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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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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兄弟姐妹五人中,白大货算是最幸运的。只有他一直跟着母亲,在母亲的呵护下长大成人。

    大货他妈带着他离家出走后,先是在汉口给别人当奶妈子,后来又嫁给了一个在武汉做生意的孝天人。那男人姓万,满脸麻子,据说是小时候出天花留下的。万麻子做生意赚了一些钱,可后来生意不好做了,就带着他们娘儿俩一起回老家,定居在陡岗公社万安村。

    他们生下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后,白大货与万麻子之间又矛盾不断,关系逐渐恶化,最终发展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大货他妈伤心至极。

    这个曾经抛夫弃子、罪孽深重的女人,一直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当然不会重蹈覆辙,重演过去的悲剧。她只好劝大货回白沙铺,去继承她前夫留下的遗产,领白家的门户。

    万安村距白沙铺不远,也在瀤河岸边。沿河堤步行,只有两三个小时的路程。白大货找到他父亲留下的破墙烂屋时,意外地遇到了多年没见的姐姐、三弟和外甥女。

    亲人相见,自是百感交集,不约而同地哽咽落泪。

    素珍和三货在王李村时一直随姑父姓王,大货随母亲改嫁后也不得不随继父姓万,现在回白沙铺了,他们又把姓氏改了过来,随他们死去的生父姓白。白素珍甚至让加枝也改为白姓,不再姓王了。

    一度惨遭“灭门”的白家开始复兴,紧锁了多年的“鬼屋”重现生机。白三货把那间有窗户的正房让给大哥,自己则住进了后面没有窗户的小房间。

    在正源他爸汤队长的帮助下,他们一家人的户口也顺利地迁移到了白沙铺。姐弟三人同进同出,一起在生产队里出工。加枝有时跟着妈妈,有时跟着两个舅舅,在田间地头玩儿。

    每天收工之后,三货去自留地里扯菜,素珍回家洗米煮饭,大货就逗小外甥女。一家四口人在一口锅里搅稀稠。日子似乎有了回暖的迹象,见到了希望的曙光。

    大货脑瓜子活泛,人比较聪明,也舍得吃苦做事,但有一个不良嗜好,就是喜欢抹牌赌钱。这毛病是他初中毕业之后养成的。因为没有考上高中,在家里闲得无聊,他就和村里几个同样无事可干的年轻人聚在一起,打扑克,抹长牌,推牌九,天天以此为乐,慢慢就嗜赌成性了。回白沙铺后,他很快就结交了一些牌场“战友”,几乎每天都要玩到深更半夜。

    为这事,白素珍不只一次地提醒和唠叨,但大货丝毫也听不进去。一个喜欢玩,一个喜欢说,姐弟之间就难免磨牙拌嘴,磕磕碰碰。到年终结算时,两人终于因为领余粮款的事情吵了起来。

    他们家有三个劳动力出工干活,年终结算是余粮户,能够领到余粮款。可是,当白素珍去找生产队会计领钱时,会计却说余粮款已经让大货领走了。她找大货要那钱,大货声称用那钱还了赌债。姐弟俩为此大吵了一架,自此之后好几个月互不理睬,如同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路人。

    第二年秋天,因为正源他爸的举荐,白大货到白沙铺小学当上了民办教师。身份发生变化后,白大货就有点儿瞧不起只上过小学的姐姐,尤其难以忍受她无休无止的说教。和牌友们一起打牌时,他经常把姐姐与《白蛇传》中的千年蛇妖白素贞混为一谈,嘲弄白素珍就是一个妖精。

    紧接着,白大货恋爱了。女朋友是白沙公社印刷厂的工人,叫沙桂英。沙桂英是白沙铺街上人,她父亲已经离世,唯一的姐姐出嫁后,家里只有一个年迈的母亲。白大货与沙桂英是通过别人介绍认识的,很快就爱得死去活来,如胶似漆。没出半年,就开始谈婚论嫁了。

    结婚的基本条件是房子。可那幢四面透风、摇摇欲坠、破烂不堪的“鬼屋”,哪儿腾得出地方做洞房?在这样了房子里结婚像个什么样子?将来有了小孩又怎么办?

