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落
与此同时,窗棂边的木柜上,蜡烛燃烧融化的蜡水凝固后错乱交错聚集在烛台,一滴刚融的蜡缓缓向下坠落,如女子眼角垂泪。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哐当一声在寂静的空气里,刺耳的让人心颤。
里衫单薄的女娘靠在床柱上,垂落的青丝遮挡住她大部分面容,依稀看到透明的水迹顺着脸庞滴落,在地上形成一小摊水。
目光自响声传来时,便寻声看去。
昔日栩栩如生的青雀躺在地上,身上的青釉碎裂的不成样子,只能隐约看出大概的轮廓。
江雨月奋力伸手去够它,却总差了一点,她蓄力往前一伸胳膊,没稳住身形跟着摔倒在地。
不顾身上的阵痛,纤纤玉手执着地向青雀伸手,最后终于拾到了。
瑕疵遍布的饰品拎出去送都没人要,江雨月却视若珍宝地轻轻捧起,捂在心口。
“子规……现在连你都陪不了我了。”
梨锦一行人在见到江雨月醒来,嘱咐完仆从事项便离开了。
细小的呜咽声在黑暗的环境时不时响起,路过的侍女听到了不自觉心生惧怕,身形发抖。
却不知在这么一个晚上,有一名女子正经受丧失心上人的苦痛。
当年不止褚声一眼惊鸿,在画舫那日,颜色不一的鸟儿向江雨月飞来,场面让人震惊晃神,好似盛景吉瑞。
空中飘拂的羽毛有一根落到了她的掌心,也同时落到了她的心头,为之轻颤。
风波平息本是好事,有人欢喜有人忧,江雨月“病好”醒了之后,身体逐渐好转,却整天魂不守舍,郁郁寡欢。
每每看着外面穿过树叶映射在地的斑驳阳光,喜欢盯着那里出神发呆。
江韫见了也无可奈何,只能嘱咐厨房按她的口味备菜,好让她多吃一点。
从前他的女儿虽说内敛了点,但在他面前,总是毫无顾忌,无忧无虑,喜欢笑。
自从痊愈,不知经历了什么,好好的姑娘,眼睛无神,若说她以前像安静开在角落的栀子花,那么现在就好像遭受了大雨摧残,耷拉在枝叶,随时会坠落。
而且房里那只上了青釉的银器青雀莫名其妙地满是裂痕,连表面颜色都掉了几块,露出底下的银底。
看到江雨月这副模样,江韫便当做不知道没有过问,万一揭了不该提的……
唉。
“咱们不管真的没事吗?”
方子寻换了身枯草色衣袍,从头到脚佩戴着精致典雅的配饰,和前几天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单手撑着下巴靠在凉亭栏杆,将江知府愁眉苦脸的神情纳入眼底。
方子寻时不时观察梨锦的表情,显然这句话是对她说的。
“不要带‘咱’,我和阿锦并未同意你与我们同行。”
司徒幕难得呛人,梨锦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那日方子寻突然将坐在二楼的他拉入水,以至于梨锦一整天对他爱搭不理,司徒幕对此怀怨在心。
方子寻也不恼,套近乎地嘿嘿笑道,“我当二人的钱袋子,梨姑娘连这种送上门的羊羔也不宰吗?”
梨锦跳过这个话题,不做回应,“江雨月这是心病,出了念境,但褚声的消失仍对她打击颇多。”
“方公子既然喜欢多管闲事,不如去开导开导。”
方子寻如何听不出梨锦这是嫌他麻烦,目光不自主看向坐在窗边的江雨月。
江雨月手捧青雀银器,手指描摹过裂开的青釉,好似她的感情,无法弥补修复。
她去了赴约地点,除了遗落在地满是尘埃的一包蜜饯和早已没了踪迹的路道,再无别的线索。
方子寻目光在青雀上停留了片刻,微微出神。
梨锦坐在一边斟茶,抬眸将这抹异样看在眼里并不做询问。
方子寻口中谎话连篇,在他靠近的那一刻,梨锦便看出来了,不过对方目前没有恶意,她便没做干预。
江雨月得以转醒后,江知府感激不尽,于是将他们留在了府中歇息,但解铃还须系铃人。
面对这种情况,只能等她自己想开走出来,旁人说什么都是空话。
司徒幕与方子寻在一旁吵闹,梨锦事不关己地趴在栏杆,默默看着盯着树荫发呆的江雨月,微微出神。
她一点都不像竺听澜,竺听澜只会步步筹谋,报复伤害过她所爱的人。
为何她会盯上江雨月,真是单纯不忍她受骗吗?
