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 游鲤池畔
从步入正殿开始,安寝的内室中咳嗽声已没断过。
谢明瑛来不及去看霞露殿正中的佛龛、昏暗中泛着点点红光的香火和其他陈设,跟着那叫银心的宫人一路进了内室,才见到卧榻上虚虚倚着的妇人。
那一头漆黑浓烈的乌发中缠绕出许多银丝来,薄被下的身体被轻易勾勒出轮廓,可见其形销骨立,两颊深陷,已有枯槁之态。
谢明瑛想起那个死在八年前,年轻的宣德侯世子,幼时她听人说,林家的两位公子,一个得了长公主七分的容貌,另一个承了宣德侯八分的脾性,真是相得益彰。
人生天地间,如白驹过隙,那继承了长公主七分容貌的面容已渐渐在记忆中模糊,她也没想到如今长公主竟病得如此重,从来没有人说她病了。
长公主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嘴角渗出血来,银心服侍在床前,从铜盆里拧了水,用帕子擦了一遭又一遭,好容易才止住了咳,铜盆里的水已全然鲜红。
谢明瑛和文澜在帐子后看得触目惊心,回头看了半天,这殿中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宫人来。
银心手边是已经凉透了的药,端过去便饮尽了。
这一趟下来,等到长公主有力气平缓呼吸时,已过去一盏茶的时辰。
她就着银心手里的帕子捂着口,想是在殿中就已经听到她们刚刚在外面说话,勉强柔了眼神,望向站在帐子外的二人,却对银心道:“莫要唐突了,让二公主和”
谢明瑛见她望着她的眼神定了定,似乎在仔细甄别,后又转回了柔然。她没有移开视线,并往前走了一小步,浅笑着,迎着长公主的目光屈膝,抬手交握于身前,行了一个完整的宫礼。
“臣女谢大将军府,谢明瑛,问长公主安。”
文澜见她如此,也跟着一道行了礼,不管如何,素敏都是她的姑姑。
似有满口的话,最后到了唇边只剩了一句:“我这里落魄,二公主和谢小姐实在不应该屈身下足。”
谢明瑛瞧得分明,那柔色渐渐黯淡。
想了想还是没说话,长公主早早嫁去了西陲,文澜与长公主的关系即便不算十分亲厚,但到底是姑侄,她尚没有先开口劝慰的道理。
她静静在旁听二人浅聊了几句,浣纹便带着太医到了。
余下的人退出内室,只留了银心。
静等片刻,太医出来向她们见了礼,道长公主是多年积弊的咳疾,如今越发恶化了。
文澜在宫中多年,再无城府也明白这宫里若人有心早就上禀了父皇,小小咳疾怎么会恶化。
虽有满腔愤慨,却不能宣之于口。
嘱咐完太医盯紧长公主的病,一旁的浣纹也催促着她们早些回去。
众人便一道退出了霞露殿。
谢明瑛跟着文澜一路走出霞露殿门口的宫道,往御花园去,刚走过角门,忽然“哎呀”一声。
“我的耳坠子掉了一只,殿下先去阆华亭等我。”
说完,谢明瑛折身又进了角门。
霞露殿门口的宫道上,空无一人。
这里刚刚重新沉寂下来,只是过了片刻,又响起了开关门的声音。
一主一仆二人从霞露殿迈出来,二人脚步缓慢,因着黛蓝华锦,珠翠满头的妇人小腹微微隆起,由一旁的银心搀扶着。
但也只到了霞露殿通往其他殿群的霞露门外便停住了,再往外恐怕会遇到人。
银心离开了。
女子独自扶着腰走出了霞露门,刚拐进另一道小路,便看见路边红墙小门下静静站立,望着她的人。
谢明瑛看她见到她的一瞬便不动了,眼中满是警惕和冷淡,索性自己提了裙摆走到了她面前。
屈膝抬手,同样是一个完整的宫礼:“参见元恩公主。”
元恩一动不动地看了她很久。
但终究担心此处仍离霞露宫不远,会引人注目,还是叫她起身了。
谢明瑛乖巧地上前扶住她,她也只是觑了她一眼。
两人亦步亦趋,沿着宫道走。
元恩沉默,谢明瑛却是有事而来,但元恩生性冷淡,甚少对人和颜悦色,便琢磨了下措词,才道:“殿下是要回毓华宫还是?”
“如何知道的?”
谢明瑛眉眼一低,宫门上的指节印子,银心的慌乱,正殿佛龛前新点的三炷香,床边的杌子,这些叫她脑海中产生了一个念头:这偌大的皇宫里,到底还有谁会来关心一个戴罪禁足的长公主?
便叫她真等到了元恩。
谢明瑛如实答了,倒叫元恩侧目瞧了她一眼,眼中复杂,却不知在想什么。
她本可以见到元恩后悄悄离开,但于父亲一事上,她还想问清楚些。
离开霞露宫的地界,阳光倾泻下来,来往宫人多了起来,纷纷向她们行礼。
一直到进御花园前的游鲤池。
“就到这里吧,我自己回去。”元恩道。
谢明瑛松了手,再一拜,令元恩本就不大和善的面上添了几许不耐。
“明瑛有一难事,还望殿下不吝赐教。”
谢明瑛已瞧见了她的神色,等周遭宫人都走尽了,又道:“怀王府大总管在西南门一案中意外罹难,殿下是真的想追究到底,还是因为本案的协审是我父亲?”
“放肆!”元恩果然大怒,“谁给你的胆子来质问本宫,是李文澜?还是皇后?”
