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
那时候虞枝还没意识到眼前的谢玄就是小时候遇到的那个被揍得鼻青脸肿还倔强地说不疼的男孩,她只以为他是纯粹地出于好意才会毫不犹豫地跳下来。
她甚至不记得那年春猎醉酒,她曾闯入过他的营帐,险些铸下大错。
如果没有决裂前谢玄送来的一封信,虞枝就真的会天真地以为他们之间的纠葛只要她想断就能断,只要过去了就能放下。殊不知一切爱恨就像纠缠不休的鸳鸯藤,至死分不成清白的模样。
犹记是一场微冷的春雨过后,虞枝随着母亲前往百慧山顶的灵觉寺上香还愿。为的是自己的姐姐虞兰终于得偿所愿,平安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儿子。虞枝真心地为姐姐高兴,便在虔诚地上过香后独自跑去了后山。
她听说顺着灵觉寺的后门出去几百米远的地方有一颗很是灵验的百年桃树,只要把自己的心愿写在红纸上,然后再挂上去,愿望就会实现。
虞枝想替姐姐再求一件愿望,为姐姐自己,而不是为姐姐的夫家或是孩子。
于是她踮起脚,把写着‘岁岁平安’的红纸捏在指尖,努力地想要把它挂上去。但是雨后的泥土湿泞难行,散落在泥土间的石头也湿滑无比。恰巧那桃树还生长在一个倾斜的坡上,下面是几米高的一片小水塘,塘里水是青绿无波,有红色的鱼儿从水草间穿梭而过。
此处环境显然危险十分。
但是虞枝顾不了那么多,她久挂不上,便有些心急,大着胆子上前来几步,准备站到更高处行动。不想脚刚一踏上圆润的石头上就不可避免地滑了一下,接着整个人就失去了平衡,倏地向后仰去。还来不及呼救,虞枝便已经摔倒,顺着斜坡一路滚进冰凉的水塘里。
如浮萍一般,虞枝一下子就失去了所有实感,只觉得头脑发胀。冰凉的泥土青草香混合着鱼儿的腥,不住地往她口鼻中钻。呼吸不到空气,肺腑又猛然呛了水,虞枝是真的以为她要死了。
这时候,坡上似乎有个人影立在那里。
但是迷蒙的虞枝看不清是谁,她也不在乎是谁。求生的本能几乎是立刻迫使她伸出手呼救。
破出水面的手白净细腻,还挂着细细的泥沙和水草野花。它不住摇晃,祈求得到桃树下那人的关注。惊慌、无措的情绪毫无保留地传递进了谢玄幽深无底的眼中。
每一次,都是虞枝先打破的界限,接着,他便不顾一切了。
他一点也没犹豫就跳了下去。
紧接着,比先前虞枝落水更大的动静响起,虞枝能感觉到有人落到了她的身边。透过涌动的水波,虞枝费力地看到来人着一身单薄的黑衣,看起来与塘水一样冰冷,但是那双手是温热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抓住了她,再也没松开。
虞枝在那之后就失去了意识,醒来就已经是得救后了。她以为对于谢玄来说,从水中救一个弱女子应该只是举手之劳。可她不知道谢玄和她一样从小生活在北方,从没有下过水,他对水的唯一经验来自于八岁那年被谢宸按进水中折磨。所以,对于救虞枝,谢玄并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也许他也会死在那片小小的水塘里,失去即将得到的荣华富贵,埋葬那些还没有亲手报完的仇。
但是谢玄还是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他后来回想,不断地追问自己为什么,直到许多年后在寂寞的深宫听到了她的哭泣声,一切才有了答案。在重重宫门的阻隔下,在满殿神佛的注视中,他依旧没有转身离开。
即使后来的虞枝否认她当时在水塘里哭过,但谢玄还是很确定他听到了,因为他的心脏确实跟着痛了。这种他从没意识到过的痛丝丝蔓延,叫他不能再耽搁半分。
醒来的虞枝只知道是谢小将军偶然路过此处救了她。虞家派人上门道了谢,她出于感恩,也派人送去了礼物,谢玄给了回礼,一来二去两个人开始有了联系。
虞枝以为这是他们之间的开始。
不久就是谢玄的生辰,他向虞枝索要生辰礼。虞枝虽觉不妥,但又不忍拒绝救命恩人的请求,便偷偷问了他想要什么。
谢玄一挥手臂,掀起衣摆坐了下去,膝盖抵在虞枝身前。
虞枝忙后退了几步,白纱帷帽从谢玄搭在膝上的指间擦过。
不用想,谢玄也知道帷帽之下有人红了脸。
他轻笑,“我听说虞小姐的丹青乃是令尊亲手所教,想必是一绝。”他看出虞枝沉默中的欲言又止,看见她紧握在一起的手指。他暗自忖度,明明她曾经也不像现在这样谨小慎微,是从什么时候她开始变得如此小心刻意了呢?
“你……”虞枝咬咬牙,“想要我画些什么?”
谢玄思量,而后缓声看着虞枝背后敞开的窗子随口答道:“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他细细念道,提议着,“不如就画‘此刻’。”
“此刻?”