或是为了将褚声重新推回深谷,不得救赎。
情爱让人丧失理智,饱受苦痛,为何世人趋之若鹜。
视线之中方子寻突然朝江雨月走去,右手握拳,似是抓握着什么物什。
梨锦挑了挑眉,转头看了眼司徒幕,只见司徒幕僵硬地偏开头,不肯与她对视。
江雨月感受到自己面前的光线被遮挡,回神抬眼,方子寻紧抿着嘴唇,不自在地撇头,将右手伸出。
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张开,露出掌心完好如初的银器青鸟。
青釉经人修补光滑透亮,原来黯淡无光的青雀此时熠熠发光,那双红玛瑙点缀的红色眼睛炯炯有神。
恍惚下一秒便要振翅飞走。
江雨月双手捧住青雀,怔了怔,“这是?”
“擅自取了姑娘信物。”
“在下不才,略通雕刻着色之术,虽无法恢复原样,但勉强够看。”
方子寻语气僵硬,这种哄人的事情他不甚擅长,能做出此举已很是不易。
“鸟雀归于天空,象征自由无虑,或许,从他送出这个礼物开始,就希望你不要墨守陈规。”
“这天地不是很广阔吗?江娘子不若周游山水,替他看一看这锦绣山河。”
江雨月手捧青雀,沉默良久,方子寻以为她顽固不化,正要转身时,江雨月张了张口,许久没有开口的声音暗哑沙沙。
“我知晓,多谢。”
女子迟疑地抬起柔荑,手指在空中蜷缩还是接过了修好的青雀,额角的鬓发遮住脸颊。
方子寻看不清她此刻的神色,有些不确定,“江娘子能想通就好。”
梨锦不知何时出了凉亭走到了方子寻身后,方子寻刚回头被她陡然的靠近吓得向后跳起,虚惊一场道,“你走路没声音吗?!”
司徒幕不以为意,慢吞吞的从梨锦身后走出,“是你自己太过沉浸,未察觉我们的声音。”
“每日经书一遍,坐于佛前诵经,日行好事,直至这块木牌中间凹陷的字槽饱满光亮,你所积的功德或许能缓解魂魄残缺转世之苦。”
梨锦将刻有褚声名字的木牌递给江雨月,江雨月从听到梨锦这句话,静默的眼睛忽然亮起,猛地抬头。
“代价是,你下一世会代他受他该受的苦难,世上没有白送的午饭。”
她伸出手指细细摩挲木牌上的字槽,神情震惊,不敢相信,好似落水失足者得到了一块浮板,绝望麻木的人抓到了救命稻草。
梨锦不太习惯这种目光,别扭地别开头,仍旧不能躲避这灼热的视线。
她咬住下唇,神情像是下定决心,转身移步躲到司徒幕的身后,动作行如流水,一气呵成,能看出并不是头一次做这种事。
司徒幕早已习惯梨锦这副作派,心底无奈,耐心替她解释,“这木牌是禅心寺百年桫椤树的树枝制作,通灵性,所言为真。”
话说了开头,江雨月已信了七成。
她一改先前昏昏沉沉的模样,每说一句,眼眸便亮一分。
江雨月慌乱起身作揖,“多谢,真的……多谢。”
“他为我做了许多,我却从未为他做过什么。”
“谢谢,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话说到后面,江雨月的声音不禁哽咽起来。
这边的事告一段落,梨锦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封信封,信封用一枚螺钿蝴蝶作为封口。
来信紧急,芙蕖镇离青鸟城有一个半月的路程,实在耽误不了。
这边的事一收尾,梨锦便向江韫以江雨月康复,不好逗留为由说明辞行。
三人并肩而行,方子寻似是未料梨锦的行事,在场除了司徒幕,其余人无一不错愕。
连司徒幕都不由得连连朝梨锦侧首。
梨锦不善应对这么多目光,挠了挠头索性坦白,“都看着我做甚?不过是交易,本姑娘不是发善心的烂好人。”
话落她摸了摸藏在袖里的一片尾羽,江雨月以为是碎裂的青鸟太过脆弱,不知掉到了哪里,或是化为碎渣,收心让自己尽量不去在意。
“喜欢的人……有一天发现他和你认识的不太一样,那你还会继续心无芥蒂的接纳他吗?”
