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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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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想起自己失败的第一次婚姻,白素珍心里就五味杂陈。

    怪谁呢?全都是命。

    如果姑父没有死得那么早,王厚义就不可能来王李村。如果她多一点自我保护意识,不单独和王厚义一起进山打柴,她就不会被□□。如果不是因为意外怀孕,她就不会同意与王厚义结婚。如果王厚义心胸开阔一点儿、脾气温和一点儿、对三货好一点儿,她可能会与他凑合着过下去,不会那么铁了心要离婚。如果不是养母逼她复婚,她就不会赌气离开王李村。如果她不离开王李村,王厚义就不可能拆掉王李村的老宅……

    这么多“如果”,只要有一个没有成真,就不会弄成今天这个局面。遗憾的是,所有的“如果”都变成了现实——这就是命。

    离婚后回到白沙铺,素珍、三货和加枝得到过那么多人的帮助。特别是生产队长——汤正源的父亲,不仅帮他们上户口,分工派活时,对白素珍也格外关照,还把喂养耕牛的差事交给三货,让他也能够挣工分。

    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啊!

    白素珍满怀感激,慢慢开朗起来,有时还咿咿唔唔地唱几句歌,哼她最喜欢的“洪湖水,浪打浪”。回到家里,加枝就是她的寄托和希望。她要加枝喊她“姨”,教加枝认字、数数、唱歌、做游戏。

    三货的瘌痢完全好了,长出了一脑袋黑油油的头发。除了放牛和照看外甥女,他还抽空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事。

    历尽苦难,一家人总算过上了安宁的日子。

    这期间,白氏来过白沙铺好几次,劝他们回王李村。不与王厚义复婚也行,只要和她在一起,和加根在一起。

    老人家的哭诉无法打动白素珍。好马不吃回头草。她说什么也不回王李村,决心就这么在白沙铺生活下去。

    后来的日子里,她最难以忍受的,就是对儿子的思念。有时想得实在没办法,她就把加枝托付给三货,自己一个人去王李村。走在路上,想起王李村的儿子和白沙铺的女儿,素珍总是泪流满面。当她脚上打起血泡,精疲力竭地赶到王李村时,迎接她的,往往是王厚义的辱骂,以及惨无人道的毒打。

    王厚义不准她与儿子见面。

    一看到她抱着加根,王厚义就拼命地从她手里抢走。闹得鸡飞狗跳,大人小孩儿哭成一团。

    接二连三这样,素珍确实被王厚义打怕了。再到王李村时,看到那栋气派的“厅屋”就胆颤心寒,没有勇气走进去。踌躇犹豫过后,只好转身离开,前往好朋友李艳红家里。

    她让李艳红偷偷地去报信,或者想办法把加根带过来。

    李艳红也是王李村人,从小和素珍一起长大,一起上学。小时候,她们形影不离,无话不说,好得如同一个人,是可以割头换颈的朋友。李艳红结婚比白素珍晚几年,嫁给了同村的王青松。王青松在杨岗中学教书,上班时住校,周末才回王李村。

    就这样,李艳红和王青松的家就成了白素珍到王李村的中转站和避风港,成了她和儿子加根见面的地方。

    不过,六十多里的田间小路跑来跑去,白素珍也实在累得够呛。有时心里想念儿子,却完全没有力气走那么远的路。懂事的三货看出了姐姐的愁肠,自告奋勇去王李村接加根。

    三货只有十三岁,往返跑一百多里路,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更何况,有一半儿的路程上,他还得背着加根走。