谢明瑛立即跪下,但仍不卑不亢地昂着头:“此案的关键无非是大殿下的态度,大殿下作为西南门一案的主审,却在我父亲被检举质疑宣判状子之时,三缄其口,不置一词,这是为何?能左右大殿下态度的除了公主殿下您,还能有谁?”
“你!”元恩恼怒地伸手指向她,却奈何身边没有侍奉的宫人。
“况且,西南门一案案发之初,事关怀王府,公主殿下您的管家,刑部必然以您的态度为重,可当初您只叫按律法行事,父亲草拟的案判自然在律法范围之中,可您却一反常态。检举之人诚然是朱如荟,相关之人诚然是张纶,可是元恩公主您,没有您的追究到底,何来朱如荟张纶之流?”
谢明瑛一口气说完心中所有疑问,仍定定地望着她。
元恩一张脸青一阵白一阵,显然气得不轻。
“来人!”
她高声唤了几声,才有在附近做活的宫人内侍从小道上探出头来,看清了是何人,才急急忙忙扔了手里的活,小跑着到了游鲤池边,却在看见这处跪着的到底是谁后,远远地停住了。
“谢明瑛以下犯上,过来给我掌嘴!”
听到这,那宫人噗通一声立即跪下磕头。
谢明瑛此时却不再恭敬,自己提了裙子站起来,并往前走了一步,低声在元恩耳边说道:“殿下这是叫我说中了?什么怀王府大总管,殿下心腹之人,能叫殿下刚料理了世子丧事,怀着身孕大动干戈,为何殿下说厚葬安顿,却停灵不到三天就叫人焚了尸体?”
这话说完,又距离极近,谢明瑛清清楚楚地看到元恩瞳孔放大,滞愣了一瞬。
此事是她让阿谷去京兆衙门打听卷轴时,意外听衙门仵作说了一嘴,说是怀王府慷慨,元恩公主仁慈,那大总管在怀王府数十年,实在贴心,要将他风光大葬,奈何夏日里炎热,又怕尸体腐臭,便叫早早地焚了送回老家。
话虽如此,谢明瑛仍觉得有些蹊跷,又不是死于瘟疫,为何焚尸?虽有疑虑,却未多想。
今日一时着急,问了出来,但看元恩眼中竟有一丝慌乱,绝不是平日里清高冷傲的样子。
但只有那一瞬,她便好似醒悟一般,收敛了周身的戾气和不耐,恢复了一贯沉静。
元恩退开身,扬眉往远处眺望,想定了,对那瑟缩在远处的宫人道:“谢小姐公然侮辱本宫,本宫要罚她在碎云小路上跪上两个时辰,你来监督。”
那宫人一听,吓得头更低了。
那游鲤池旁的碎云小路是黑金和云灰砾石铺就,皆是棱角分明的石子,多有细碎锋利的,更何况这大夏日的衣衫单薄,哪能跪人,还是要这身娇肉贵的谢大小姐去跪,这便是要得罪皇后娘娘啊。
“你若不做,那便你去跪。”
谢明瑛鼻息间轻笑一声:“殿下何必为难宫人,跪两个时辰而已,不必监督,谢明瑛不是阳奉阴违之辈。”
说完,立即往那碎云小路去。
“慢着!”声音从通往御花园小路的方向上传来。
她忘了,她还让文澜在阆华亭等她来着。
文澜刚走出小路,便看到谢明瑛和皇姐在游鲤池边站着说话。
她与元恩都是嫡公主,分属两位皇后所出,本就没什么姐妹情谊,又因元恩为长,淡漠寡言,向来严苛,她还有些怵她。不过元恩出嫁三年便死了丈夫,她本有些同情,但元恩回宫后性情越发难以捉摸,合宫上下无人敢与她多说一句话,连皇后也要让她三分,更别说她了。
加上父皇重视她,即位不久,便为她加了封号元恩,可想其地位,即便是她李文澜,也无法出其左右。
她不知道谢明瑛怎么就和元恩攀谈上了,心中本还有些忐忑,但是走近了几步,听见谢明瑛在说什么跪两个时辰,就知道还是得罪了她这位皇姐。
文澜大了胆子走到元恩面前,低低地唤了声“皇姐”。
见元恩冷眼肃容,又道:“阿瑛若有错处,还请皇姐顾念她年纪小不懂事,万望宽宥。”
元恩却慢慢抚了垂坠的步摇,满眼讥笑:“你们倒是姐妹情深。”
文澜当即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知道她有意刻薄。
一旁的谢明瑛立即出言宽慰,她清楚文澜直率的性子,往日里虽怕了些,却也不是一味容忍的,便止住了她二人接下来的言语。
横竖今日一顿罚是逃不掉了,便自己拜别两位殿下,往碎云小路上去了。
却没看到背后文澜瞪大了眼睛,一直随着她裙摆一掀,豪迈下跪,而面不改色。
目光转回来,文澜草草行礼,像极了一种报复下的敷衍:“文澜不知阿瑛今日是何处惹恼了皇姐,但即便是个男子,在碎云小路上跪上两个时辰,便是不瘸也要养上几个月,皇姐当真是刻薄寡恩!”
这话并没有避着人低声说,正是说得堂而皇之,尤其是最后一句,还有些大义凛然之意,把底下跪着的宫人吓得一哆嗦,有路过此处的,皆低了头加紧了脚步走开,生怕一个不小心殃及池鱼。
眼看元恩脸色阴寒下来,也不管她,文澜自己一路小跑到了碎云小路。
谢明瑛正想着如何调整跪姿,不至于太过受伤,一身清风到了面前,抓起她的袖子便将她拉起来。
“文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