聘狸奴(一)
李执低垂着眼,光洁的大理石桌面朦胧可见身后人的动作。
那双玉手拧开了药盒,沁凉药膏散发着淡淡薄荷香气,她伸出的指尖沾染些许,轻柔地涂抹在红肿的烫伤处,又微微俯下身子,轻吹每一块涂过药膏的红点。
痛意和凉意交替,时不时拂来的凉风伴随着少女特有的香味,像是她惯用的头油,又像是她惯用的熏香。
不动声色地皱鼻吸气。
试图让属于她的香气萦绕自己。
身后人似是贴近了自己,若有若无的那一缕体温逼迫,温度仿若比那黄纸灰烬还要高。
李执微蹙眉,口干舌燥,喉结上下滚动。他不经意瞟向身后认真上药的少女。
视线余光里,少女歪头而垂下的秀发如织锦浮动。他隐晦地笑了笑。
“可是弄疼殿下了?”晏琤琤问道。
李执轻摇了摇头,试图寻找话题:“今天可有被吓到。”
“没有。”她回答。
静默的室内,有了回响,终是打开了话匣。
晏琤琤垂着眼,手上动作轻柔:“那位游大师看着面生,不曾想有几分本事,竟能猜出殿下的法子。”
“倒也不是猜出的。”李执对晏琤琤向来坦诚,“这大师是肃亲王举荐,有这一层关系在,替我们说好话也不是难事。”
那前世主持祭祀的道士呢?
晏琤琤压下疑惑,不能问出口。换了个问题:“不过那股妖风甚是奇怪,好端端似是有人故意扇一样。”
李执没有立即回答。
他看到了隐匿在丛林里的那些人,也算不得妖风,借着山风的势头,狂扇罢了。风一过后,飞云便悄悄解决了。
他不会承认,也不会说。
他的保护里存了苦肉计的心思。
“天耀山皇家重地,自然与众不同些。”他说。
李执脖颈处的红点已全涂完药膏,晏琤琤本想试探很多事情。
比如他今天说的抱歉是什么意思?
比如前世明明李执并未安排去民间巡察,虽说今生的确有变化,可他为何都不曾辩说一二,难道存了夺嫡的心思?
太多的话最后通通被压下,她不愿再试探,免得动摇了自己对他的那一丝信任。
晏琤琤收回了手,“殿下,药上好了。夜深了,就不再留殿下了。”
猝不及防地赶客让李执心中紧张,不知自己方才又说错什么话。他顾不上上好膏药的伤口,扭头去望。
晏琤琤备着他,正将药膏放回药盒里。沉默的背景恬静如水,没有再久留的理由,李执起了身。
乱想心思又拐向别处。
“琤琤。”李执梨涡乍显,露出愧色:“今日父皇安排我们去民间,那时,心里只想着苍生百姓,未顾及你的意愿。”
“外头自是比不得府里,委屈你了。”
嗯?
她素来不是娇生惯养的娇娇女呀。
前世在民间抚慰百姓,同江誉实施法子时,她可是比李珏要能吃苦多了。
解释的话还未说出口,李执已转身而去。晏琤琤抿了抿嘴,最终懒得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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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宫中石蕴玉递了帖子来,说要与晏琤琤小聚。
还未到相约的时辰,晏琤琤便早早地站在门头等候。
“小姐,初夏热着呢,去阴凉地等,可好?”霜竹劝着。
晏琤琤直摆手,欣喜言溢于表。忽转了转眸子,转头问道:“莜曲,王爷呢?”
“陛下召唤,去了常阳殿。想必是为了巡察一事。”莜曲答。
晏琤琤点了点头,更为开心,与石蕴玉谈心也不必顾着李执。
一声“琤琤!”伴随着马车装饰的铃铛清脆同传来。
晏琤琤踮着脚尖,瞧清了车内人,忙不迭地迈下台阶迎接。
两人说说笑笑,一路进了凝晖院。
因天气好,早早安排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品茶。
骤然,石蕴玉环视周遭,惊呼:“方才还不觉得,眼下仔细一瞧,这襄王的凝晖院倒是同你那枕霞院如出一辙。”
“瞧这养得不大好的海棠花树,若非这纱幔被风吹起来了,我都不敢肯定。”
晏琤琤顺着她的话也环视一遍,没放心上:“朝都大多府内都是这些格局,大差不差的。”
“那也是,我从江宁嫁到宫里,也不曾瞧过多少家院子。”石蕴玉点了点头,转了话头:“你可知,那天你被指婚给李珣后,高皇后发了好的脾气,连陛下赏的夜明珠都给砸了。”
“昨日祭祀,我在后头瞧李珏对你的殷勤劲儿,我便觉好笑。”石蕴玉肩头微颤,忍着笑意,手中茶杯轻晃,甚至溅出点茶水来。
“你拒婚拒得好,你昨日不卑不亢也好。从前李珏那般对你,如今我一外人瞧着都觉得解气。”
“也不知李珏怎突然转了性子,昨日这般不亲他那晚妹妹。”她声音低了低,说着从襄王那得来的线索,“明明林乐晚都养在永宁宫里。”
“不知是憋着什么坏呢?”