    有一次,三货背着加根横穿一个村庄时,一条大黄狗突然向他扑过来,撕破了他的裤子,把他的小腿咬得鲜血直流。三货强忍疼痛继续赶路,嘱咐加根到家后不要告诉白素珍。

    加根懂事地直点头,可一见到妈妈,还是忍不住说出“三舅被狗咬了”的实情。

    家里人又哭作一团。

    王加根一天天长大。上小学的时候,到了寒暑期,他就吵着闹着要去白沙铺。王厚义不准,他便深更半夜偷着往那里跑。

    他事先收好父亲抽旱烟用的麻杆和火柴。动身的前一天晚上,总是兴奋得整夜睡不着觉。

    鸡叫三遍,他便摸黑穿衣起床,从熟睡的奶奶身边溜过。轻轻地打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走过堂屋,走过天井旁的过道,走过黑咕隆咚的巷子,轻轻拉开大门的门闩。出门后,再小心翼翼地把门带上。然后,就沿着通往村外的公路快步疾行,时不时还小跑一阵儿。

    直到进入田野,他才放慢脚步。路上看不见一个行人。除了青蛙的鼓噪,听不到任何声音。四周静得碜人,但加根除了害怕被父亲抓回去以外,还来不及考虑其他的危险。到了双峰管理区,上了孝花公路,耳朵里听到的脚步声,比之前要清晰和响亮得多。

    他老是觉得身后跟着一个人。蓦然回首,除了道路两旁黑黝黝的松树林,又什么都没有。为了给自己壮胆,他轻声地唱着歌儿,还用火柴点燃麻杆,挥舞着划圈儿。

    加根听奶奶讲过,豺狼之类的野兽是怕火的。只要有火星在自己的身边晃动,凶猛的野兽就不敢靠近。他就这样用带有火星的麻杆儿开路,气喘吁吁地前行。

    待晨曦初露,路上有了行人,加根便如出笼的小鸟,朝着白沙铺的方向飞翔。只要看到那银带一样的澴河,他就心花怒放。而一旦投入妈妈的怀抱,又泣不成声……

    从王李村到白沙铺,从白沙铺到王李村,在这六十多里的田间小路上,留下了加根和白氏、素珍、三货和加枝的多少脚印,洒下了多少泪,融合了多少情啊!

    曾经有人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白素珍离开王李村时,王加根才一岁半,还没有断奶。按说,这么小的婴儿应该跟随妈妈,可白素珍带走的,为什么是三岁的女儿加枝呢?

    一种说法是,白氏和王厚义不让素珍带走加根。他们都指望这个“带把儿”的小家伙为王家传宗接代,延续香火。还有一种说法是,白素珍主动提出留下加根,目的是让儿子将来继承王家的祖业,免得祖上留下的“厅屋”落入他人之手。

    王加根虽说在父亲身边长大,但他从小就不喜欢厚义,同情和支持的天平,一直倾向于妈妈白素珍。他之所以如此爱憎分明地厚此薄彼,与大人的教育和影响息息相关。特别是白素珍,在他的整个成长过程中,一直没有放松对他进行“仇父教育”。

    当然,王厚义也一直对他进行类似的“仇母教育”。

    如果发现加根跟素珍亲,王厚义就凶神恶煞地怒骂、斥责,或者苦口婆心地开导和教育。他叫加根要懂事,要争气,好儿不理下堂母。既然白素珍这个狠心的女人不要你,你就应该对她充满仇恨。不吃她给的东西,不穿她做的衣裳,把她纳的布鞋用斧头剁成两截儿,扔进池塘里……但王加根只听妈妈的,而把父亲的话当成耳边风。

    在夺子较量中,王厚义输得一塌糊涂。

    白素珍克敌制胜的重要法宝,就是与儿子保持书信联系。用纸和笔冲破时空的阻隔,拉近与加根之间的距离,进而牢牢地控制儿子的思想情感。她让儿子爱她之所爱,恨她之所恨,与她的人生价值取向及爱恨情仇,保持高度一致。

    早在加根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白素珍就鼓励儿子给她写信,并托付闺蜜李艳红作为儿子的“启蒙老师”。

