

    转眼就到了国庆节。

    放假期间,肖木匠带着徒弟如约来到牌坊中学。花了两天功夫,把王加根家的木料铸成了半寸厚的木板。

    肖木匠说,杉木比较潮湿,暂时不能用来打家具。因为湿木材打的家具会变形,必须等木板晾干。他还经验十足地叮嘱,木板只能阴干,不能在阳光下暴晒。

    阴干意味着只能放在室内。

    王加根和方红梅的宿舍都是三米见方的房间,面积十平米左右,高度只有两米多,而那些木板却有五六米长,无论是横着还是竖着,抑或是立着或者躺着,都放不下这东西。

    能够容纳这些木板的,只有教室或者办公室。放在教室里面肯定不行,影响学生上课不说,还有可能被学生弄得面目全非。唯一可行的方案就是放在办公室。

    征得学校领导的同意,他们把木板平放在办公室地面上。为节省空间,将木板一块一块地摞起来。木板与木板之间,用竹筷子和木片隔开,露出缝隙通风,以便干得快一些。

    同事们说,这些木板风干至少需要两个月。干了才能够定型,定型了打出的家具才不会变形。

    这不碍事。他们没打算马上打家具,因为还得花时间攒钱。再说,眼下在校园里也找不到适合打家具的场地。

    他们的宿舍那么窄,屁大一块地方,根本就铺排不开。只能等学校放寒假之后,腾出一间教室供木匠们使用。

    家具的事情只能暂时做到这一步。

    另一个必须解决的难题,就是婚房。

    王加根和方红梅的宿舍被办公室隔开,东一间,西一间,这样扯着不方便。他们希望把两个人的宿舍调到一起,或者安排一间较大的宿舍,这样便于摆放家具,有个家的样子。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丁胜安和邹贵州满口答应。只是时间上要稍晚一点儿,等到这学期结束,再帮他们调剂。

    当然,王加根面临的愁肠事,远不止这些。

    请木匠打家具得花钱。家具打成之后,油漆也得花钱。还有结婚所需的床上用品没有买,新衣裳没有添置。酒席多少得办几桌,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钱从哪儿来?买过杉木之后,他一贫如洗,身无分文,买菜都是方红梅出钱。

    二十岁的他愁得白头发都长出来了。

    眼见王加根这么熬煎,方红梅也很心疼,可爱莫能助。她不敢撺掇加根去向他父母要钱。如果她提出那样的建议,加根肯定会如点着的爆竹,噼里啪啦地炸个不停。

    她太了解王加根了。

    “要是春节来不及,就把婚期往后推,改到明年五一。”方红梅只能这样劝慰,“反正证已经领了,又住在一起,结婚不结婚没多大区别,也就是举行个仪式而已。”

    王加根也有过这想法,可心里惦记着另外一件事:“你不是说这个月好事没有来,可能又出事了吗?”

    方红梅懊恼地低下头,有点儿沮丧。

    “没来月经不一定就是怀孕,也可能是其他原因。”她侥幸地回答,“我还是抽空儿去医院检查一下。”

    就在他们谈婚论嫁的时候,方红梅收到了湖北大学邮来的《录取通知书》——她考上了中文系本科函授班。

    看过《录取通知书》,她激动得满脸通红,浑身颤抖,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调儿。太不容易了!孝天市报考这期函授班的有好几百人,最终录取了三十九名。这三十九名幸运儿中,只有四个是女生。

    “不惜一切代价拼五年,我一定要拿到本科文凭!”方红梅斩钉截铁地说,“结婚的事暂时放一放。要是真的出了事,我就去医院。”

    王加根无言以对。

    他能说什么呢?前段忙忙碌碌的日子,他们总是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扯皮,家长里短地辩论,婆婆妈妈地争吵,与那些市侩而又庸俗的小市民没什么两样。他既感到厌倦,又非常担忧,害怕他们过早“蜕变”,成为平庸之辈中的一员。毕竟他们才二十出头,风华正茂。现在方红梅考上本科函授班,就有了明确的奋斗目标,最起码近五年不会无所事事。这多么好啊,他应该支持。