晏琤琤掏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晃出的茶水,“李珏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高皇后想怎么样。”
“你已是襄王妃,你还怕高皇后磋磨你不成?”
石蕴玉出了宫,如放飞的笼中鸟,多了几分少女娇俏之态。
晏琤琤气笑又拿她无可奈何,连连塞了几块糕点堵她的嘴,自己也轻捻了几块细细品尝。
甜腻可口,回甘又余香,她突然想流泪。如今这般悠闲地吃着糕点却已不是在枕霞院了。
“说起来,你院里的海棠花怕是全朝都最好的几树,可惜玉芸守着害病的郭纯贵妃出不了宫——”
石蕴玉望着片片花落的海棠花树出神,喃喃自语。露出一股少女惆怅。
“好端端的,怎忧愁起来?”她又精神起来,将今日目的一一诉之,“你们这趟巡察时,可要万分当心。”
“昨日祭祀大典,襄王殿下出尽风头,宫外人人都说襄王明智,甚有传出他更适合当太子的传言。”
“昨日高皇后的冷面你也瞧见了,今早玄妃娘娘去请安时,无意偷听什么‘刺杀’‘谋士’。”
“虽说出发的时间未定,但玄妃娘娘今日特意请了旨让我出宫同你们说一声。”
晏琤琤挑眉,面露疑惑,问得很隐晦:“李执不是同护国公府一样是中立派吗?”
四周静悄悄,婢女小厮都离得远,可石蕴玉仍不放心地贴近了晏琤琤,附耳道:“襄王同私下里与阿琰关系极好,眼下他是支持小瑾的。”
这句话如同一颗石头那般砸进了晏琤琤的心里,掀起波涛汹涌。
原来之前的一切都是自己误会了。
已不算是“疏离的朋友”。可以称得上是“亲密的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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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晚,暮色将至,蟾宫将升,两人拉手并行到了大门口,友人将别。
“你瞧瞧我,咱俩又不是见不到了,这会子我竟这般的伤感。”
石蕴玉悄抹泪花,头上凌霜花步摇在初夏夜风的撩拨下轻灵作响,伊人纤细,合身的襦裙许是因少女心境越愈发显得消瘦。
晏琤琤知皇宫这红墙绿瓦看着辉煌,其中心酸委屈唯各人独品,一着不慎,白骨难存。
她脸上也带了点难过:“莫要哭了,来日方长,咱们姐妹几个多的是机会见面。”
此话一出更惹得石蕴玉眼泪簌簌,不肯回宫的脚步一拖再拖,却难捱身旁的宫奴催促。
踏在马凳上,石蕴玉攒眉蹙额,频频回首。
最后又奔过来,轻声问道:“琤琤,你可知我父亲为何同意川媚嫁过来吗?”
晏琤琤愣住,不知她为何如此发问。诚然,她前世身为皇后,有权利也能知晓许多事情。
她从未打探过石家。
但她知道一个传闻。
大越朝启,石家莫名开始人丁单薄。到了家主石善真一代,独有两女。
有人说因石家所擅长的“谋听”之法有时会无意泄露天机,才有如此之惩。
“指婚下来时,我正阅着她的信。她说她有心仪之人,只是不大确定那人的心意。”
“现在想来,我妹妹的处境倒同当年的我并无二致。”
她顿了顿。
“我被阿琰求娶,子嗣皆姓李,而妹妹被襄王求娶,嫡子可姓石。”
“石家人丁单薄,有这折中之法我父亲也只能同意。”
“妹妹与心上人告别,车舟劳顿,最后竟是错婚。”
“天意。我妹妹的子嗣也只能姓李。”
石蕴玉的那滴随风而坠的泪,让晏琤琤微颤着嘴,只敢紧紧握着她的手,紧得像是怕要失去她那般,可开口说出的只有那些毫无意义的宽慰话。
石蕴玉反而笑了,笑得明媚动人,百媚千娇。她知道她无可奈何,所以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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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华马车已消失于暮色中,晏琤琤楞在原地许久,直至夜风四起,她忽地打了一冷颤。
刚被支走的霜竹这会儿解了禁,拿着纱巾轻手盖在她的身上:“小姐,夜里风大,小心风寒。”
“因为我…所以她才会嫁给李珣吗…”
晏琤琤置若罔闻,悒悒不乐地喃喃自语。
上辈子石川媚并未嫁入皇家,听闻她是嫁给了一个穷苦文人,但婚后日子非常和睦,头胎便是男孩,让淳亲王乐得合不拢嘴。
这一切,都因自己重生回来而改变了。
晏琤琤忽失去了力气那般,整个人倚靠向霜竹。
“琤琤,可是特意在门口等我?”身后骤然响起李执的声音。
他的语气里充斥着隐约可感受到的欢喜。
闻声,晏琤琤迅速整理好表情,回想起石蕴玉说的话,转身扬起笑脸。
“嗯,等王爷归家,同吃晚饭。”轻快语气里全是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