离开前,江雨月有找过梨锦单独谈话,梨锦以女儿家的私房话忽悠走了司徒幕和方子寻。
梨锦眨了眨眼睛,意识到她是在说褚声这件事,她不通情爱,只能以局外人的视角说出理性的答案。
“因为褚声吗?”
“就当是,我向梨姑娘请教吧,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江雨月缓缓低头看向脚尖,鞋尖不自觉点地转动,摆弄附近的土壤,露出这个年纪的愁恼无措。
梨锦回想自己那会的神情,分不清是冷漠,或是柔和,只记得自己说了句。
“江小姐又不是圣人,做不到也不需要不偏不倚,人人都有偏心。”
“更何况……褚公子并未做过。”
无需多言,江雨月自然明白梨锦话语间的意思,听到“并未”二字时,困扰的思绪顿时烟消云散。
倏然抬起头,眼神的光亮看的梨锦抿紧嘴唇,别扭的别开头,耳朵渐渐浮起的红霞出卖了她此刻的情绪。
尾羽不同于青雀银器的内里,是一片确确实实,柔软光泽的羽毛。
羽毛被覆上灵力,以防回到银器的原形。
如若褚声剩余的魂魄还在,那么即便解脱,也会因为失了记忆困顿于这世间,到那时,子规留下的羽毛,是唯一为他指路的引子。
无论竺听澜要做什么,但这些人终归是无辜的。
一步错,步步错,压抑感情的人痛失所爱,发起疯来,更让人望而生畏。
她要在竺听澜彻底坠落深渊的前一刻拉住她,将她拖回阳光底下。
这是竺拂弦的遗愿。
梨锦是因竺拂弦而生,后来才掺入了竺听澜的所愿,但竺拂弦的愿念占了大部分。
竺拂弦比竺听澜预料中还要爱她。
也许他料到了会有今天这一遭,心怀天下的仁医终是生了私心,替他最宠爱的妹妹安排了后路。
竺拂弦走后,他这部分愿念只存在微弱一缕,让竺听澜的部分占了上风,自然影响到了梨锦的存在。
在垂丝海棠树枯死的那一秒,依血而起死回生的是梨锦。
从兄长对妹妹的爱护,到难以言说的禁忌情愫。
因这种强大厚重的愿念诞生的梨锦,是所有愿灵中的王。
虽说继承了竺拂弦的医术卓绝,可她最擅的是竺听澜的毒术。
归于平静,司徒幕却想起了那只爱哭护主的青雀,眼神偏移,不自在道,“愿灵消散后会怎么样?”
梨锦神情一怔,似是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事实残忍,她没有选择瞒着司徒幕。
“愿灵伴随器物祈愿而生,是没有来世的。”
“即便器物再次生灵,谁又知道还会是同一个愿灵,谁又知道会不会记得往事。”
得到答案,司徒幕不禁蹙眉,某一刻心揪地发疼,胸腔酸涩,面对自己无处安放的情愫,焦躁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