    沙桂英不高兴了。

    她开始激将白大货:“要不,你倒插门到我家,当上门女婿算了。”

    白大货当然不愿意。

    回过头想想,他又觉得憋屈:姐姐和三货早年过继给了王李村的姑妈,他们实际上是王家的后人。姐姐是出了嫁的姑娘,三货是过了继的儿子,凭什么回白沙铺抢占房产?我是白家长子,祖宗留下的财产理应由我来继承。

    白大货心里不痛快,又不好明说,便用行动暗示。有事没事,他就提起毛笔练大字,在家里的桌椅板凳、扁担箩筐、木桶脚盆和其他各种能够写字的东西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宣誓“主权”。

    白素珍看在眼里,自然心知肚明。不过,念在姐弟情分上,为了家庭的和睦,她忍气吞声,没有与大货一般见识。

    有一天,素珍去拿家里唯一的木脚盆,准备给加枝洗澡,看到脚盆底上赫然写着八个字:只准男用,不得女使!

    血直冲她的头顶。

    是可忍,孰不可忍?她实在是忍无可忍,一脚揣开大货的房门,指着大货的额头破口大骂。

    白大货也不再顾忌什么了,跳起来回敬:“搞烦了,老子点一把火,把屋烧了!”

    白素珍气得浑身发抖,抓起脚盆抛到了大门外面……

    姐弟俩由路人变成仇人。

    这样的日子,让人多么难堪,多么难熬啊!白素珍有时感叹老天爷对她不公平,让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又不给她容身之地。亲生父母遗弃,王厚义威逼,现在又是亲弟弟排挤。

    赶上“三线”建设工程上马,白素珍找到白沙公社领导,要求去陕西支援“三线”建设。

    公社领导说,“三线”的活儿特别累,男人干上十天半个月,就叫苦不迭,女人根本吃不消。

    白素珍声泪俱下。说她不怕苦,不怕累,不怕饿,不怕脏,什么活儿都愿意干,也绝不会比别人干得差。她还悲泣地诉说着自己的身世,以及无立足之地的现状。

    公社领导和在场的人听得眼眶发热,不停地摇头、叹气,对她表示同情。从孝天县来白沙铺检查工作的“三线”工程负责人,破例答应接收白素珍。

    白素珍又说,自己还有一个十岁的女儿,必须带在身边。

    “这绝对不行!”领导态度异常坚决地予以拒绝,“开什么玩笑!去原始森林开山建铁路,环境那么恶劣,成年人都凶多吉少,小娃娃怎么能去?”

    白素珍犯愁了:自己走了,女儿加枝怎么办?

    交给三货么?三货老实本分,对姐姐百依百顺,只要把加枝托付给他,三货肯定会尽心尽力地照顾。但是,三货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让他带着十岁的外甥女一起生活,多少还是有些不方便。

    至于白大货和沙桂英,自然不能有半点儿指望!

    思来想去,白素珍觉得还是让加枝回王李村比较好。那里有加根,有奶奶,有好心的乡亲们。不管怎么讲,加枝还是王家的骨肉。把她送到王李村,不会受外人的歧视和欺负。

    就这样,白素珍把加枝送回了王李村。

    然后,她打起背包,跋山涉水,奔赴祖国大西北的深山峡谷和大漠荒野,投身到火热的“三线”建设当中。

    成功地挤走姐姐和外甥女之后,白大货又与三弟商量,把家里的这几间土坯房拆掉,改建成红砖瓦房。

    “钱呢?建房的钱哪儿来?”三货不解地问。

    “钱可以由我和你嫂子去借,但你必须认一半儿的账。”白大货回答说,“将来房子建成后,我们兄弟俩一人一半儿的产权。”

