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各走各的棋
单飘霏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张鼎盛这个人。
作为为付腾海效力了近二十年的得力干将,今天他自然也一身黑色正装地来了。
一脸肃容、不苟言笑、精干、内敛,这是她在打量他后得到的最直观印象。
随着付哲毓找到他的时候,张鼎盛正端着一杯酒独坐一隅,脸上布满寒霜。单飘霏不太确定在他们来之前,有多少人来找过他,而他又是否回应过那些人,但有一点至少她可以确信,他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对他的老上司付腾海的感情,而不是因为这些付家人可能正掌握着他未来的前途和命运。
作为在付家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半个“付家小姐”,她已经不止一次地听说过张鼎盛这个名字。可以这么说,对于这个人,付氏家族当然除了付腾海以外,感觉是非常复杂的。光华集团成立这么多年以来,它能从最开始的一个小小的轮胎厂一步步发展成跻身世界五百强的跨国大企业,张鼎盛可谓功不可没。甚至到最后,付腾海对他的信任和倚赖居然还超过了自己的儿子,这能不让付崇信他们忌惮和气愤吗?但是,因为付腾海的绝对权威,以及张鼎盛对付腾海的绝对忠诚,这种关系他们始终也莫可奈何,只能接受张鼎盛在光华集团的某种“特别存在”,即他可以直接向付腾海负责,而不必听从付崇信这些次一级的管理者的指挥和领导。
报章杂志上也曾经报导过这位让付腾海信任有加的幕后才俊。据说张鼎盛出身贫寒,大学刚毕业的时候母亲就身染重病,求职一直不顺,还是付腾海慧眼独具发现了他并录用了他,从此张鼎盛对他一直忠心耿耿毫无二心。事实证明付腾海看人的眼光很准,张鼎盛确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不但勤劳肯干,而且做事颇有远见和手腕,很多对光华至关重要的投资和改革都是他率先倡议和提出来的,这些决策最后也让光华获益匪浅。付腾海通过这些事不但越来越器重他,而且还把自己手中的很多权力都下放给了他而不是给自己的儿子,他的理由是不希望养出一群只知道坐享其成坐居高位的废物后代,他需要的是对光华更有贡献的决策者。
应该说,付腾海这种知人善用的精神是很值得嘉许和鼓励的,事实上他和张鼎盛的这种上下级合作也曾被传作商界的一段佳话和经典案例。一个是充分信任和放权,一个是鞠躬尽瘁尽足犬马之劳,还成就了一个跨国公司几十年的辉煌。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商业圈里也相当不多见,大家见得更多的是过河拆桥、分崩离析、反目成仇……现在,付腾海已经死了,这位“功高震主”的张鼎盛又该何去何从?
单飘霏微微垂首,有些心不在焉地盯着自己的鞋尖。付哲毓走在她的前面,看起来好似闲庭信步,根本不像是要去找人谈正事,他手里也随意地端着一杯酒,不着痕迹地避开每个可能会撞上他的人,直到看见角落里那个一身森然的“张特助”——张鼎盛。
“你就随便找个位子坐下,”在过去之前他微微回头,瞥了她一眼低语道:“尽量不要引起他的注意,不过最好能方便观察他,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她抿了抿唇,眨了下眼睫,示意自己已经清楚了。
他勾起唇,再次瞄了她一眼,然后转过头,脚步坚定地朝张鼎盛那边迈了过去。
耸耸肩,她状似不经意地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群,趁着佣人端酒上菜的时候找他们要了一杯热茶,然后一只手抚着额头一只手拿着杯子慢慢踱到某个离张鼎盛不远的位子。
看来她的继兄也把她当做有特异功能的巫师了。对于这一点,她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心理学绝不是无所不能,也不是对人什么都可以分析得出来,最重要的是,在短时间内,它不可能给你一个你想知道的确切结果。
虽然最后很有可能让她的这位继兄对她的专长失望,不过她还是很有兴趣去观察他们这些所谓的上流社会的人际往来和动态的。
付哲毓端着酒杯,就在张鼎盛身旁差不多一米的位置站定。不算亲近,但也不算疏远,她看见张鼎盛转头看了看他,并未有太明显的表情。
她所在的位置并不能听清楚他们的对话,最多只是能把他们的动作和脸部神情尽收眼底。其实这也不失为一种不错的观察方式,因为心理学上有一种研究叫身体语言,它是指我们从人们的举止和姿态中推论他们的真实意图和想法。有时候,身体语言可能比口头语言表现得更诚实。
付哲毓嘴角带笑,双肩稍稍下垂,一副很亲和的样子,不过张鼎盛很少开口,酒杯常拿在嘴边小酌,头微微向外偏。
这是对付哲毓的话不感兴趣的表现。
她低下头,无所谓地喝了一口热茶。
张鼎盛这个人,就她所知道的讯息,固执、强硬、坚定,并不会因为几句话就轻易改变自己的主意。
他跟在付腾海身边这么多年,能被收买早就被人收买了,还会等到今天吗?相信付家这些人应该比她更清楚。现在的问题是,付腾海一死,很多本来无可争议的事都成了未知数,比如光华董事长的位子由谁来坐?付腾海在世的时候说过,他的几个儿子还不够资格坐上这个位子,他们对光华集团的贡献和领导能力还不够,那么现在呢?最有资格和能力的那个人已经驾鹤西归了,总不能把这个位子空着吧?光华是一家上市的跨国大企业,长期无主是会影响投资者的信心的,不管是出于哪种理由,都必须选出一个最适合的董事长人选出来。
身为曾经最得力最贴身的付腾海左右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鼎盛的意见和看法还是有一定的参考价值的,或者该这么说,他如果肯公开支持哪位候选者,这个候选人的分量还是会有一定加成的。因为他选定的这个人,是不是就意味着,付腾海在世的时候就看中了这个人呢?还有谁比一直陪伴在付腾海身边的张鼎盛更清楚他的想法吗?