    因为对月经的事情不放心,他陪方红梅去医院检查。

    结果显示:他们又造出了一个生命。

    “怎么办?”他征求方红梅的意见。

    “引产!”方红梅没有丝毫犹豫。

    时隔半年,她第二次做了人工流产手术。

    眼见方红梅为了函授学习破釜沉舟,推迟婚期,打掉孩子,王加根心里还是难免一阵酸楚。不过,既然已经明确表示支持,他就不能出尔反尔,显得没有男子汉的气量和大度。

    首次面授学习时间是十二月上旬。按通知要求,必须交三十元钱的教材费,加上往返路费和十天的生活费,起码得他们一个月的工资。

    这次人工流产,手术费和药费又花了二十六元钱。两人囊中羞涩。所有的花销都等着发十一月份工资。

    经济拮据已经够烦的了,加根还得考虑自己的文凭问题。

    当初方红梅劝他一起参加本科函授招生考试,他固执地拒绝了,现在见方红梅收到《录取通知书》,他又有点儿后悔。

    他相信自己是有能力考上的。如果他们都考上了本科函授班,不是又可以成为同学么?一起参加面授,一起复习备考,五年之后,双双拿到本科文凭,那是多么惬意的事情!

    这么好的机会,自己却错过了。

    不过,加根又想,如果他和红梅两人都考取了本科函授,两人的学费就得六十元,一起面授学习的花销更大。钱从哪儿来?两人同时外出参加面授学习,他们的工作怎么办?课谁来上?作业谁来改?学校领导会同意么?

    方红梅前天把《录取通知书》交给张仲华,为十二月份的面授请假时,张仲华直言不讳地提出附加条件:以后只要方红梅参加面授学习,她的课程必须由王加根承担。因此,可以大胆的推测,要是他们两人同时请假外出,学校领导绝对不会批准。

    还有,如果他和方红梅都外出了,敬武在学校里怎么办?

    这一系列的问题,都没办法解决。

    面对现实,王加根对当初放弃本科函授班招生考试,又不那么后悔了,觉得自己的选择还是比较明智的。他和方红梅不可能同时参加面授学习。一个人坚持读函授的话,另一个必须作出牺牲,选择其他途径奔文凭。

    现在的问题是,方红梅函授学习五年肯定能够拿到本科文凭,而王加根参加自学考试五年,能否本科毕业却不一定,甚至有可能连专科文凭都拿不到。

    这是加根最大的心结。

    要是方红梅本科毕业了,自己还只是中专学历,脸往哪儿搁?如果按教师学历来安排教学时段,方红梅可以教高中,而他只能去教小学。他还有一点儿男人的尊严么?

    函授班读不成,自学考试能否毕业存在不确定性,脱产进修没有指标,电大又没听说要招生。要想不掉队,现在唯一的途径只有参加高考,重圆大学梦。自己参加工作已经满两年,能够以社会青年的身份报名参加高考。这条路虽然难度很大,但已经别无选择了。

    客观地分析现状,他觉得自己考上理科类大学的希望不大,决定去报考文科类大学。

    历史和地理知识靠死记硬背,他对自己的记忆力还是比较有信心的。语文和政治,多花点儿功夫,应该也没太大的问题。短板还是英语和数学。尤其是英语,现在的高中生都比较厉害,而他只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听英语广播讲座,实际水平还不如初中毕业生。虽然难,他还是准备脱它一身皮,咬紧牙关去搏一搏。

    方红梅的本科函授把他逼上了绝路,他别无选择,只能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打过鸡血之后,他就把宏伟规划和远大抱负告诉了方红梅。

