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辞镜,朝露剑泣
扶玉和云邪自然知道沈霄要去什么地方,二人向剑宗诸位前辈拜别之后,也连忙跟了上去。
而在三人的身影消失之后,不远处忽有两名黑衣老者现出身形。
二人径直向卫铃兰奔来,见过礼后,低头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什么。
卫铃兰面色倏地大变:“快将他带回来!无论用什么方法一定要带回剑宗!”
“是!”两名黑衣老者齐应一声,身形一晃,已然追上。
卫铃兰闭了闭眼,忽又猛地睁开,目光有如电芒般锐利,她沉声道:“速将消息传出,婴灵童狡破除封印逃出净生谷,后被剑宗沈霄发现,幸沈霄已窥圣人之境,将其斩杀于蔺山峰林!”
身后的剑宗长老们齐声回应,声震山林:“谨遵老宗主之命!”
白鹿山。
江凌烟和季言洲照看小枫这些日子以来,她每日里都是昏昏欲睡的模样。
江凌烟虽每日都用灵气在小枫体内游走修复,但效果微乎其微,小枫的身体仍是无法遏制地一日日衰竭下去。
就这般过了许多天,这一日上午,一惯沉睡中的小枫忽然睁开了双眼。
江凌烟是午时进来才发现的,见小枫目光清明平静,显然醒来已有一会。
她心中微沉,面上却不显任何神色,几步走到床前,轻声询问:“前辈,您醒了,要起来坐一会吗?”
小枫朝她含笑轻点,慢慢开口:“可以扶我出去看看吗?”
“好。”江凌烟应了一声。
因小枫此时的身体已衰弱至极,连路也无法走,江凌烟便抱起她,向外走去。
银白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落在小枫眼前,她神情一怔,有些不知所措,随即目光望向屋内一面铜镜之上。
注意到她的动作,江凌烟无端鼻尖一酸,犹豫片刻,她还是抱着小枫到镜前坐下。
铜镜早已蒙尘,她揽镜在前,将镜上灰尘一点点抹去。
昏镜重明,逐渐露出一张苍白满是皱纹的脸庞,镜中人华发苍颜,眉睫尽白。
小枫怔怔望着镜中的自己,一时不由恍惚起来。
往日种种浮现眼前,所有的一切竟像是做了一场极深极长的梦,一梦醒来仍在白鹿山。
她凝视着镜中苍老的自己,遽然间恍然大悟,朝去暮来,原来已是匆匆数十年。
她低眸淡然一笑,不再去看铜镜,只道:“我们去外面吧。”
江凌烟放下铜镜,轻轻应了一声,抱着小枫出了房门,在屋前的亭子里坐了下来。
小枫坐在亭中,缓慢地将白鹿山前的一切尽收眼底。
这个她曾无比熟悉的白鹿山并未怎么变化,仿佛时常有人打理。
两人静静坐了许久,忽见季言洲从山下走来,怀里抱着些山果和野花。
季言洲见本应在沉睡之中的小枫起了身,脸上气色也显得比之前好些,心中不由微沉,但脸上却扬起了明朗的笑容:“前辈,您醒了。”
季言洲将山花野果铺在石桌上,浅淡芬芳的香气在亭中散溢开来。
依然是记忆中熟悉的气味,小枫浅浅笑开,缓缓开口:“这花,我可以取些送给我师父吗?”
“这个自然。”季言洲选了一些,又取了根细绳扎成一束,之后将花束轻轻放在小枫手中。
江凌烟强忍着酸涩,勉强笑道:“前辈,我带您过去吧。”
小枫点点头,面上始终是温柔宁静的笑容:“多谢你们。”
江凌烟抱起小枫朝着后山走去,入目是青川远岚,如画山景,四周花树繁盛,蓬草青郁,石碑旁的那棵枫树也依旧明艳,茂盛如火。
江凌烟将小枫放在石碑旁,小枫轻靠着石碑,放下花束,目光眷念地注视着石碑。
崖风徐徐拂来,也不知过了多久,艳红的枫叶已洒满了小枫全身。
小枫似是有些累了,常常久久地闭上双眼,忽又睁开。
江凌烟连忙开口:“前辈,我们要不要进去?”