    李艳红教加根书信的格式,教加根如何写信封,告诉加根称谓长辈时应该用“您”,而不应该用“你”。

    王加根在艳红姨和青松叔的辅导和帮助下,逐步成长为写信能手。当然,他那时的通信对象,只有白素珍一个人。从白沙铺到陕西“三线”,从宜昌到到河北迁西,白素珍走到哪里,王加根的书信就会跟到哪里。

    王厚义也意识到了如此频繁的书信往来存在的风险隐患,曾试图阻止加根与他妈联系。除了苦口婆心地劝告,他还动用自己身为生产队长的权威,找到本村一位在小学教书的女教师,让她私自扣留白素珍写给加根的信件,带回来直接交给他。

    很长一段时间,王加根完全收不到白素珍的回信。可艳红姨告诉他,母亲一直在给他回信。王加根这才意识到这事与他父亲有关,因此非常愤怒。万般无奈,他只有让妈妈把信邮寄给艳红姨,再由李艳红转交给他。

    这种转交麻烦死了!他得经常去李艳红家里询问。李艳红收到信后,也只有瞅合适的机会,偷偷摸摸地交给他。他还担心这事让父亲知道了,艳红姨受牵连。

    在烦恼和苦闷中煎熬了一段日子之后,这个聪明的小学生终于想出了一个对付父亲的好办法。他写信告诉妈妈,回信不再往艳红姨那儿寄了,还是寄到学校,收信人的名字写成他最要好的一个同学,再由那个同学把信转交给他。为保险起见,他还嘱咐妈妈不要写寄信人地址,直接写成“内详”。

    童年时的王加根,一直把妈妈的话看作金科玉律。那真是说一不二、说东不西啊!他十一岁那年,刚刚改嫁的白素珍不声不响地来到王李村,与儿子在李艳红家里见面。

    白素珍告诉儿子,她和加枝马上就要去河北迁西。她希望加根能够跟她们一起走,加入那个新家庭。

    “你愿意跟我一起去河北吗?”白素珍盯着儿子的眼睛问。

    王加根满眼是泪,抿着双唇,头连点直点。

    白素珍于是告诉儿子应该怎么做。她怂恿儿子去孝天县法院,找一位姓何的院长,表明自己不愿意跟王厚义一起生活,要求跟随母亲。

    “过了十岁,你就可以算作半个成年人。具有独立思考问题的能力,也能够做出自己的选择。”白素珍有理有据地告诫加根,“法院会尊重你的选择的。你就说王厚义经常打你、骂你、虐待你,不给饭你吃,不给衣你穿,说他在外面乱搞男女关系,不关心照顾你。你坚决要求离开父亲,跟母亲一起生活。如果法院不答应你的要求,你就不吃饭,扬言饿死在法院里。”

    王加根不住地点头,把妈妈的话牢牢地记在心里。

    当天下午,白素珍把加根带到杨岗公社街上,一起住进了杨岗旅社。她为儿子买好去孝天城的车票,耳提面命,教儿子怎么说,怎么做。最后,满怀期望地把他送上了长途汽车。

    “我在杨岗旅社等你的好消息。祝你马到成功!”白素珍挥了挥拳头,算是为儿子打气加油。

    因为有母亲的坐镇指挥,王加根对告状充满了信心。

    他到孝天城之后,根据妈妈描述的路线,找到了孝天县法院。

    望着法院大门上方的国徽,以及大门两边威风凛凛的石狮子,他的两条腿如筛糠一般哆嗦发抖。

    接待他的是一个精明干练的小伙子。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孩来告状,而且话没出口就直抽泣,那个小伙子不停地叹息“可怜可怜”。

    小伙子倒了一杯热开水给加根,又在一个黑封面本子上详细记录着。最后,他还根据加根的要求,找来了白素珍提到的何院长。

    何院长弄清楚情况后,简单地问了几个问题。他一直面带微笑,显得和蔼可亲,平易近人。

    何院长问:“是谁让你来法院的?”