    方红梅听过之后,却没有他想像的那么兴奋,更没有对他的计划表示支持。她表情冷漠,提出的观点基本上都是在泼冷水。

    “高考竞争一年比一年激烈,已经到了白热化程度,你高中毕业四年了。这四年完全没有接触过高考,没有任何这方面的信息,怎么可能战胜那些应届高中毕业生?异想天开,白日做秋梦。”方红梅毫不留情地打击,目的就是让他彻底死心。

    王加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如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方红梅意识到话说重了,又换了一种和缓的语气,苦口婆心地劝说和开导。

    她说,如果王加根去读大学,她的本科函授班就学不成。因为经济条件不允许——读大学必须脱产离职,没有工资收入。仅靠她一个人的薪水,不足以维持两个人的开支。时间上也没有保障。两个人都去奔文凭,一个人要复习备考,一个人要自学课程,家务活儿哪个去干?如果是这样,务必将来经常扯皮,影响两个人的关系,还有可能两个人都学不好。退一万步讲,就算王加根考上大学了,他们又得分开四年。四年时间,她一个人在牌坊中学怎么办?分居那么长时间,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男人都是花心大萝卜。进了花花绿绿的大城市,大学校园里那么多年轻漂亮的小姑娘,你一去恐怕就会忘了我。”方红梅噘起嘴巴子,显出委屈的样子,“所以我觉得你考上大学并不是什么好事。对于我来讲,无异于一场灾难。我们可以来个约定,你放弃考大学,我答应不推迟婚期。还是按照原计划,我们明天五一结婚。”

    话说到这个份上,王加根再也不好固执己见。

    他没想到方红梅还是个醋坛子,就答应不报考大学了,继续参加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凭实力去拿文凭。

    “我们学的都是汉语言文学专业,课程基本上一样,教材可以共用。这能节省不少钱。”方红梅继续巩固劝说的成果,“我可以把面授时的听课笔记给你看,你又能帮我完成函授作业。我们还可以互相报题目对方背,检验学习效果。比翼双飞,共同进步,该有多好!”

    王加根被她勾画的美好蓝图感动了,眼眶里旋转起了泪水。

    通过沟通和交流,他们对未来的工作、学习和生活,总算有了一个比较清晰的思路和规划。工作上互相帮助,学习上彼此促进,家务事共同承担。

    所有这一切,看似非常美好,但真正实施起来,却并非那么容易。说来说去,还是思想上的疙瘩没有完全解开。

    王加根心里总像压着一块大石头,难得轻松和快活起来。肝火又特别旺,动不动就发脾气。有时对领导不满,有时对同事不满,有时对学生不满,有时对家人不满,逮谁就跟谁闹,如同一只好斗的公鸡。单身独处时,他甚至跟自己生气,莫名其妙地自抽耳光。

    手头有事忙的时候,稍微好一点儿。只要一闲下来,他就无事找事地发神经。一会儿说日子过得太单调、太呆板、太枯燥、太无聊,恨不得去死了就好;一会儿感叹生活没有方向、没有目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往下混,没什么意思,如同断线的风筝不知道要飘向何方。有时庆幸与方红梅相识、相知、相爱,收获了爱情;有时又后悔谈恋爱太早,二十岁不到就背负起生活的重担,整天愁得像个老头。因为烦闷、懊悔和压抑,他总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喊大叫,哭一场,或者把身边的东西砸个稀巴烂。

    这期间,他还回王李村参加了王裁缝的葬礼。

    奶奶去世后,加叶加花没人照顾,王厚义又去江汉农场接回了王裁缝。没想到,王裁缝回王李村才一个多月,就因为脑溢血过世了。

    加根回王李村参加王裁缝的葬礼时,满脑子想的,都是奶奶。

    他独自坐在奶奶生前住过的房间里,一点儿也不害怕,反而感到很亲切。恍惚中,他似乎看见奶奶从床上坐起来,抬起瘦骨嶙峋的手,抚摸着他的脸蛋儿,叹息他瘦了,问他是不是生了病。

