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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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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时间重来,我还是会跟你一起逃走,哪怕逃向另一个深渊。

    ——夏炽

    ·

    夏炽的头歪靠在副驾驶车窗上,如梦游的人,同朱索说起她的梦。

    梦中,十六岁少年黝黑健康的面庞,对她咧嘴露出又白又利的牙齿,挤着斗鸡眼做鬼脸。

    转瞬,少年的表情剧烈变幻,冲她大喊——

    “夏炽,跑啊,快跑,不要回头。”

    梦中,潮起潮落,浪翻浪涌,少年身后的海浪似葛饰北斋那幅名画《神奈川冲浪里》,浪花如张牙舞爪的无数小手,在淹没他之前,夏炽惊醒,一身冷汗。

    “什么?”

    朱索专心开车,他是土生土长的芬兰人,淡金色的稀疏头发,额角高得似驼峰,前额饱满得像蓄了水,褐绿眼珠子,芬兰人特有的苍白肤色,风雪吹多了,不经老,一米九多的身高,身宽体胖,令这辆小小的雷诺牌汽车显得逼仄起来。

    车窗外,进入五月的赫尔辛基,白昼日渐拉长,夜里八九点,天光还亮,太阳像贪玩的小孩,迟迟不落,躲在云层里跟大地玩捉迷藏。天空冷铅涂过似的灰冷色调,宽大洁净的街面,清清冷冷,尽管天街还亮,人们都已钻进街边的小酒馆喝酒找乐去了。

    夏炽在瑞士读书期间认识朱索,后来她到芬兰首都赫尔辛基读博士,租了他在西贝柳斯公园附近的公寓来住。

    书房的大窗正对公园和海湾,天气晴好时,从书桌前的窗户望出去,蓝得醉人的天空下,是同样透蓝的波罗的海,帆船在海面拖着丝线般的水痕缓行而过,海天相互沉醉对方的蓝。

    朱索是个本地警察,辖区在东南边的广场集市,与其他“社恐”的芬兰人一样,他话很少,开车时很专注,眉头习惯性拧出“川”字,正在为最近那件轰动一时的失踪案子发愁。

    一个赫尔辛基的女大学生,在四月最后一天的“戴帽节”狂欢会上失踪,三天前,警方在一个中国籍男子租来的车子上,发现女孩的指纹和带血衣物。

    女大学生的父亲是赫尔辛基小有名气的政要,母亲是过气的歌剧演员,半个月来,夫妻两频繁出现在电视上,面容悲痛地请求四方帮助,寻找他们的爱女。在媒体大肆宣扬的压力下,赫尔辛基警方迫切地想要告破这个案子。

    今天是中国籍男子被关押的第三天,语言不通,驻外使馆派来的人帮不上忙,他们什么都没能问出来。

    直到朱索接到中国警方发来的资料,看到那个中国城市名字,安市。

    他在夏炽那儿听说过这个地方,且不止听过一次,每次都是轻描淡写,几句浮浮带过,所有关于安市的故事有始也有终,却无经过,无细节。

    那是夏炽的故乡,她十四岁前生活的地方。

    “对,我是中国人,我在中国安市出生,十四岁时离开那里,到瑞士生活。”

    “你们来自同一个地方,或许你可以跟他沟通。”朱索这么跟夏炽说,说得夏炽好像来自与世隔绝之地,莽荒的太空殖民地一类的地方。

    因为朱索同时简单扼要地概括过嫌犯:粗鲁、轻浮、狡猾,擅于设防、工于心计。

    几个审讯他的警员倒头来全被他牵鼻子遛弯。

    “我没见过那样的人,可以说很狡猾,同他打交道要很小心。”朱索说。

    夏炽想起梦中少年的脸,纯粹、温柔、正直、光芒万丈,她警惕梦境照进现实的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与墨菲定律相反,若发生了,那应该是好事,可她知道绝无可能。

    为何还有执念?

    仅凭“戴帽节”狂欢会人群中的匆匆一瞥,那双映入她眼中的眸眼?那张脸甚至已经不是个少年。

    而时隔十五载,早已葬身大海的少年,尸骨不知沉在暗黯深海何处,怎么可能会被命运网开一面送到她的面前来?