    “我自己来的。”加根按照妈妈教的回答。

    “那你怎么知道我姓何?”

    “我向别人打听的。”

    何院长意味深长地笑笑。然后转移话题,问加根是什么时候到的孝天城,吃过饭没有。并且从口袋里掏出餐票,叫加根先去法院食堂里吃饭。

    “不!”王加根斩钉截铁地回答,“如果你们不答应我的要求,不解决我的问题,我就不吃饭,饿死在法院里!”

    何院长听到这里,简直惊呆了。

    他停顿片刻,突然露出恼怒的表情,厉声吼道:“你有什么问题要解决!再在这里胡闹,铐起来丢到牢里去!”

    负责接待的小伙子先是有点儿吃惊,但很快就领会了领导的意图,也表现出生气的样子,还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副亮铮铮的手铐。

    王加根吓得哇哇大哭。

    何院长吩咐那个小伙子骑自行车送加根去县汽车客运站,买好车票,让他返回了杨岗公社。

    王加根回到白素珍坐镇指挥的杨岗旅社,意外地见到了眼睛又红又肿的李艳红。

    李艳红哽咽着说,因为加根突然失踪,王厚义认定是她伙同白素珍搞的鬼。这个失去理智的男人,手持菜刀找到李艳红家里,破口大骂。甚至扬言,如果不交出加根,他就杀她全家。

    王青松和李艳红夫妻俩吓得面如土色。

    王青松也觉得,白素珍不声不响地带走加根的做法有点儿过分,是想让厚义哥断子绝孙。他因此与李艳红吵了一架,叫她赶紧去找白素珍,放弃这种不仁不义的举动。他向厚义哥保证,他们会想方设法,尽快把加根找回来。

    看到眼睛哭得如烂桃子一般的李艳红,白素珍也很内疚,毕竟好朋友是因为她才受到牵连。加根的法院之行又出师不利,白素珍只好让他跟着李艳红返回王李村。

    她精心策划的夺子行动就这样宣告失败了。

    白素珍做梦也没有想到,一向对她言听计从的加根,会在谈恋爱这个问题上揭竿而起,与她唱起了对台戏。

    加根考上师范学校之后,白素珍就担心他早恋。她写信嘱咐儿子,一旦遇到这方面的情况,或者产生这方面的想法,务必向她汇报。

    提出这种看似无理的要求,白素珍自有白素珍的考虑。

    虽然争取加根的抚养权一直未能如愿,但她仍然没有放弃争夺儿子的努力,时时刻刻都在幻想着将来能够与儿子生活在一起。在给汤正源的信中,她曾提出把加根分配到河北迁西工作。

    汤正源回信说,完全没有这种可能。孝天县师范学校是为孝天县培养师资的,毕业生只能在孝天县范围内分配。别说跨省跨地区,跨县分配都不可能。

    白素珍于是又寄希望于加根参加工作之后,能够调到河北省。要做到这一点的前提条件,就是加根必须单身,无牵无挂。如果加根在湖北谈恋爱,找了老婆,她的“夺子计划”就可能落空,这才是她特别关注儿子恋爱“动向”的原因。

    当然,加根也算得上乖儿子。当爱情的种子刚刚萌芽时,就把所有的过程和细节告诉了妈妈。实指望母亲能够成为他的恋爱导师,为他出谋划策,帮他排忧解难,得到的却是白素珍毫不留情的反对。

    白素珍当然不会透露她自己的“小九九”,反对的理由全部从儿子的利益出发,显示她完全是为儿子着想。诸如:加根年龄尚小,应该把时间和精力集中在学习和事业上,不应该过早地沉溺于儿女情长;方红梅品行不端,水性杨花,见异思迁,担心儿子上当受骗;方红梅年龄比加根大,从生理的角度讲,两人也不合适。