    眼见父亲和继母为王裁缝的丧事忙碌,没有谁提起奶奶,似乎奶奶根本就没在这个家里生存过,加根感到特别伤心,也非常气愤。

    这一个多月,他接连收到母亲的好几封来信,谈的都是奶奶的事情。白素珍准备今年春节回湖北,陪伴她养母的亡灵,为含冤去世的奶奶报仇雪恨。

    她在信中说:“加根,我以前劝你与王厚义和平相处,那是我考虑到你年幼,害怕你跟他作对会吃眼前亏。现在你长大了,我必须告诉你:我和王厚义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在生活的舞台上,要么他死,要么我亡!至于谁胜谁负,法庭上见分晓!我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替我养母申冤报仇,替我自己报仇雪恨!不告倒你父亲,不争回我养母的遗产,我绝不会停止战斗的笔!”

    读着这样的来信,加根感到非常为难,既困惑,又矛盾。

    奶奶饮恨离世,他也恨父亲,希望王厚义受到应有的惩罚。但是,真的把王厚义拉出去枪毙么?真的让王厚义去坐牢么?他又于心不忍。不管怎么说,这个人给过他生命。他血管里流淌着的,还有这个男人的血液。

    血浓于水啊!

    另一方面,王加根对母亲那种吵闹起来就不管不顾的做法比较反感。他担心白素珍春节期间在王李村闹得一塌糊涂,多次写信劝母亲不要回湖北,或者回湖北之后不要大吵大闹。

    这些劝告丝毫也没起作用。他反而遭到母亲毫不留情的痛骂。

    白素珍说,加根是在可怜罪大恶极的父亲,因王厚义将受到法律的制裁而吓得胆战心惊!

    唉,他真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这些麻烦事。

    方红梅的情绪同样不稳定。

    当函授录取通知书带来的喜悦消退之后,她仍然走不出工作调动留下的心理阴影。

    牌坊中学不是伊甸园,她和加根也不是夏娃和亚当。尽管古今中外的文人墨客把爱情描写得那么美好,神圣、崇高而又伟大。可是,爱情不能当饭吃。人活着,就必须与柴米油盐酱醋茶打交道,必须演奏锅碗瓢盆交响曲。呆在这么一个孤岛野庙一样的鬼地方,夜晚见不到一个人影,周末和节假日找不着人说话聊天。陪伴他们的,只有孤单、寂寞、空虚、无聊和恐惧。因为远离城镇,加上人生地不熟,干什么事情都不方便。

    抚今思昔,想起自己毅然离开的方湾中学,方红梅难免失落,难免郁郁寡欢,甚至伤心落泪。

    那是她的母校,又在那儿工作过。无论那里的教师和学生,还是他们的家属或家长,她都非常熟悉。八小时之外,她和同事们一起打篮球、打乒乓球、打羽毛球、打扑克,去街上吃大排档、看电影、看录像、唱卡拉ok,其乐融融,快乐无比。更为难得的是,方湾中学离她家菜园子村那么近,她可以在家里吃父母做的热菜热饭,可以与弟弟妹妹斗嘴疯闹,享受天伦之乐。

    调到牌坊中学之后,这一切倏忽间远离了她。取而代之的,是两个人的孤独相守,是漫漫长夜的顾影自怜。方红梅心理上的落差不言而喻。

    回想起两次意外怀孕,又不得不打胎,她更是悲从中来,而且特别生气。怪只怪王加根太穷了,没本事结婚。

    她于是指责和抱怨王加根,骂他枉为男人。

    王加根呢?也不甘示弱,与方红梅针锋相对。

    我就这个条件!我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我就是一个穷光蛋!又没有瞒着你,又没有欺骗你,是你自己投入我怀抱的。你一会儿说马静找的周哲凡家庭条件好,一会儿说高中的女同学嫁的老公会赚钱。这不满意,那不满足,现在觉得委屈后悔了,早干嘛去了?我不会因为穷,就对你卑躬屈膝,更不会存心去巴结你、讨好你。我绝不会当一个没有血性、没有骨头的猥琐男人。

    “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看着办吧!”