撇开这一层不谈,光华作为一家上市大企业,还有好几家合作的公司客户,能不能让这些公司继续跟光华保持合作关系,认同光华的下一任接班人,也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张鼎盛作为连接其中的桥梁,作用自然是毋庸置疑的。虽然付腾海一死,随着下一任董事长的确立,张鼎盛迟早要被边缘化,但至少在现在还没有哪个人敢忽略他的作用和存在。
单飘霏不由自主地再次朝张鼎盛那边觑了一眼,那个男人仍是一脸肃穆,丝毫不见笑意。据她所知张鼎盛才四十岁出头,看起来也并不显老,但是付哲毓在他面前却硬生生地被衬成了一个青涩的小青年,颇有点违和感。
坦白说,她并不排斥张鼎盛,甚至还有点佩服这个人。光华集团能走到今天,有一条重要规则是他首先提出来的,那就是——四十岁以前付氏家族成员不得进入董事会并担任要职。
这条规则提出来,完完全全就是得罪人的啊!作为一家家族企业,付氏家族是光华集团的主要所有者和掌控者,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提出这样一条规则,不是活生生地跟付家人作对是什么?但是我们之前就说过了,张鼎盛是一个人才,还是一个颇有远见和手腕的人才,他意识到家族企业常会出现的通病:任人唯亲、人浮于事、组织臃肿等毛病,所以为了避免这种迟早会拖累企业的负担,必须早点切除这种毛病的根源。
四十岁以前不得进入董事会并担任要职,这意味着想在光华获得高薪厚职,一要凭实力,二要熬资历,不是你靠着自己有付家关系想怎样就怎样的。包括付腾海的儿子,都是一步步从基层干起,到了一定资历才慢慢升上主管位置的,至于付哲凯这一代,想进入董事会或者掌握话语权,更是想都别想了。
正是因为这一项大胆的改革,光华集团进入了一个飞速发展的阶段,从一个中型的家族企业一跃而成世界知名的跨国企业。也是因为付腾海的开明管理,得到了诸多国内外客户的赞誉和认同。
不过看样子,单飘霏眼神讥诮地往远处的付崇信那一桌瞄了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这项规定能不能延续下来估计还是个问号。
付腾海是光华集团的创始人,是第一代创业者,跟付崇信、付哲凯这帮守业者是不一样的。创业者往往总有一股开拓精神,更加勇于改革和尝试,这是一种从无到有的拼搏精神;而守业者往往是受益者,相对趋向于保守、被动,对权力和财富更加死守不放,到第三代就更明显了,所以中国的老话叫“富不过三代”就是这个道理。
不知不觉喝完了杯子中的热茶,单飘霏有些百无聊赖,正要想个办法不引人注意地离开,忽然眼角不经意地瞥见一个穿着一身月牙白长袖长袍的颀长男子从她前方不远处袅袅而过。
因那人太过特立独行,她一时怔住了,下意识地望过去,好半晌才认出那人是谁——原来是付家的二公子,付崇杰的儿子付哲纬,付哲敏的哥哥。
这位常年在国外云游四海的付二少爷难得出现,单飘霏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后一想今天是付腾海的丧礼,他会回来也是理所当然,她这才释然。
付哲纬在付家算是一个异类,不爱权势名利一心向往闲云野鹤的生活,这是大家公认的看法。
一身长袍也够显眼了,不少人频频往他身上打量,付哲纬仿佛已经习惯了似地,毫不以为杵。单飘霏对这位二少爷不怎么感兴趣,也许是看到他就让她联想起付哲敏,这一家都给她不太愉快的感觉。她蹙起眉,准备走开,却非常巧合也非常微妙地发现到张鼎盛那边的情况。
张鼎盛虽还在跟付哲毓说话,但头已经转向付哲纬,双手插-进裤筒,身体微微向他的方向前倾。
付哲纬也看到了张鼎盛,瞳孔明显放大了,立即做了个转身的动作,但在转身时还朝他耸了下肩,然后便走远了,两人再无交流。
单飘霏目睹这一幕,不禁若有所思。想不到这两个看起来完全搭不着边的人,居然还有交情,而且看起来交情不浅……
“怎么样,你看出来什么没有?”交谈过后,付哲毓走到她身边问道。
她面无表情。“心理学不是万能的。”她说。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目光如炬。“你想告诉我,你什么都没看出来?”
她整理了下自己的裙摆。“我只是个弱女子,没办法帮你们什么。”最重要的是,她一点也不想搀和到他们这些豪门的争斗当中去。
他抿紧唇,一瞬不瞬地睇着她好半晌,直到她以为他会强行逼供的时候,他却挑了挑眉,淡淡一笑。
“好吧,是我的错,我不该太自以为是。”他往后退了一步,绅士地朝她欠了个身。“以后不会了,你也用不着戒备我和我父亲。”他如是说,一脸真诚。
她心念一动,就在他转身欲走的那一刻,她想了想,开口提醒了他一句——“如果你想了解张鼎盛,不妨从他的交友情况着手。”
他一怔,回头看她。“你的意思是?”
她脑海里闪过张鼎盛和付哲纬目光相遇的那一幕,那是彼此十分熟悉才会有的表现。
“公事上打动不了他,也许私交上可以。”她说。
或许那个外表看起来与世无争不爱名利的付哲纬,走的就是这步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