    白三货想了想,也提不出反对的理由。老宅确实太破了,下雨到处漏水,刮风四面透风。既抵不了严寒,也挡不住酷暑。如果不拆了重做,大哥在这里结婚也不像样子。

    兄弟俩统一意见后,白大货和沙桂英就去找亲朋好友借钱,东拉西扯地弄到了六百元,开始拆旧宅、建新房。

    新房建成之后,白大货和沙桂英就开始筹办他们的婚礼。

    为了把婚礼办得红红火火,让更多的人见证他们的幸福,当然,也是为了多收些礼钱,两人到处发布消息、送请帖。白沙铺的亲戚朋友自不必说,同生产队的社员、白沙铺小学的老师、公社印刷厂的同事,他们个个都邀请。白大货还专门去万安村请他的生母,去王李村请他的姑妈,给远在陕西的白素珍发电报。他甚至不辞劳苦,历尽艰辛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二弟二货和妹妹素华。二货在肖港公社,素华在陡岗公社,离白沙铺都不是太远——他们的父亲当年并没有把他们送给太远的人家。

    多么好啊!借办婚礼的机会,让离散多年的兄弟姐妹团聚,与亲生母亲重逢。白大货无限美好地憧憬着,想起那种久别重逢、亲人团聚的场面,他都激动得心潮澎湃。

    不过,他母亲没领他的情,明确提出不参加他的婚礼,只是让他的两个同母异父弟妹去捧场,凑个热闹。这个亏心的女人,不敢面对被她抛弃的子女,尤其害怕见到脾气火暴的大女子素珍。她不希望在大货的婚礼上发生不愉快的事情,免得尴尬,不吉利。

    就这样,在那场热闹非凡的婚礼上,姓氏各不相同的七兄弟姐妹第一次得以团聚。当时的场面,比白大货预想的还要感人。

    加根他奶得到舅侄儿大货准备结婚的消息,高兴得老泪纵横。白家后继有人,死去的哥哥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高兴之余,老人家又有点儿发愁:送点儿什么给大货作贺礼呢?家里没钱。即使有钱,王厚义也不会给她。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呢?猪才四五十斤,不到出售的时候,食品站不会收。鸡到能值几个钱,老人家又舍不得卖。家里量盐买油、给孙儿加根买铅笔作业本,都指望着母鸡下蛋呢!

    老人家为这件事愁了好些个时日。

    最后,想到了堂屋神台上的那个座钟上。座钟是她死去的丈夫从汉口买回的,已经用了好几十年。钟的形状如同一块立着的土坯砖,顶部是弧形的。每半个月左右上一次发条,座钟正中的钟摆就会从早到晚不停地左右摇摆。到了整点,还会发出“铛铛铛”的敲击声,隔壁邻墙好几家都能听见。

    老人家把座钟从神台上抱下来,拂去上面的灰尘,用一块花布包袱小心翼翼地包好。到了大货结婚的日子,她一手挽着装有座钟的花布包袱,一手牵着孙儿王加根,挪动着缠过的小脚,到双峰管理区搭班车到花园镇,再从花园镇转火车到陆家山,然后步行十多里路到瀤河边,最后坐小木船过河,就到了她的娘家白沙铺。

    当老人家郑重其事地从包袱里拿出座钟,交给记账的司仪,并提出算三十块钱记入礼单时,白大货当时嘴巴都气歪了。

    他阴沉着脸,显出极不高兴的样子,叫司仪不要收这座钟,让姑妈原物带回去。理由是,这座钟根本就不值三十块钱,二十块钱都没人要!还有,结婚是大喜的日子,送座钟不吉利。送钟的谐音是“送终”,这不是咒他和桂英不长远么?

    听舅侄儿这么一解释,老人家非常尴尬。她惶恐不安地表示,自己决没有这个意思!