    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没有得到加根的认同,还激起了他的强烈不满。他接二连三地写信,针尖对麦芒,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拐弯。可以这样讲,因为爱情纷争,加根彻底改变了对妈妈的看法。用他自己的话讲,被蒙昧了多年的他,突然之间清醒过来了,开始用成年人的眼光,重新审视白素珍这个人。以前在他眼中完美无缺的母亲,现在成了一个自以为是、固执己见、蛮横霸道、无理取闹、经常情绪失控、喜怒无常、性格上有缺陷的女人。他甚至改变了多年形成的对父母离婚的看法,不再把责任全部归咎在父亲王厚义身上。

    他觉得,白素珍本性善良,对人也比较真诚,通常情况下不会存心去害人,但由于理性不足、感性有余,常会犯认知方面的错误。一旦形成自己的观点和看法,就爱认死理,坚持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容不得别人提不同意见。如果有人反对她,她就会把反对她的人看成敌人。不惜一切代价、不择手段地予以打击,以此来捍卫自己的尊严和权威。像王厚义、白大货这些有负于她的家伙,自然会被她划定为不共戴天的敌人,到死也不会得到她的原谅。而其他人——哪怕是最亲近的人,如果不听从她安排,不服从她指挥,不积极支持她,即便是消极应付,或者保持中立,她同样会嫉恨。简单地讲,她热爱的你就必须热爱,她喜欢的你就必须喜欢,她憎恨的你就应该憎恨,她讨厌的你就应该讨厌。她的爱恨情仇就是你的爱恨情仇。别人的喜怒哀乐,必须随着她的喜怒哀乐而改变。

    王加根眼中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因为担心产生冲突,闹得不愉快,他们母子俩见面好些天都实行驼鸟政策,避免涉及那个敏感话题,谁也没有提方红梅的名字。但是,矛盾和分歧已经存在,又怎么能够回避得了呢?

    一天傍晚,母子俩在洒河边散步的时候,当妈的还是主动挑起了这个话头。

    “你来河北的时候,方红梅哭了没有?”白素珍用玩笑的口吻,试探地问儿子。

    王加根避而不答。

    “实话实说嘛!这也没有什么值得藏着掖着的。”

    “哭了!怎么样?”加根挑衅地反问,又补充道,“不光我来这里她哭了,我去地质大队子弟校实习的时候,她也哭了。”

    白素珍的脸马上阴沉下来,变得相当难看。她说自己最不喜欢这种感情脆弱、动不动就哭鼻子抹泪的人。

    加根反驳道:“那我去年从河北回家时,您不是也哭了么?”

    “我哭?我与你是什么关系?她与你又是什么关系?一个是母子,一个是同学,这有可比性吗?”

    可是,又有哪个规定,母亲能为儿子流泪,情侣之间就不能流泪呀!王加根在心里辩解道,口里却什么也没说。

    白素珍却不依不饶。

    她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如开闸的洪水放纵奔流,根本没有办法停下来。她再次表明,自己不喜欢方红梅,因为方红梅不稳重,见异思迁,有心计,城府深,不坚强,感情脆弱,是在用眼泪拉加根下水。她责骂加根幼稚无知,不知天高地厚,在信中对长辈出言不逊,没有一点儿老幼尊卑观念。她告诫儿子,在恋爱的问题上一定要慎重,要学会冷处理,不能头脑发热,盲目地陷入情网之中。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如果执迷不悟,将来肯定会后悔的。到那时,你才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才知道我今天说的这些话的分量。”白素珍警告儿子。

    加根却觉得母亲危言耸听。

    他笑着说:“我们最好不要讨论这个问题,没有一点儿意义。您坚持认为方红梅不好,我又觉得她特别好。两个人看人的标准不一样,不可能达成一致意见。何必争来争去?您为了什么?我为了什么?方红梅她又是为了什么?再说,我和她又不是明天就结婚,何必要这么快就下结论?以后的路还很长,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现在争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又有什么用处呢?”