    只是个中国籍男子而已,世上中国籍男子千千万,到芬兰来旅游的万万千。

    绝无可能。

    只是个生活在安市的中国男子,安市人口千万。

    绝无可能。

    可当夏炽在警局灰蓝色的审讯室里,看到那个低头背影,岁月如洪流倾覆过来,令人窒息。

    从小到大,她那张从不表露多余情绪的脸,布满细小的难以被人察觉的扭动,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喊出那个久违的名字。

    声音从被埋葬的漫长岁月里破土而出,以致沙哑无力——

    “江零。”

    男人听到这个名字,慢慢抬起头。

    四目相对的瞬间,漆黑撞入更深的漆黑里,然后是死寂。

    夏炽灵魂深处的碳火未能篝起,在死寂中慢慢冷却,那种她自以为是的似曾相识,在与他对视后,碎成一地灰烬。

    不对,梦里的少年,眼里有永不熄灭的暖光。

    而眼前的男人,眼里的冷辉凝固,带着不怀好意和肆无忌惮的打量,正在轻挑地从头到脚扫视夏炽,目光落在她脸上时,他勾起嘴角,轻轻吹了个恼人的口哨。

    正如朱索说的,这人粗鲁,轻浮,一丝狡猾蛰伏在眉心。

    他整个人松松垮垮地歪斜身子靠在椅子上,双手被拷在固定的椅子扶手两侧,上身一件黑色油面夹克,下身黑色工装裤,头发凌乱,胡子拉碴,眉宇间既有难以被驯服的野性,也流露在鱼龙混杂环境下摸爬滚打多年才有的流里流气。

    “美女认识我?中国人?”他挑动眉毛,说的是中文,字正腔圆,却显匪气。

    夏炽再次窒息,死灰复燃。

    世上长得像且同名的人有几个?这种巧合是天方夜谭。

    他与梦中少年的干净气质相去甚远,她情愿怀疑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因他看她的眼神,陌生透着冷。

    现在的夏炽与十五年前的夏炽相比,个子拔高,身形发育成熟,前是前,后是后,不是说那张脸没有任何变化,她也化妆,择衣有自己的偏好,五官较十五年前的少女长开了,线条更分明利落,只是她的表情,清汤寡水,挂不住任何过于波动的情绪。

    她在期待什么呢,期待他眼里能有久别重逢的惊喜?

    哪怕一点蛛丝马迹,没有,他的轻浮是坦克碾过的重量,摧毁之势汹汹,夏炽围城自救,小心翼翼地把梦中的少年安置好,平复心绪,在朱索的陪同下,在他对面坐下来。

    “你和莉拉的关系到了什么地步?”朱索问他。

    他歪着脑袋,盯着朱索,却朝夏炽挪下巴:“我听不懂芬兰话,叫这位美女跟我说。”

    夏炽用中文重复一遍,太久没说中文,她的发音很干,停顿古怪。

    他往前倾身,轻蔑地笑出声,眼神由笑转阴狠不过是瞬间。“什么地步?这跟莉拉的失踪有关系吗?你跟他们说,有气力在这审我,不如多派点人手去找,我他妈也想知道莉拉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她带血的衣物会出现在那辆车子里?”

    夏炽把他的话用芬兰语转述给朱索,连脏话也一字不落地翻译,朱索眉心又拧成“川”字,而对面的人嘴角挑衅地挑起来。

    “莉拉在哪里?”朱索问,“她还活着吗?”

    他不再搭理朱索,收敛刚才的气焰和声势,歪头盯住夏炽,剑拔弩张的硬与打太极的柔切换自如:“美女,怎么不笑啊?笑一个嘛,都是中国人,别这么严肃。”颇有点戏台子上变脸的意味,神奇。

    砰一声,朱索用力拍桌,靠上去揪住他的衣领:“快说!”

    两个中文汉字蹦出来,吓人一跳。

    这些年朱索断断续续跟夏炽学中文,对他来说每个汉字都像一道无解的数学题,让他头痛,可刚才他的发音,比夏炽还标准。

    夏炽没见朱索发过这么大的火,她目光跃过朱索的手臂,看见那张被朱索拎着的无所畏惧的脸,脸上无风无浪,连细小的波纹也惊不起,好像没什么能吓得住他。

    似曾相识的气息又弥漫过来引诱夏炽。

    记忆中那个少年,也无所畏惧。

    “我觉得以你们办事的效率,她活着的可能性,太低了。”他盯着朱索,眼神无情。

    夏炽没有把那句话完整地翻译给朱索听,审讯也没能继续进行。

    她心神不宁,男人的脸几次与梦中的少年重叠,她跟朱索抱歉:“我帮不了你。”

    她知道在证据明确的情况下,不管嫌疑人招不招供,很快会交由法庭审理,或许会耗上很长时间,最后审讯室里的那位会在异国坐穿牢底。警方和媒体几乎认定他是凶手,他们只是想知道失踪的女大学生莉拉是否还活着,如果已被杀害,尸体在哪。只有找到尸体,才能定罪结案,否则还以失踪案处理。

    “不,你能帮上忙,我这边有个东西想给你看看。”朱索把几张照片递给夏炽。

    夏炽接过照片,对各种痕迹极为敏感的她,一眼看到两组像是兽齿一样的印子。

    印子在汽车后座下方棕黄色的皮垫上,并不是特别显眼的位置,在相机的闪光灯下能看到印子深处的深褐色痕迹。

    那是氧化后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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