一阵风吹来,将轻纱帷帽吹动出如水面泛起的涟漪般的曼妙无穷。
虞枝没应下也没拒绝,但是在谢玄生辰那日清早他收到了一副画,画上笔墨丹青勾勒出清雅的画面。
杏花疏影中,倚楼听风。
谢玄瞧着画上被省略去五官的黑衣少年,了然一笑。这画上的人虽看不清五官,但动作不羁,衣摆被撩起,画面就定格在他握杯品茶的前一刻,放松闲适的神态跃然纸上。不是他还能是谁?只是她倒聪明,把自己从画中隐去了。
谢玄手落在画上,在那日虞枝站立的地方摩挲几分。他那时想,若是虞枝执意不给也就罢了,偏偏她给了,还将他也囊括进似梦迷离的仙境中。
他失了心,以为在入画的那一刻,她心里也是有他的。于是他不加掩藏,更不容许自己保留半分地将心捧了出去。
所以当她借口要将自己也添入画中时,他欣喜若狂,只觉得夜尽天明,云开雾散,却忽略了少女躲闪不忍的眼神。
他在听到这个消息的一刻就丧失了理智,兀自原地转了好几圈才克制住想要把眼前垂头不语的女孩拥进怀里的冲动,小心翼翼地问她这一切是否是真的。
女孩似乎被他方才的举动吓到了,犹豫着点点头,而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开口解释道:“我作画时特意将窗前的位置留了出来。”
谢玄边听边笑,心跳越来越热烈难抑。他心里想,怪不得窗前留白了那么大一片,原来……原来是留给她自己的。
“当时我怕惹来流言蜚语,便将自己隐去了。如今……”虞枝抬头看见谢玄不加掩饰的目光,心跳都快要被吓停了。她猜得果然没错,谢玄对她的心思不清白,她还留了把柄在他手中。若是此事让别人知道,皇室一定不会再要她了,她的名声,虞家的名声就完了。
所以,她不顾后果地继续,“如今你对我极好,我已再无犹疑。望谢公子将画暂时还给我,待我补全当日之景再作归还。”
“好。”谢玄没有一点犹豫就应下。
虞枝听到本还有许多愧疚,甚至有想要把一切挑明的念头。只是当触及谢玄落在她身上的逡巡目光时,她便不敢说了。
那目光赤/裸/裸的,渴望占有与喷薄的爱意能让人做出最可怕的事情。
虞枝知道谢玄的性子,在他的体贴温和之下藏着她不应该触碰的疯狂。
她闭上嘴,在谢玄想要一个拥抱时落荒而逃。
当天傍晚,谢玄就派人将画送了过来。
画被存放在黄花梨木制成的雕花盒子里,盒子上显然是一双极巧的手才能雕琢出的图案,虞枝一看,竟发现那花纹乃是一女子倚窗醉眠。她越看越心惊,只因这女子五官眉眼与她分毫不差。
虞枝尽量忽视了盒子,将画取出。谢玄显然十分用心,画上的笔墨颜色被保存得极好,窗外缤纷的杏花颜色依旧,连点点春雨丝都似昨日刚刚点画上的一般。叫虞枝一瞬间被拉回到了作画的那个下午一般,神情恍惚了一阵。
直到抚摸到画上留白的一角,发现那里的纸张有些毛躁,想来是谢玄常常抚摸此处导致的。
虞枝回想起这空白的地方本是她当时站立之处,心下便生出一阵庆幸。这庆幸压过了不安愧疚。
她在忐忑中过了几天消停日子,然后就渐渐收到了谢玄催促的信。
虞枝一律没搭理,就连约定好了出游的暗号也只当不知。虞枝像是缩在龟壳里的乌龟,又或是掩耳盗铃的愚者,明知道终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却还是追求着短暂的平静。
而谢玄似乎琢磨出些什么了,但一切都晚了。他预感到会发生什么,所以不顾一切地去见她、求她、逼她嫁给他。
可都是徒劳,虞枝想撞的南墙,没人拉得回来。
很快,赐婚的圣旨就降下来了。虞家欢欢喜喜地嫁了女儿,元临满意地迎娶了他的皇后。一切都似乎圆满了。
谢玄孤身再次回到了战场,把心中的不甘压制下。
或许,若是虞枝能安安稳稳的在皇后的位置上待下去,他不会反。
嘶!
虞枝手间传来刺痛的感觉,垂头才发现谢玄已经攥紧了她的手腕。
黑眸似乎带着靡乱的醉意,但是细看分明冷然一片,丝丝缕缕的恨流淌出来。
“画呢?”谢玄问。
虞枝想要抽手,却被握得更紧,她毫不示弱,“烧了。”
“什么?”谢玄声音发颤。
“啊……”猛然加大的力气让虞枝不禁痛呼出声。
但谢玄竟一丝一毫都没放松些力气,这让虞枝觉得只要自己回答稍有不慎,就会被暴怒中的谢玄折断了手腕。
但……
虞枝轻笑,惨白的脸色在黯淡的烛火下像原野跑出来的精怪,怪异而无畏,“确实是烧了,连灰都没留下。”
话音刚落,谢玄就站起来,怒火中哪里还窥得见刚才的温存和煦。
谢玄一瞬间倾身贴近虞枝,后槽牙咬得生生作响,明亮的黑眸隐约有点点水光闪过:
“虞枝,你到底有没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