    年幼的加根当时也觉得很没面子,拉着奶奶的衣襟,躲在奶奶的身后,不敢说话,也不敢见人。

    三货见此场景,觉得大哥说话不妥当,做得也有点儿过分。他特别同情把他抚养成人的姑妈,就说了几句直话。

    结果,兄弟俩争吵起来了。

    最后,还是生产队长老汤出面调解。他毫不客气地批评了大货,告诉他“礼轻情意重”的道理。

    白大货这才没有继续发飚,咕噜了几句,让司仪收下了这座钟。

    白大货和沙桂英的婚礼办完之后,白三货参加白沙公社建筑队,到武汉干泥瓦匠打小工去了。

    转眼过去了一年。十月怀胎的沙桂英生下一个儿子。

    几乎在他们喜得贵子的同时,又从白沙公社建筑队传来噩耗:三货在武汉遇车祸身亡。

    大货把月子中的沙桂英和刚睁开眼睛的儿子托付给丈母娘,心急火燎地赶往武汉市。

    据三货的工友讲,周末建筑队放假,他们在市郊乘车,准备进市内去逛一逛。当时,公交站候车的人很多。公交车进站时,没有停车,而是一边滑行,一边开门上下乘客。三货和蜂拥而上的乘客们一起,跟着汽车跑了好几十米。他刚抢上踏板,挤进了半个身子,车门就关了。三货的右手臂和右腿被车门夹住了,进又进不去,下又下不来。司机竟然不理会售票员的叫喊,继续开车行走。跑了好几分钟,到一个拐弯处,把三货甩下了汽车……工友们把三货送到武汉协和医院,抢救了几个钟头,最后还是咽气了。

    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大货当然很生气。他来到负责处理交通事故的公安交管部门,要求追究肇事司机的法律责任。

    交警告诉他,肇事司机该不该承担法律责任、承担什么样的法律责任,应该由交通管理部门认定,当事人说了不算。双方当事人能够做的,主要是对经济赔偿的事情达成一致意见。按规定,双方谈判时,死者的配偶或者直系亲属必须到场。由于白三货尚未结婚,没有配偶和子女,谈判必须让他父母来,兄弟姐妹都不算数。

    既然是这样,大货又乘车前往陡岗公社万安村,扶着老母亲重返武汉市。

    在路上,母子俩就商量好了要求对方赔偿的金额,无论如何也不能少于一千元。进入实质性谈判后,公交公司觉得他们是狮子大张口,拦腰还价,只答应给五百块钱。最后在交警的调停下,赔偿金额确定为六百元。

    因为急于拿到钱,大货母子俩并没有提出追究肇事司机的刑事责任。他们很清楚,这事一旦涉及刑事责任,战线就会拉得很长,时间就会拖得很久。如果等白素珍参与其中,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他们有可能一分钱也得不到。所以,他们只要钱,其他的什么要求都没提。

    带着六百元现金和三货的骨灰坛,母子俩就打道回府了。白大货回白沙铺之后,再才发电报给白素珍,通报三货死亡的噩耗。

    白素珍在“三线”的工作岗位是广播员兼打字员。

    对于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她来讲,面临的挑战还是挺大的。每次接到批准广播的稿子,她都要一遍又一遍地试读。不会认的字,就查字典注上汉语拼音,反复练习,直到能够熟练地背诵下来为止。打字更是细致活儿,为了熟悉铅字的位置,她经常通宵达旦地排版。

    功夫不负有心人。

    她从零起步,才两三个月时间,就干得像那么回事了,时不时得到领导的表扬。工作让她有了成就感,让她的生活变得充实而且有意义。不过,紧张的工作并不能减轻她对亲人的思念。

    每个月领到工资,交过生产队的副业款,留下必要的生活费,她就会去给养母及两个儿女买东西,通过邮局寄到王李村。邮给养母的是白木耳和冰糖,邮给加根加枝的有铅笔、作业本、字帖、毛线衣……

    在陕西的深山老林里呆了两年多,白素珍所在的孝天县民兵师又转移到湖北省宜昌市,参与葛洲坝水利枢纽工程建设。

    她依然是广播员兼打字员,但事情明显减少了,不像以前那样忙得不可开交。加上工作和生活在城市里,条件也大有改善,她又想到了把女儿接到身边来。带着试试看的心理,她大着胆子向孝天县民兵师领导提出了自己的要求,结果领导竟然答应了!