    “不争个谁是谁非,你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吗?你能够悬崖勒马停止与她交往吗?”白素珍不能容忍儿子和稀泥,攻击的话又像雨点儿一样劈头盖脸地砸向加根。

    她说,女人最善于用眼泪拉人下水。真正的爱情应该埋藏在心底,不应该流于外表,否则就是轻率的表现。情人之间不应该偷偷摸摸地写信,应该像《人民日报》社论那样,能公布于众,能见得人。一个中专生没有毕业就去谈恋爱,是没有事业心和远大志向的表现,将来肯定碌碌无为,一事无成。她要求加根不看《红楼梦》《青春之歌》之类的书籍,不说“情书”“爱情”之类的字眼,将来找女朋友,也不能找年龄比自己大的,女方至少应该比男方小五岁……

    这太无理了。

    王加根忍无可忍,怒不可遏地喊道:“我自己种下的苦果,我自己吃。别人无权干涉!”

    犹如火上浇油,白素珍暴跳如雷:“当然!当然该你吃!但败坏了老子的名誉!那些当流氓阿非的、杀人放火的,牢还不是该他们坐!他们的老人为什么要管?老子吃的盐比你吃的饭多,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长,走南闯北几十年,见得多了!你这乳臭未干的兔崽子,还想在老子面前逞能!你还想考大学,当作家,做梦!你将来要是有出息,老子把地球翻个过儿!”

    谈判不欢而散。

    加根和母亲的第二次争吵,是由电报引发的。

    也是傍晚时分,一家人吃完晚饭,正准备去部队子弟学校操场上看电影,邮差送来了一份电报。电文是:加根接电空手速归。

    这就是方父方母背着大女儿,让敬文发的那份电报。他们原本想让王加根回家,找一下杨岗中学的老师就返回河北,怕他带着行李跑来跑去麻烦,因此提示他“空手速归”。

    没想到,这种表述让白素珍大为恼火。她按照自己的理解,作出了非同寻常的解读:“叫你不要老子的任何东西,空手而归。老子是再嫁的人,东西不干净。叫你不要把你妈带回去。哪个发的电报,叫哪个邮路费来。老子什么也不给你,你明天跟老子滚!”

    听着母亲的痛骂,王加根感到万分委屈。

    这能怪我么?我又没说什么。就算是方红梅打电报叫我回去,我也没说走啊!至于她为什么叫我“空手速归”,鬼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我相信,绝对不会是妈妈臆测的那样。

    王加根眼泪漫出眼眶,泪珠如断线的珠子直往下掉。如果不是继父老马耐心的劝慰和调停,他说不定一赌气就真的走了。

    他再也没有心情去看电影,擦干眼泪,进房间抱出一大摞旧报纸,查找好文章,继续中午没有完成的剪报工作。一边剪报,一边考虑如何处理电报。会是什么事情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晚上,王加根主动找到白素珍和老马,与二老商量电报的事情。如果真要回湖北的话,必须征得二老的同意,因为他没有路费。

    “你回去就不用再来了!跑去跑来算什么事情?去守着你的未婚妻好了。”白素珍还是没有好语气。

    王加根于是清理好自己的东西,准备一去不归了。他真的特别想念方红梅!巴不得马上与亲爱的人在一起。

    第二天正准备动身的时候,邮差又送来一份电报。

    电文是:加根暂不回,原因来信谈。

    白素珍看过电报,又满脸不高兴,骂方红梅是个神经病。

    “哪有像你们这样谈恋爱的?人家总是把感情埋藏在心底,说话都羞羞答答。你们呢?没一点儿稳重劲,什么都溢于言表,流露在外面。两个人谈恋爱,她看到你与其他女生交谈就不好受,你看到她与其他男生说笑就不高兴。我看这世界上只留下你们两个人好了,你们就不会闹矛盾了。什么阶级友情嘛?难道像你们这样自私自利就是革命的友情?”