    说这话,他也实在是没办法。

    陪方红梅人工流产时,他心如刀绞。医生扼杀的,是他的亲骨肉啊!他不想把自己的孩子留下吗?虽说领了结婚证,他们就是合法夫妻关系,但按常理还是应该举行一个婚礼。向社会昭示,得到亲朋好友的认同,他们的婚姻才算名正言顺。可是,他们拿不出钱来办这么一个仪式。没有结婚就怀上孩子,会被别人戳脊梁骨,被别人唾弃和谩骂,特别是女人,会背上极坏的名声。他不愿意心爱的女人受到这样的伤害,只能以牺牲亲骨肉为代价。孩子没有了,可以再造再生,女人的名誉受损了,则永远难以修复。他也是为方红梅着想啊!

    这其中的是非曲直还没有理清,方红梅又与教导主任张仲华发生了冲突,闹得关系紧张。

    矛盾是由期中考试考核评定引起的。

    开学初,牌坊中学制定出台了《教师教学考核评定奖惩办法》。其中一条重要内容,是对在期中、期末和中考等大型考试中,教师所任学科取得优异成绩给予奖励。

    具体来讲,所任班级学生及格率在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根据优秀率情况予以奖励。优秀率达到百分之三十,获一等奖,奖金二十元;优秀率达到百分之二十,获二等奖,奖金十元;优秀率达到百分之十,获三等奖,奖金五元。

    这个奖惩办法是张仲华负责起草的。

    这些年来,牌坊中学教学管理方面的规章制度,都出自他之手,规章制度执行情况的检查督导,也由他组织开展。丁胜安通常只在人事、财务和对外接待这些事情上出面,学校内部管理方面的麻烦事,一般都交给张仲华。

    张仲华呢?又是一个不怕麻烦、喜欢用权、爱管闲事的人。

    每天早上,他拿着考勤本在办公室转一圈,看看教师们有没有按时到岗。隔段时间,他都要检查教师们的备课和学生作业批改情况。心血来潮了,他还会拎起一把靠背椅,不声不响地进入某间教室,旁听教师们讲课。他干起这些事情乐此不疲,劲头十足。特别是看到教师们因为他的严格管理显得紧张和惶恐不安时,总会产生一种莫名的快感,觉得自己在牌坊中学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管理别人,张仲华能够做到事无巨细,查找教师们工作中存在的纰漏,更是到了“鸡蛋里挑骨头”的地步。但是,他自己又不以身作则,更谈不上率先垂范。要求别人做到的,他从来就没有做到过,仅限于“用马列主义的电筒照别人”。

    基于他的这种德性,学校的教师们都不怎么喜欢他,甚至从内心里厌恶他。尤其是一些年轻教师,经常因为受到他的压制和批评,对他恨之入骨、嗤之以鼻,咬牙切齿地咒骂他。不过,大家确实又有些惧怕他,担心他在丁胜安面前打小报告,受了委屈总是忍气吞声,不与他计较,尽量避免与他发生正面冲突。

    张仲华拟定《教师教学考核评定奖惩办法》时,参考了往年的考试情况,认为他自己十拿九稳能够得奖。

    遗憾的是,今年期中考试成绩出来后,他所教的政治课考得差强人意,很多学生都在六十分以下,及格率没有达到百分之八十,失去了评奖资格。丁胜安和邹贵州没有任课,自然也拿不到奖金。能够获得一等奖和二等奖的,全部是其他普通教师。

    看到这个结果,张仲华霎时慌了手脚。

    奖惩办法是经校务会讨论通过,并在全校教职工大会上公布于众的。如果出尔反尔,肯定会引起教师们的反感,激起公愤。但是,按照这个奖惩办法执行,学校得支出一笔不小的费用。更为尴尬的是,获奖人员没有一个是学校领导。