    白素珍喜极而泣,高兴得好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觉。更让她兴奋的是,加枝在宜昌上学读书的学校很快也联系好了。

    本来,这是一件困扰了她好长时间的难题:加枝没有宜昌户口,这里的学校不可能接收“黑户”学生。正在她为此焦虑万分、甚至感觉一筹莫展的时候,又听到一个好消息。在参与葛洲坝水利枢纽工程建设的基建工程兵某部,开办有一所部队子弟学校。这所学校随部队迁移,流动性较强,对学生的户籍要求不那么严格,可以接收插班借读的学生。

    白素珍到部队子弟学校确认这个消息后,就向领导请了假,回王李村接女儿。

    这事却遭到了王厚义的阻挠。

    王厚义原本以为,白素珍把加枝放在王李村,是回心转意的信号。只要加枝在身边,他们就有破镜重圆的可能性。没想到,白素珍现在却要把加枝接走!

    两个早已分道扬镳的冤家,再次在王李村大闹了起来。

    不过,最终还是白素珍占了上风。再怎么说,加枝的户口在白沙铺——这孩子是法院判给她的。她接走加枝的理由充分着呢!

    就这样,白素珍带着女儿到了宜昌市。

    在分别两年多之后,母女俩终于得以团聚。

    按白素珍的想法,母女团聚应该是一件非常美好而又温馨的事情,可实际情况与她的想法大相径庭。

    加枝的到来,增加了她的经济负担。白素珍每月账面工资为三十七块五,其中的二十元必须作为副业款交给生产队,可支配收入仅有十七块五角钱。除了维持母女俩的基本生活需求,还得支付加枝上学的费用、大人小孩治病的费用,以及各种不可预见的开支。很快,就开始入不敷出,感觉捉襟见肘了。

    万般无奈,白素珍只有拖欠生产队的副业款。生产队先是对她提出警告,接着停发了她和加枝的口粮,并扬言要下她们母女俩的户口。

    经济拮据的同时,母女之间还经常发生矛盾和冲突。白素珍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在家里说一不二,要求女儿对她绝对服从,什么事情都必须听她的。而加枝性格倔强,又值青春叛逆期,自然不会对妈妈百依百顺。顶嘴,争吵,结果就招来辱骂,甚至受皮肉之苦。

    白素珍来宜昌后,虽说不像在陕西时那么忙,但事务性的工作还是挺多的,加班也在所难免。遇到不能正常下班的时候,她就没办法照顾女儿的生活。好多次,加枝放学回家时,看见门上一把锁,没办法进门。左等右等不见妈妈回来,只好去关系比较好的同学家里,蹭碗饭吃,然后直接去上学,或者在别人家里写作业……

    一次这样,两次这样,次数多了,加枝就难免发牢骚。

    她质问妈妈:“你既然没有能力照顾我,为什么要把我弄到宜昌来?我在王李村过得好好的,有奶奶照顾,有弟弟作伴儿,日子过得比这儿强多了。”

    看到自己的好心被女儿当成驴肝肺,白素珍恼羞成怒,歇斯底里地叫骂着,把加枝狠狠打了一顿。

    自此,母女之间的隔阂更深了。

    正在她们感觉日子没法继续往下过的时候,生活又出现了新转机。

    加枝到宜昌时十二岁,上初中一年级。同班同学中有个男生叫马杰,与她同龄。马杰的父亲是军人,基建工程兵部队某部营教导员。他妈妈患胰腺癌突然去世了,家里还有年幼的弟弟和妹妹。

    班主任老师对学生的家庭情况比较熟悉,就想撮合马教导员和白素珍,让他们两家人合在一起过日子。

    马教导员是四川人,比白素珍大十二岁。当班主任老师来说媒时,白素珍的第一反应是不同意。自己不到三十,怎么能找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还要去帮他抚养三个未成年的孩子。一个加枝就够她操心的,让她同时照料四个小孩,那简直就是要她的命!

