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谢玄自记事起就知道他是个多余的存在。一个低贱的外室子,即使和母亲有幸被接回将军府过活也依旧改变不了不受待见的事实。
所以当嫡母所生的谢宸借着比试的由头把他狠狠压在身下,用粗重的拳头一拳一拳往他脸上砸的时候他一声都没吭,因为他知道没人能救他。他那青楼出身的母亲哭出了血泪也没求得别人的一丝怜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打得口吐鲜血站不起身。
谢宸是嫡长子,在嫡母的放纵下养成了不可一世的性格,体格壮实如牛,又长谢玄七岁,因此小小的谢玄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他打累了便停下手,拍拍谢玄满是血的脸颊,仔细端详了几分,厌恶道:“瞧你那姑娘似的脸蛋,以后就算离开了我们将军府,也能找到靠山过日子吧!”他啐了一口,才觉了无趣起了身。
待看热闹的人散了,谢玄的母亲纪姨娘才敢爬上前去抱住谢玄,那是年幼的谢玄唯一的依靠。
他只记得胸口痛极了,每呼吸一次都伴随着剧烈的撕裂感,他甚至以为自己要死了。但是他命硬,最后还是活了下来。
只是他母亲命不够硬,在一个月后被赶出将军府了。嫡母对外说纪姨娘是自己走丢了,但是谢玄知道他母亲是被色/欲熏心的谢宸盯上,母亲不从,事发后被嫡母偷偷发卖了平事。
年幼的谢玄只能无力地看着母亲被一群壮实的嬷嬷强硬地拉走,绑上一辆马车跑远了去。
“为什么?”他那时还不知人心凉薄,竟还存了一丝幻想冲到父亲面前质问。
彼时刚下了朝的谢将军眉头紧锁,仅仅是看了他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她是你的嫡母,世道自有纲常尊卑,她想处置后院的谁都是她的权力,你身为晚辈不能有辩驳怨恨。”他匆匆说了几句就抬步离开。
纲常尊卑,这四个字把谢玄死死钉在原地。
因为这四个字他的母亲便要像个畜生一样被发卖,因为这四个字他就要像个小畜生一样被殴打谩骂而不能反抗。
谢玄几乎要被这四个字撕碎,他发了疯一样跑出去,就是在那时他碰到了虞枝。
“疼吗?”女孩被打扮得耀眼无比,身上叮叮当当的玉佩坠子刺得谢玄眼睛疼,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似是生了几分可怜。
谢玄摇摇头。
女孩像是没察觉出他的冷漠一般自顾自地坐了过来,轻轻抬起了他青紫一片的手臂,“撒谎。”她低下头。
轻柔而温暖的气流抚过谢玄伤痕累累的手臂,他怔愣在原地。
“给你。”女孩把手里攥得紧紧地泥人递到他面前。那是一个正在吃糖葫芦的小人,笑容灿烂,和面前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一样天真俏皮。
谢玄盯得入神,待再次看去,她已经走了好远,用力地在一片人流涌动的街上向他挥手。
后来他才打听出她的名字——虞枝。
只是不待他再进一步,他就跟着谢将军上了战场。他在血腥的沙场摸爬滚打,在无情的刀剑中成长。慢慢地,他变得冷漠多疑,嗜杀狠厉。一眼看去,十几岁的少年人,竟让人看不穿心事。
从卑贱的外室子,到荣宠万分的谢小将军,这条路谢玄只走了六年。
许是失去了太多,他一直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是个人了。刚上战场时认识的许多兄弟、长辈都成了黄土一抷,随大漠的风沙斜阳埋在了无边塞外。回京后终于几番打探到母亲的下落,可是母亲几经辗转也有了自己的家庭,嫁了个不错的人,有了其他的孩子。
他便是孤身一个,人世无处安放了。
所以那年春猎,他几欲自毁。如果那天没有再次遇见虞枝,谢玄觉得他应该会彻底成为一个疯子,嗜血无情的疯子,迟早会失去理智死在战场。
“你是谁……你怎么在我帐子里?”少女走路摇摇晃晃,发上的金钗七晃八晃,在烛火下熠熠生光。屋子里生了十足的炭火,热气腾腾的,蒸得少女心烦意乱。喝醉的人哪里有理性去思考,便只顾着自己的感觉,下意识地脱了几件外衫散热。
谢玄喉结轻动,别过了视线。
“虞姑娘,这里是……”谢玄一眼就认出了虞枝。虽多年征战塞外,但是谢玄每年过年还是会跟着谢将军回京过节述职,偷得半刻闲暇时,一年又一年地描摹了她的成长蜕变。
当年含苞待放的芙蓉花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倾城颜色。
谢玄当年自己也说不清对虞枝的感情是什么,说是爱倒也没那么深刻,只是心底里记住了她,在某些意动无聊时刻脑海里似乎会浮现她的模样来。只是他活的太累太苦,战场一不留神就要人头落地,漠北游牧民族战力彪悍,打起游击战来灵活多变,因此即使是休息时也不能放松下心神,所以对于虞枝的感情——也许算是少年人的春心萌动,也只是片刻,只占据小小的一部分。
是虞枝率先闯了进来,打破了清醒与沉醉的平衡,蛮不讲理地扰乱了他的心神。
“什么?你说什么?”虞枝醉了酒,耳朵也跟着不灵光了。踉踉跄跄地凑近上去,想听清谢玄在说什么。
瞧着虞枝不稳的步子,谢玄有些担心,正要起身去扶她,却不想刚一起身就被忽然扑过来的虞枝压倒在椅子上。
“虞姑娘?”