    考试结果出来的最初几天,张仲华坐立不安,对兑现问题感到非常棘手。他先是找中老年教师到办公室交谈,征求他们的意见,商量这个事情该怎么弄。

    大家一致认为,学校领导应该说话算数,不能失信于民。

    无奈之际,张仲华又提出对所有获奖学科的学生试卷进行复核。他的意图很明显:既然学校领导拿不到奖金,就不能让教师获奖面太大,要最大限度地压缩获奖人数。

    接下来,他就坐在办公室里专心致志地翻阅那些已经阅过的试卷。想方设法扣减分数,把及格率和优秀率拉下来。

    整整花了一个星期时间,他用蚂蚁啃骨头精神,一丝不苟地复核试卷,并取得了成效:与最初的结果相比,全校获奖人数减少了三分之一,而且大幅度降低了获奖等级。

    不少教师气得眼睛充血、头冒青烟,但都敢怒而不敢言。

    王加根获一等奖稳如磐石,没有被拉下来。

    方红梅本来可以获二等奖,因为及格率被拉到百分之八十以下,失去了评奖资格。她翻阅着被张仲华扣减过分数的试卷,发现很多本来答对的题目都被扣了分,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有道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刚刚调来的方红梅成了第一个去摸老虎屁股的人。她拿着初一(1)班的语文试卷,来到学校领导办公室,把试卷摊在张仲华面前,逐题询问学生的答案究竟错在哪里,要求他说明扣分的理由。

    张仲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懵了。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新来乍到的黄毛丫头竟敢向他叫板。他稍微稳定了一下情绪,开始搜肠刮肚的调动自己的语文知识,胡乱地解释和应对挑战。

    有一道题目,要求用“花枝招展”造句。学生写的答案是:我妈妈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张仲华认为说法欠妥,判为错误。理由是,如今又不是原始社会,人怎么可能用花朵和树枝来打扮自己呢?

    “你知不知道花枝招展是什么意思?”方红梅用嘲弄的口吻问。

    张仲华一时语塞。

    迟疑片刻,他把双手举过头顶,比划着回答:“花枝招展嘛,就是那个花呀、树枝呀,在风中摇呀摆的。就像这样,这样两边摆动。属于动宾词组。”

    办公室里的不少教师都埋下头偷偷发笑。

    方红梅怒气冲冲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从桌上拿起一本《现代汉语词典》,再次来到领导办公室。

    她把词典扔在张仲华面前:“你自己查一查,好好学习一下,把意思弄懂了再判断对错。不要误人子弟!”

    说完这些,方红梅觉得还不解气,继续咄咄逼人地发问:“还有这几个字的拼音,为什么错了?文言文中的通假字与现代汉语的读音不一样,你知不知道?自己不学无术,凭什么胡乱更改?”

    张仲华满脸通红,被噎得哑口无言。

    因为丢了面子,他气急败坏,也顾不了学校领导的身份,竟然开口骂人:“你是个什么东西!”

    “你是个什么东西!”方红梅毫不示弱,“自己没本事得奖,看到别人得奖又眼红!有你这样当领导的吗?”

    为了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一个弱女子能够这样拍案而起,让那些忍气吞声当缩头乌龟的男教师们汗颜汗足。

    大家纷纷找丁胜安评理,表达对张仲华胡作非为的不满。

    迫于民情民意的压力,张仲华不再坚持复查和更改试卷分数。

    丁胜安趁机送了一个顺水人情:坚决执行《教师教学考核评定奖惩办法》,严格按照最初评定的考试成绩兑现,该奖的一分钱不少,不该奖的一分钱不给。

    就这样,方红梅的据理力争最终取得了胜利。不过,代价也是极其惨重的。她因此得罪了张仲华,结怨还比较深。

    自那以后,张仲华对她总是“特别关照”,有事没事找她的茬儿,故意刁难她,伺机报复,给小鞋她穿。

    方红梅本来就对牌坊中学偏僻的地理位置和恶劣的生活环境不满意,现在又遇上张仲华这么个无赖,烦恼和苦闷就不言而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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