小枫微微摇头:“我有些累……我就在这里吧。”
江凌烟声音哽咽:“前辈,您再等一等,沈霄大侠或许就快来了。”
“沈霄、沈霄……”
许久不曾翻涌起的名字,乍一落在耳旁,几乎如火焰般灼人,小枫心底顿时烧起无限酸苦,她一声声低唤着,神情怔然哀伤,仿佛有无数的话要去诉说,可她喃喃的,再说不出话来,只是无声落着泪。
不知他如今是什么模样?可曾记起我了?若能再见一面,哪怕只有一面……
小枫似乎是累极了,她靠着石碑无声流泪,许久也不曾睁开眼。
天霞珠仿佛察觉到主人的异常,竟自行从她怀中飞出,闪烁一道道彩光缭绕着小枫。
江凌烟焦急地上前呼唤,叠声喊了许久,才见小枫再次缓慢睁开眼。
小枫朝她歉意地笑笑,面上是掩饰不住的疲累:“……对不住,我方才有些困了……”
天色渐晚,江凌烟和季言洲在山崖上生起火,季言洲故作轻松地说着以往的经历,试图打起小枫的精神。
小枫微笑倾听,时有回应。
转眼已至深夜,小枫已睡了过去,而江凌烟则时刻注意着小枫的呼吸。
呼吸深深浅浅,最终,停止在了第二日的正午时分。
温暖明亮的日光轻柔地抚在小枫苍老的面庞上,她看上去是如此的平静。
如火的枫叶飘舞而下,铺洒在霜白的长发上,美得如一幅传世画卷。
她看起来仿佛只是睡着了,可江凌烟知道,她再也无法醒来。
江凌烟心口一窒,自己的呼吸仿佛也随之停下。她双手捂住自己的脸,竭力不让自己的哭声逸出,眼泪却是决了堤一般落下。
小枫……终究还是没能等到沈霄。
江凌烟不知时间是如何过去的,只是突然,她在身后听到了一个嘶哑绝望的声音。
“怎么回事。”
她霍然转过身去,只见沈霄浑身血迹地站在她身后,神情冷酷麻木,此时目光直直地望着江凌烟的背后。
他一步步走上前,越过江凌烟和季言洲,将小枫抱在怀里。
怀里的人几乎无甚重量,全身轻得可怕;而更为可怕的是怀中人早已没了气息,身体冰冷且僵硬。他的手掌间是霜白的长发,目光下是小枫了无生气的苍白面庞,怀中的人他是如此熟悉而又陌生。
这是他的小枫,他的小枫怎会变成这样……
季言洲上前一步,将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了沈霄。
言毕,山崖之上是一阵窒息的沉默。
沈霄的神情无悲无喜,只是低头怔怔地凝望着小枫,仿佛失了魂一样。
无论他如何去呼唤她的名字,怀中人始终没有半分回应。
怀里的人僵冷如坚冰,连带着他心中仅存的余温也一点点冷了下去。
沈霄将小枫紧紧搂入怀中,低低地开了口,声音茫然而悲苦,摧心断肠,叫人不由心生酸涩和绝望。
“沈霄啊沈霄,你如今究竟是为了什么还活着?”
语声一落,沈霄漆黑的长发忽然一寸寸变得银白,白发垂落而下,与小枫的白发交织一处。
扶玉和云邪赶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沈霄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小枫苍白的面颊,宛如稀世之珍,望着她的目光无限的爱怜缱绻。
他轻声向她述说着这些年来的思念与孤寂,怀念着从前的一点一滴,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他忽然轻轻笑了,哑声道:“我们如今,也算一起白了头。”
沈霄的语声极轻极浅,可那一字字都仿佛泣着血般沉重,入耳声声,叫人不禁潸然泪下。
他们到底来迟了。
扶玉呆呆地望着二人,刹那间泪如泉涌。
“你们走吧。”
沈霄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他说完了这一句,便再未开口。
四人沉默着,自然明白这话是对他们说的,也明白此时的沈霄,谁也不愿再见。
半晌,云邪才低着声道:“……前辈,您千万多保重。”
说完,四人才向着山下走去。
沈霄未有回应,他抬头望着遥远的碧空,无声笑了笑。
他这短暂的一生都被剑宗看不见的樊笼所束缚,自以为傲然天下,独清独醒,可实际却不过是一具被操纵利用着的傀儡,从未真正自由过。
不过这一次,他终于能自由一回了。
他亲了亲小枫的额头,与小枫面对面地躺下,他握紧小枫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随即,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体内的灵气化成世间最锋利的刀刃,轻易刺穿了他的五脏六腑、筋脉骨骼,鲜血泉涌般从他体内流出,这个曾被无数灵药精心洗礼过的身体,最终变得千疮百孔。
“沈霄!!!”
前方忽有两个声音同时呐喊,似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扶玉四人下意识向前望去,只见远方现出两个黑衣老者的身形,晃眼已到了跟前。
几人心中顿生不好的预感,连忙回头,定睛一看,只见大片刺眼的血迹从山上流淌下来。
四人大惊失色,急忙冲上前去。
可倏忽间,骤然听到一声尖锐的啸鸣,几人还未动身,便被一股如水般柔韧的强大力量推了开来。
抬头仰望,只见山崖之上,朝露剑自行飞悬空中,剑光闪耀,作作生芒。
随着剑光的不停耀动,朝露剑也不断发出一阵阵的哀鸣,伤情悲恸,仿佛是在哭泣、悲啸。
一柄剑的悲鸣哭泣之声,竟叫人忍不住心酸流泪。
扶玉泪水潸然,悲伤的情绪几乎让她不能自已。
而空中的朝露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把他们所有人都推离了白鹿山,包括那两名黑衣老者。
“轰隆——轰隆隆——”
就在这时,朗朗晴空之中忽然有闷雷滚动,雷声震耳欲聋,令人心神颤颤。
一道惊雷轰隆一声,朝着白鹿山直劈而下。
朝露剑剔透的剑光如水幕般笼罩全山,耀眼的光芒闪过之后,晃眼间,在惊雷劈下之前,那座青秀的白鹿山竟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出现。
天雷击中,大地焦黑一片。
扶玉怔怔地流泪望着,一瞬间竟觉恍如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