虞枝没注意到谢玄加重的语气和微眯起的双眼代表什么,她的注意力已经被谢玄腰间精巧的鸾鸟玉佩吸引了去。
“好美的玉佩。”虞枝想站起来,但是奈何身子不听话,就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便于她去欣赏谢玄腰间的玉佩。
谢玄本想扶她出去,但是此刻却隐隐生了些其他的、不太光彩的心思。他早已不像当年那么光明磊落了。
“虞姑娘知道我是谁吗?”他轻问,漆黑如曜石的眸中还是克制占了上风。
“知道啊!”虞枝答地轻快,“你是谢玄!宫宴上数你最好看了!”她笑嘻嘻地依恋在他腰间的样子像只乖巧的猫儿,一点也不像宫宴上克己复礼得跟块木头似的娃娃。
谢玄轻笑了声,彼时他们都没意识到从此往后的数年都会因这小小的插曲发生偏离。
“娘娘,您可醒了!”
一道妖娆十分的声音把本就头痛欲裂的虞枝拉回到更加难以接受的现实。
“你是谁?”虞枝看着地上跪了几个人,率先认出了春桃,再往前一看就找到了方才的声音来源——一个年轻的太监模样的男子,笑得十分谄媚。
“奴才是陛下派来专门伺候皇后娘娘您的,贱名胡泉。”
“陛下?”虞枝心底发冷,“你说的陛下是谁?”即使她已经猜个大概,但是还存了一丝幻想。
也许她冤枉了谢玄,也许谢玄还没有称帝的胆子,也许谢玄是扶持了贵妃苏氏的儿子登基了。
胡泉再一笑,甜滋滋的语调却比刀子伤人,“还能是谁,当然是我们谢小将军了。”
虞枝一瞬抓紧了被子,目光黯淡下去。元家的天下易主了,她这个旧朝的余孽又该何去何从?为何当时没死成呢?
虞枝懊悔不已,如果那时候死了,还能落得个清明的名声。现在反贼登基,她一个前朝的皇后还有什么脸苟活。
“娘娘……”跪着的春桃瞧见虞枝眼里的决绝,不禁心颤了颤,她知道虞枝心里在想什么,便忙道:“您可不能再寻死了。”她忍住泪水。
伏在地上的太医们听了这话也不住地点头赞同。
“怎么?”虞枝冷笑,“我死还不成了?”
“你死了——”不等春桃回话,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声音,紧接着一人绕过屏风走过来,“他们可都要陪葬的。”
一身沉稳威仪的玄黑色龙袍的谢玄矜贵无比,全然没了昨夜的残忍无情。他此刻兵权在握,又料理了前朝群臣,心情大好,便耐心地解释道:
“不仅他们,”谢玄眼神在地上跪着的众人身上扫了扫,接着毫不留情道:“还有元临的那些儿女,论起来,”谢玄眸色一深,似是不大痛快,“他们还要叫娘娘你一声母后。”
“你!”虞枝咬紧牙关,“好生卑鄙!”
谢玄闻言慢悠悠朝着床榻靠近,已经是男人的谢玄身量比少年时期高出许多,看起来很有压迫感,逼得虞枝后缩了下。
“娘娘在怕我?”谢玄神情淡淡的,但眼底分明已经酝酿起了风暴。
人精胡泉见此情景忙带着众人退出殿去,只留下虞枝和谢玄两人。
虞枝勉强收回了心神,一字一句道:“我不过是个前朝的皇后,你又何须抓住我不放!”
“前朝的皇后?”谢玄皱眉轻笑了声。
不知怎的虞枝忽然有些不详的预感,她看着已经近无可近的谢玄,冷声道:“停下!”
“娘娘这是在命令我了。”谢玄竟当真顿住了动作,终于叫虞枝松了口气。
但是谢玄的长腿已经贴上了床榻,只要他一俯身,虞枝就会陷入退无可退的境地。
“我可不敢命令‘陛下’!”她把那两个字咬得紧紧的,讽刺的意味不加掩饰。
“娘娘有什么不敢的。”他说得极轻,轻到距离如此之近的虞枝都没能听清楚,但是他语气里的几分低落自嘲虞枝确是听清了的。
“什么?”