    班主任老师却不屈不挠,劝说白素珍与马教导员见见面,谈过之后再作决定。

    第一次见面的地点在白素珍的工作单位,也就是她上班的打字室。马教导员还带着三岁的小儿子马军。交谈的时候,白素珍并没有停下手头的工作。她一边打字,一边听马教导员自我介绍。轮到她介绍自己的情况时,她才暂时停止打字,敷衍了事地说了几句。

    这次见面的时间不长,但彼此印象还不错。马教导员眼中的白素珍,完全不像农村妇女。年轻漂亮,有文化,知书达理,还会播音和打字,比城里人还要能干。如果能够娶到这个女人,那可是捡了个大便宜。白素珍眼中的老马,与之前想象中的也不一样。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仪表堂堂,面容和善。从交谈中可以感受到,他是个老实本分、谨小慎微、比较实在的人。

    老马对白素珍一见钟情,明确地表达了希望两人共同生活的意愿,还直言不讳地道出了眼下的难处。自打妻子去世后,他既当爹又当妈,日子简直没办法过。大儿子马杰十二岁,患有尿失禁的毛病,经常尿床,被子和床单晾晒得比较勤;女儿马红刚上小学,缝补浆洗还不会自己弄,全靠大人料理;小儿子马军才三岁,连衣服都不会自己穿,拉屎后不会揩屁股……

    听过老马的絮叨,白素珍感同身深,对他们爷儿四个非常同情。不过,有了一次失败的婚姻,她表现得还是相当谨慎。毕竟与老马仅一面之交,不了解他的为人,同情也不能代表爱情。更何况,自己还有女儿加枝,也要顾及她的感受。老马似乎看出了白素珍的心思,没有要求她马上表态,只是希望保持联系。

    “就算成不了夫妻,保持同志间正常的交往也行。”老马大度地说。

    白素珍笑着表示同意。

    尔后他们又见过几次面,都是老马主动来找白素珍。在他的内心里,当然不希望两人一直是普通朋友关系。

    一九七五年夏天,老马所在的基建工程兵部队接到命令,即将整体转移到河北省迁西县,参与“引滦入津”重要工程——潘家口水利枢纽工程建设。听到这个消息,老马非常着急。

    他原来的想法,与白素珍的事情慢慢来,通过长时间的交往做到互相了解,然后不失时机地发起进攻。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可现在,部队要去河北迁西,那里与湖北宜昌相隔千里。

    两人想见上一面都难。

    老马赶紧去找马杰的班主任老师,希望媒人再次出面,劝说白素珍与他花好月圆。

    白素珍得知老马即将离开,失落之感油然而生。通过前段日子的交往,她对老马的总体印象还不错,好感与日俱增。老马听说她拖欠着生产队的副业款,比较麻烦,二话没说,就给她送来了三百块钱。

    她当然不能收,但老马执意要给。并且说,就算是借给她的,帮她度过眼前的难关,等她将来有钱了,再还给他。

    老马的好心相助,暂时保住了她们母女俩的口粮供应,也让她欠下了老马一笔账债和人情。现在老马要走了,她去哪儿弄三百元钱还给人家呢?还有,基建工程兵部队整体转移,部队子弟学校肯定会随同一起到河北迁西,加枝去哪儿上学读书呢?

    “如果你嫁给老马,你们母女俩的户口就可以迁入部队集体户。万一加枝将来考不上大学,还有安排工作的机会。”班主任老师用她的三寸不烂之舌,竭尽全力开导和劝说白素珍。

    深思熟虑之后,白素珍与女儿加枝进行了一次交谈。母女俩最终达成一致意见,决定与老马爷儿四人组成新家庭。

    老马与白素珍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婚礼,两家六口人就欢欢喜喜地生活在了一起。

    三个月后,他们又随部队一起迁移到河北省迁西县,驻扎在一个叫洒河桥的小镇上。

    部队家属区是一大片新盖的红砖瓦房,一排一排非常齐整。住宅分为两居室和三居室,独门进出,门前还有一个小院子。部队子弟学校也是新建的,小学、初中、高中各年级都有。

    洒河桥是人民公社所在地,为崇山峻岭所包围,是方圆几十里内比较热闹的地方。党政机关、司法部门、学校、医院、供销社、电影院、邮局、餐馆、理发店和大大小小的工厂,真可谓“麻雀虽小,肝胆俱全”。街上每天都有农贸集市,四里八乡的农民都来这里赶集,出售或者购买新鲜蔬菜、水果等农副产品。

