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心不足
提着自己的行李,单飘霏走出了机场。
没有人来接她,她也没让人来接。付家对她来说,始终像一个临时客栈,她不过是名过客。
出来的时间已经是下午了,国内的天气有点阴霾。她像每一次的旅行那样,一个人,安静地,坐上机场大巴,然后在市区转搭计程车,几乎是不声不响地回来了。
走进付家别墅,她打量了一眼四周,似乎没什么改变。
“单小姐回来了?”付崇谦家的几位仆人看见她,先是一愣,然后很快堆起了笑脸。“太好了,快去告诉三太太还有老爷!”
接到佣人通报的单母曾念宜欢喜地迎了出来,拉着她的手在大厅里上下打量了一番,一边点头一边笑,笑眸中似乎还含着几分泪意。“你终于肯回来了!这几年跑到国外,连个电话也不给家里打……”
絮絮抱怨着,她也只默默地听。这时候她的继父付崇谦从楼上缓缓下来了,看见她,先是怔了怔,然后扬目一笑。“飘霏啊,你回来了?好,很好……”一派和煦温暖的样子。
她也打量了付崇谦几眼。除了头上多添了几许白发,这位一贯会享受生活的男人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连身材也依然保持着胖瘦适中的体态,全然不似一般上了年纪的男人那样,不是大腹便便,就是佝偻驼背。
在单飘霏的模糊记忆里,现在的付崇谦大概也快60岁了,她不禁想起自己的父亲,如果他还活着,不知道又会是个什么样子?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曾念宜迭声念着,然后吩咐佣人来拿她的行李。“坐了这么长时间的飞机,你也累了吧?先去休息一下,待会儿再一起吃饭……”
她任佣人提走她的行李,朝母亲和继父礼貌一笑,然后不疾不徐地往她自己的卧室走去。
这么多年,虽然做不到付家人那样的随心所欲、自由畅意,至少也学会了应时随分,泰然处之。
回自己卧室的时候,在楼梯过道遇到付哲毓,她的继兄,也是付崇谦的独生子。
她没想到他也会在家里,一时怔愣了下。“呃……你,你好。”她略带尴尬地朝他点头打了声招呼。
付哲毓停住了脚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你回来了?在美国那边还好吧?”
付哲毓,她名义上的哥哥,遗传了他父母的优点,不但身材颀长高挑,相貌也颇为俊朗,称得上仪表堂堂。
坦白说,她对这位继兄了解得并不多,毕竟两人从未亲近过。她记得当初自己刚和母亲搬进来时,是颇得了这位大少爷一段时间的冷眼的。这也不奇怪,不管谁的母亲刚过世,就有别的女人迫不及待地进来取代她的位子,任谁也不会热情到哪里去。她觉得这位继兄,性格修养算是很不错的了。
小时候她几乎不敢接近这位哥哥,不过说起来,她对付家的每一位成员也都亲近不到哪里去。后来因为读书,基本都寄住在学校,跟他们的交集就更少了。
付哲毓会问这么一句,应该算是相当友善的一种表现了。
“还好,”她礼貌地笑笑。“我先回房了。”说完,便转身走了。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付家作为国内数一数二的豪富,提供给她的生活条件算得上是相当豪奢了。她一回来,就舒服地泡了一个热水澡,连洗澡水都是佣人事先准备好的,甚至还有香精、药草,任她使用。
她作为一个外姓人,不管愿不愿意,她这些年都接受了付家对她的馈赠。就算她没办法把他们当做自己真正的家人,至少也该心存感激。
她感激的方式,就是尽量不给他们制造麻烦,偶尔也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对付家有好处的事。
所以付家一给她发付腾海的病危通知,她便赶回来了,但这并不包括她赞成母亲信里所写的,帮助她,帮助付家三房在光华集团中获得更多的权力。
何况,她也没有那个本事。
对于母亲的异想天开,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泡了个香精药浴澡,仿佛所有的劳累、倦意都一扫而空了。她坐在梳妆台前,用毛巾擦着自己的湿发。
她思忖着接下来付家会有的安排。
付腾海已经过世了,虽然她在美国的时候收到了付家寄来的病危书,但由于她不是付家人,付家认为她并没有必要为付腾海床前送终,所以直到付腾海过世以后才通知了她这件事。她回来,是出席付家即将而来的为付腾海举办的吊唁会。
付家是个大家族,不光付家本身,大房、二房、三房、四房,已经是一大堆人,还有那些数不清的亲戚好友……光搞清楚他们的身份就够让人晕头转向了。这吊唁会,势必会举办得分外隆重。
付腾海的过世,甚至还上了各大媒体新闻版的头条,连她在美国都有所耳闻。
说到这里,单飘霏也不得不由衷佩服那些嫁进豪门的女人。“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光是和豪门的亲人、朋友、合作对象、竞争对手打交道就是一门学问,能叫出每个人的称呼,认出每个人的身份,跟自家的关系如何……林林总总,其难度并不亚于她所读的心理学那些知识理论。做豪门太太,看似风光,考验的却是全方位的能力,尤其是——做人的能力。