    白素珍借题发挥,责备加根对她越来越冷淡。去年从河北回去好几个月不给她写信,她担心得要死。而今年从湖北来河北,屁股没有坐稳,就趴在桌子上给未婚妻写信。

    “小时候遇到一丁点儿小事,都跑过来对我讲。现在呢?什么话都不愿意给我说,坐都不愿意陪我多坐一会儿。对方红梅,反而总有说不完的话。在你的心目中,到底是母亲重要,还是未婚妻重要?”

    王加根觉得完全没办法与母亲沟通,做再多的努力都是徒劳。或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代沟。

    “再看看你写的那些小说。都是什么连衣裙呀,秋波呀,望着窗外沉思呀,有什么意思?哪有像你这个年龄就去考虑这些事情?你反映了时代的新潮流么?反映了社会轰轰烈烈的变革么?谁会发表你那些婆婆妈妈的东西?”

    王加根沉默无语。

    几天后,马政委回家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基建工程兵部队马上要撤销。他们所在的部队有可能改成武警水电部队。部队临时出台政策,团级以上干部的子女,如果在外地工作,可以申请调回,由部队协调当地政府安排工作。

    白素珍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既可以把马杰从唐山调回迁西,也可以让王加根来河北参加工作。

    “你愿意来部队吗?”白素珍直视着加根的眼睛问,“你能够抛下方红梅么?”

    王加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你妈就不要方红梅,要方红梅就不要你妈。你只能有一个选择。如果你想和我们一起生活,就赶紧与方红梅一刀两断;如果投入方红梅的怀抱,我们母子就再也不要见面了。”白素珍把题目抛给儿子,又补充说,“我明天就给孝天县文教局局长写信,通报你与方红梅之间的恋爱关系,让他们不要把你们俩分配在一起。”

    “你没有权利这么做!”王加根愤怒地吼叫起来。

    他的怒吼又招致白素珍酣畅淋漓的痛骂。

    老马开始两边儿作揖,让他们母子保持克制和冷静。

    随后两天,白素珍坚持带加根去邻居家串门。

    邻居夫妇俩都是基建工程兵部队的工人,生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他们的儿子与加根年龄相仿,已经由部队安排在铁路上工作。女儿刚参加完高考,正在家里等成绩。

    白素珍的本意是让加根与邻居家儿子多交流,熟悉部队子女的工作和生活情况,但加根每次去邻居家,感觉都很别扭。因为与他们交谈,除了问工资、算奖金,就是讲级别、比舒服。

    邻居家儿子说,他高考落选后,就到铁路上做事了。工作很简单,就是拿着洋镐掏铁路上的石块。每天凌晨四点半上班,早上七点半就下班了。一天工作三小时,其余时间就是玩。白天没事干,就听录音机、唱歌、跳舞,或者去街上找人打架。住在一起的同伴每人都有一个沙袋,天天在宿舍里练拳头。或者往篮球里面灌满沙子,当作沙包。他总是打得拳头流血,一直到把篮球染成褐色。

    加根问:“你们那么多业余时间,为什么不看书呢?还有收录机,学英语不是挺方便的么?”

    “中学读完了,都工作了,还看什么书呀?我们三十多个一起上班的,没有一个人带书去看。宿舍里的收录机,除了听歌听音乐,其他的什么都不听。英语那玩意儿学着有什么用?反正又不出国,又不准备再考大学。就算复读考大学,也只是想多玩四年,到处逛逛,再就是落个好名声。更何况,读了大学又能怎么样?大学生毕业后的工资,未必有我们拿得多!”

    王加根问他们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邻居家儿子骄傲地回答:“基本工资三十八,加上奖金和津贴,一个月可以拿六十二块钱。”

    王加根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听别人讲过,像他们这些师范毕业的学生,参加工作后的月工资只有三十多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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