    洒河桥距潘家口水库建设工地十公里。老马每天早出晚归,有吉普车送他上下班。老马坐着吉普车走了之后,马杰、马红和加枝就会背起书包去上学。家里只剩下白素珍和马军。她给马军穿衣服,洗脸,弄早餐。吃饱肚子后,再带着马军去农贸市场买菜。接下来的时间,马军一个人在家里或者小院子里玩,白素珍则要洗衣服、拖地、打理清洗鱼肉和蔬菜,做午饭……日子过得忙忙碌碌,平静如水,波澜不惊。这样的生活是白素珍曾经梦寐以求的,因此她觉得很幸福。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一年。

    一九七六年九月中旬,一封从湖北发来的电报,让他们平静的生活又掀起了波澜。

    电报是白大货发来的,电文十个字:三货在汉车祸身亡,速回。

    看过电报,白素珍眼睛一黑就昏过去了。老马和孩子们惊慌失措,围着她哭作一团。

    白素珍从昏迷中醒过来之后,也开始号啕大哭,为苦命的三货喊冤叫屈,悲叹三弟短暂而又可怜的一生。

    “三货才二十四岁啊!刚谈了女朋友,正准备结婚呢。怎么突然就死了呢?老天爷太不公平了!”

    老马坐在床沿边上,默默地流泪。他本想去向部队首长请假,和老婆一起去武汉处理三货的后事,但家里大大小小四个孩子,没有大人怎么行呢?

    最后,还是让白素珍一个人回了湖北。

    她在汉口火车站下车后,根据三货生前写信的地址,一路走,一路问,好不容易找到了白沙铺公社建筑队所在的建设工地。

    听工友们讲过三货死亡的原因,以及这起事故处理的经过和结果,白素珍的悲伤转为愤怒。怒火在她胸中熊熊燃烧,整个人都要爆炸了。

    她找到负责处理这起事故的公安交通管理部门,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要求重新处理此案。

    别人的答复是:已经由死者亲属同意的处理意见不可能改变。

    白素珍说,来处理丧事的两个人只是名义上的亲属,与三货没有任何抚养关系,更没有感情。

    公安交通管理部门管不了这些,不予理睬。

    白素珍又一路悲愤地乘车赶往白沙铺。

    快到大货家门口时,她扯开嗓子申冤一样地骂开了。引得左邻右舍的人们都从家里出来看热闹,过往行人驻足围观。

    白素珍骂大货黑心烂肝,榨干了三货的血汗,还把他的骨头渣子拿去变钱;她骂生母不知廉耻,一个只生不养、牲畜不如的人,竟然好意思以母亲的身份,去处理三货的丧事……

    大货明知理亏,不敢还嘴。为顾大面,他还客客气气地把姐姐迎进家门。正在做月子的沙桂英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抱着熟睡中的婴儿,躺靠在床上没有起身。

    白素珍径直走进三货生前住过的房间,见四屉柜上摆放的骨灰坛,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开了。

    平静下来之后,她又走出家门,来到熟悉的街市上。买花圈,买黑纱,买白纸,买蜡烛,买棒香,买墨汁,买毛笔。然后返回白大货家里,把三货生前的卧室布置成了灵堂。

    骨灰坛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四屉柜正中央,前面是香炉,两侧是蜡烛,墙上是她亲笔写的挽联。

    庄严。肃穆。一种叫人生寒的悲凉气氛。

    晚上,白素珍就睡在这“灵堂”里。人去物在,触景生情。她时而痛哭流涕,时而抚摸着骨灰坛同三货讲话,或者如木雕泥塑一般地坐着发呆。白天,她要么痛哭哀号,要么大声叫骂,逼大货退出那六百元钱,去为苦命的三货申冤报仇。

    白大货怎么可能退钱呢?那钱已经用来偿还了做房子的账债。他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耷拉着脑袋,不表任何态。不管姐姐骂得多么难听,他都不还嘴,完全是一幅逆来顺受的样子。姐姐要他退钱,答复只有一句话,钱都还了账,他拿不出钱来。

    “那钱是抚恤金,是三货的性命换来的。对三货有抚养之恩的人才有资格享有,依靠三货生活、丧失了劳动能力的亲属才能使用。你是生过三货,还是养过三货?你说你是大哥,可以算作亲属,但你年纪轻轻的,又不是缺胳膊少腿,凭什么拿那钱?有什么脸面用那钱?”白素珍有理有据,咄咄逼人地质问。

    大货还是一言不发。

    “三货出生八个月,就被那个黑心烂肝的老母狗抛弃了,是王李村的姑妈把他抚养长大的。他最应该报答的人是姑妈。姑妈是他的养母。只有他养母才有资格得到这笔钱。你要是不退出那六百元钱,就要替三货履行赡养姑妈的义务,把姑妈接过来养老送终!”