“没什么。”谢玄忽然俯下身,温热的呼吸一下子交织在一起。
他想说没什么是虞枝不敢的,当年敢醉酒闯进他心里,又敢在清醒后和他划清界限,任他像条狗一样围着她讨好,把天底下最珍贵的东西捧到她面前,她还是不为所动。甚至为了嫁给元临,曲意逢迎地骗走她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就是为了断他的念想。
论起狠来,谁能比得上虞枝呢?连个念想都不舍得给他留。谢玄有时候想,他的一部分疯是虞枝逼出来的。
不过也是他心甘情愿。
“谢玄!”虞枝咬牙切齿,似是恨不得生啖他肉。
“嗯?”谢玄轻轻歪头,状似不知虞枝在为何恼怒。一缕青丝从谢玄肩后滑落到虞枝脸上,被虞枝挪了挪身子躲了过去。
谢玄垂下眼眸,连这样的接触都不愿吗?
那更过分的呢?
“啊!”一声惊呼被封在虞枝口中,唇上柔软的触觉令虞枝头脑瞬间放空了,连反抗的动作都变得犹豫而不知所措。
谢玄……亲了她。
这是谢玄在梦里做过无数次的事情,那些个孤冷的夜,陪伴着他的一丝幻想,甚至可以说是妄想,在今天变成了现实。
梦境和现实还是不一样的,谢玄从低下头去吻的那一刻就扯出处于失控边缘的无力感。他能感觉到唇上无法忽视的触感让他心跳加快,让他想要再靠近一点。他的手几乎是下意识地贴上她僵硬的背脊,想要将她揉进自己身体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仅仅是简单的唇齿相贴已经无法满足谢玄疯长的欲/念,他像是忘了一切,忘了虞枝还恨着他,忘了他是篡位的乱臣贼子,忘了他们这分离的几年,只记得她是他追逐的爱人。
“小虞……”谢玄轻轻咬上虞枝的嘴唇,说是咬倒更像是舔,伴随着羞人的津液相交声音。
这也让虞枝从震惊中清醒了过来,她想过谢玄还恨着她,恨她攀龙附凤,恨她把他的自尊踩进泥里。可是她唯独没想过谢玄也许还……爱着她,不过这或许只是他羞辱她的手段罢了。
有什么比占有了前朝皇帝的妻子更能践踏人的呢?
“滚!你给我滚!”虞枝拼命挣扎了去,叫放松了警惕的谢玄一愣,下一秒刺痛就让他闷哼出声。
血腥味充斥在二人的唇间,浓郁的味道让谢玄一瞬间回到了现实。他喘着粗气后退几步,唇上已然被咬破了一块,正在汩汩流淌着血液,一路流到他的下颌。
出人意料的,他并没有生气,反而神色有几分不明的味道。
他本没想这么快……他想对虞枝循循善诱,想要用柔和的方式让他们的关系回到从前,但是他方才像是着了魔一样,只想要贴近她。不仅是欲/念在作祟,哪怕不做到最后一步,哪怕一直停留在拥抱,只要让他能够感知到她在他身边就好。
可是……谢玄眸色暗了暗,在她面前,他永远是失控的那一个。
此刻虞枝自觉受了侮辱,用力地擦拭着嘴角的血迹,似是不想和谢玄沾上一点关系。
“你这是在干什么?”想明白虞枝动作含义的谢玄被气得笑了起来,大步走上前去,死死捏住了虞枝的下颌。
那残留的血迹干涸在虞枝唇角脸颊,血做成的胭脂动人惊心。
“那狗皇帝亲你的时候,你也是如此厌恶吗?”谢玄眸色泛红,已是生气了的预兆。对于虞枝曾经嫁给元临,与元临夫妻几年,乃是谢玄一触就痛的伤口,偏偏他自己还忍不住去揭开伤疤,自虐般想要窥探他们的曾经。“你也是这么擦来擦去的?”他抬起手,强迫虞枝看着他。
虞枝冷笑一声,艰难道:“他是我的夫君,他同我亲近,我为何要厌……”
“闭嘴!”谢玄几乎是立刻捂住了虞枝的嘴,他怕她会继续说下去,他怕他会在暴怒之下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
“吃下去!”谢玄终于无法维持冷静,用力把虞枝唇角的红沾到自己手指上,然后插/到虞枝口中,“把朕的血,吞下去!”他命令道。
虞枝不肯,却惹得谢玄干脆再次贴了上去。他知道他这是在推远虞枝,但是他做不到对虞枝和元临无动于衷,他只能用这种方式重新给虞枝打上烙印。
血腥味从口中吞咽进腹中,虞枝干呕起来,扶着床榻的样子狼狈极了。
谢玄不再看她,扭过头去平复自己的情绪。
“娘娘,”他一字一句,“劝你在我还有些耐性和怜惜的时候回心转意,不然吃苦的还是你自己。”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可以步步退让的谢玄。
“娘娘?”虞枝忍住眼泪,“我不过一前朝皇后,哪里配让你如此称我!”虞枝恶心极了。
“呵,”谢玄忽地灿烂一笑,“谁说您是前朝的皇后娘娘了?”
虞枝心头涌上强烈的不详预感,目瞪口呆地抬起了头,入目就是谢玄得意的神色。
“您分明是本朝的皇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