想到这,她不禁又想起自己的母亲。当年母亲结识付崇谦的时候她还小,只隐隐听说是母亲教人跳舞的时候经人介绍认识的,母亲是位舞蹈家,身材容貌自是不用提,父亲还活着的时候对她如珠如宝,后来因为一次车祸意外,便抛下她们孤儿寡母去了。母亲养尊处优惯了,会选择再嫁,且嫁给富豪付崇谦,也不算太让人意外。
只是偏偏,母亲做了小三,尽管她一直矢口否认这一点。当时付崇谦认识她的时候还有老婆,虽然已经得了重病躺在医院,但毕竟没有死。在这种情况下跟他交往,实在是引人诟病。为了这事,单飘霏在刚进付家的时候,不知挨了多少冷眼,受了多少讥讽和嘲笑,却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还不敢跟外人讲。谁叫这都是事实呢?她母亲就是个小三,无可辩驳。
若是换个身份,她不是这位小三的女儿,也是要对曾念宜骂几句的。
当然,更该骂的,是付崇谦。
小三的出现,最该怪的的是那个背叛的人。只是男权世界里,男人强势,大家不敢骂,只有把所有矛头都指向那个外来者了。
“咚咚!”正胡思乱想间,听见门外有人敲门,她一愣,确认了是有人找她后便起身去开门了。
门外是她母亲。见她身着浴袍头发凌乱的模样,先是表情古怪地打量了她几眼,然后推着她走了进去,并关上房门。
“想不到你也大了,”曾念宜接过她手中的毛巾,一边帮她擦头发一边感叹道:“我记得你那时候还是个小毛孩子,转眼就长成大姑娘了。”
她不吭声。自从曾念宜嫁进付家,她们母女也的确很少这么近距离地谈心、聊天了。
“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怪我,可是……”
“好了,”她打断母亲的话。“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何况都过了这么多年了。”那个最有资格最有理由怪她的女人,坟上的草都不知道长多高了,再谈这个有什么意义?
曾念宜噎了一下,然后才手一收,缓缓坐下来,跟她面对面。“好,不说这个,你还记得我写你的那封信……”
出国留学的这几年,曾念宜几乎没给她写过信,唯一的那封,就是付腾海去世以后写给她的。
单飘霏自然记得。不但记得,还记得很清楚。
“你想说什么?要我帮你争权?”她紧盯着母亲的眼睛,眼神充满讥讽。“你不觉得这很可笑?”
对于她的这种反应,曾念宜显然早已预想过了,是以并不吃惊。“你是我的亲生女儿,我才跟你说,我们是外来人,付家对我们始终是隔着一层。如果我们自己不争取的话,我们就只会被忽略,甚至被边缘化……”
“你想得到什么呢?”单飘霏反问她:“当了付家的三太太还不够吗?”
“光华集团的股份和资产,也应该有我们的一份。”她倒是也不掖着藏着,直接说出自己的意图。“崇谦在我面前绝口不提这档子事,不过我也明白他,以他付家三老爷的身份,在光华的分量也并不重,就算他想给我只怕也有心无力,所以我们得帮着他……”
“帮着他就是帮助你,是吗?”她面无表情。
“应该是帮助我们母女俩。”曾念宜纠正她的话。
“不要把我算在内,”她仍是面无表情,只是眸中闪过一抹冷意。“我从没想过付家的财产。我有手有脚,不靠付家也能活得很好。”
“女儿——”曾念宜似乎不满她的固执,蹙眉说道:“为什么你就不能明白我的苦心呢?我所做的这一切,不过是想让我们母女过得更好一些。”
“你现在过得不好吗?”单飘霏沉静地看着她。“你是付家的三太太,锦衣玉食,有下人伺候,你还觉得不够?”
谁知曾念宜的反应很冷静,还带着一丝忧郁地回视着她。“你不明白,这些都是付崇谦给我的,如果有一天他不乐意了,他照样可以收回这一切。只有那些资产和股份真正到了我手里,我才什么都不用怕了,你懂吗?”
单飘霏从不知道她母亲是个这么有野心的女人。她之前一直以为她比较虚荣、贪图享受而已。
她细细地打量了母亲半晌,换了一种比较温和的语气。“你觉得没有安全感?你觉得付崇谦只是一时贪图你的才貌,并不会永远喜欢你?”她对待母亲就像对待一个自己的病人。
曾念宜不疑有他,直觉地点头。“是的。有钱的男人都没法给我安全感,我只有牢牢抓住……”
“你想抓住他们的钱,掌握他们的经济大权,你才会觉得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她截断了母亲的话。“你不觉得,越是把这些东西看得过重,你越是得不到满足感吗?”
曾念宜愣住了,她迷惑地望着自己的女儿。
单飘霏站了起来,不打算再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你应该关注的是那些你已经拥有的,而不是那些你没有得到的。好了,我要去换件衣服,马上该吃饭了吧?”她走进了卫生间。
曾念宜怔愣了好久才回过神来。她觉得她已经不太认识这个女儿了,或者说,她从来就没了解过自己的独生女儿——单飘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