    “行。我愿意养姑妈。”白大货终于开口表态。

    白素珍一怒之下就去了杨岗公社王李村,真的把她养母接到了白沙铺。随同一起来的,还有她儿子王加根。

    当双耳失聪的白氏吃力地听大家解释,看大家比划,弄清楚了白素珍接她来白沙铺的意图时,又不乐意了。

    “我又不是没地方住,又不是没有人养。我赖在大货这儿算怎么一回事?外人会说我是有米的叫花子。”老人家噘起干瘪的嘴巴,老大不高兴的样子,“再说,我也离不开加根。总不能让加根也到白沙铺来住吧!”

    无论白素珍怎么劝说和解释,老人家执意要回王李村。

    白素珍一筹莫展,相当为难。

    “这不怪我不养姑妈,是姑妈自己不愿意来白沙铺的啊!”大货见到这情况,心里一阵暗喜,说话也有了底气。

    白素珍气恼地白了他一眼,还是不肯善罢甘休。

    她突然想到,如果生母不随大货一起去武汉,公安交通管理部门就没办法处理这起事故。于是,又把怒火转嫁到生母身上。她让养母暂时住在大货家里,自己带着儿子王加根,怒气冲冲地步行前往陡岗公社万安村。

    就这样,王加根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了外婆。

    此前,关于外婆的信息,王加根都是从白素珍的咒骂声中得到的。好吃懒做,好逸恶劳,黑心烂肝,冷酷无情,蛇蝎心肠,行为放荡,臭不要脸……这就是刻在他脑子里的外婆形象。

    直到他见到外婆,与外婆短暂相处之后才发现,外婆其实是个很平凡、很普通的农村妇女。身材消瘦,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皱纹,说话轻言细语,待人有礼有节,还特别勤劳。平日在生产队里出工,回家就做饭、洗衣服、扫地、喂猪、喂鸡,干各种各样的家务活。看上去,与王李村的奶奶差不多。

    外婆的麻子丈夫已经不在武汉做生意了,回村与老婆一起劳动。他们还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按亲戚关系,加根应该叫他们幺舅和小姨。遗憾的是,因为陌生,他们没有办法亲热起来。

    白素珍带着他来到万安村,还没进外婆的家门,就开始大声叫骂,把村子里各家各户的人都招引出来了。

    加根觉得没面子,很丢人,又没办法阻止妈妈的过激行为。他只能低着头,跟着妈妈往村子里面走,一直来到外婆家门口。

    外婆、继外公、幺舅和小姨都在家里,听到白素珍的叫骂都不敢回应。两个老人躲在屋里,两个年轻人出来迎接他们。无论白素珍骂得多么难听,表现得多么凶狠,家里人都装聋作哑,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白素珍说,既然大货退不出钱来,那六百元钱就应该由生母出,因为是生母“恬不知耻”地冒充三货的亲属,去武汉处理的丧事。

    素珍的生母躲在房间里抹眼泪。

    她应大儿子之邀,去武汉处理三儿子的丧事,又有什么错呢?何况,这本身就是一件让她非常伤心和悲痛的事情。六百元钱的抚恤金全让大货拿走了,她一分钱也没有得到,凭什么让她退钱呢?再说,就是把她的家当全部变卖光了,也不值六百元钱啊!

    老人家不想与大女儿理论,只是避其锋芒,一句话也不讲。

    白素珍骂她咒她,她还不声不响地烧火做饭,安排素珍母子俩晚上睡觉的地方。

    白素珍在万安村闹了两天,没什么结果,只能带着儿子无功而返,重新回到白沙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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