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烟火厨房,灶上的汤咕嘟咕嘟的煮,正腾腾冒着热气。
步杀忙前忙后,我像个小尾巴,缠左缠右。他随手拿了山楂果,喂给我,“去烤火。还需一盏茶。”
我嘴巴塞的鼓鼓囊囊,摇头,“我就瞧瞧,不妨碍你的。”
步杀,“都是寻常食材,没什么好看的。”
我歪了脑袋,“可是,你好好看。步杀,你做饭的样子,真好看。”
步杀,“…………”
“乌黑的眼睛,里面映了火光,暖暖的,好温柔,好好看,“我伸了指头,在空中勾勒描摹,“低垂的睫毛,长长的,软软的,一颤一颤的,好好看。挺挺的鼻梁,像山峦一样好看。润润的唇,像染了蜜的糖。连耳朵都好看,红红的,咦……红、红红的……”
步杀侧脸,耳根泛红,“你莫闹我。”
我忙道,“我没闹你。我就是想和你呆在一处,想看看你。真的,只看看,我忍得住,我不摸。”
步杀错开视线,耳根的红,蔓延至脖颈。不待我细瞧,他却掀了锅盖。水雾缭绕蒸腾,我什么都瞧不见了。
正失落间,一碗热气腾腾的甜汤团子,摆在了眼前。我又开心起来,手刚抬起,却被步杀轻轻拍掉,“莫碰,烫。”
我瘪瘪嘴,“可你都端了。”
步杀去取勺子,“习武之人,手粗茧厚。与你的软……与你不同。”
我伸手,举在眼前瞧,见他回身,又拉起他的,大掌小掌对在一起,“真的,好不一样。”
他的手,几乎是我的两个大,长指随意一屈,就能将我的手裹严实。肤色也比我深,矫健的浅麦色,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虎口与指腹覆着厚茧,虬结昂藏着力量。
这样一双,冷酷持刀的手,却在为我作羹汤。
我的心,瞬间就像煮沸的甜汤团子,咕嘟咕嘟直冒泡泡。
我抚上他的指,摩挲着茧处,指尖交缠,爱不释手,甚至想要咬一口。步杀鸦睫抖动,面透薄绯,抽手,拿起勺子,搅动着甜汤团子。
碗勺“玎玲”作响,我又被吸引,凑了脑袋,“好香啊~步杀,我好饿。”
步杀,“你自午就未再进食,又饮了酒,此时已夜,自然会饿。”
“好像是呢,”我想了想,“你、你怎么会知道的?”
步杀默不作声,舀了一颗胖嘟嘟的团子,吹凉,喂给我。我登时弯了眉眼,“啊呜——”一口,吞进肚。
糯滑香软,绵蜜酥甜。
我眼睛都亮了,“好好吃~”
细细的嚼,甜中又透点儿陈皮的酸,似有梨花绽在舌尖。
好吃到想哭。
我吞了团子,仰了脑袋,满眼都是星星,“步杀步杀,我好想,把你娶回家,好想——唔呜——”
他执勺,又塞了我一个团子,红着脸,“食莫言。”
我,“可是……”
步杀,“莫言。”
我,“…………”
我乖乖听话,一连吃了好几颗,扯他的衣袖,指了碗,再指他。步杀舀了团子,喂给我。我忙摇头,又扯他衣袖。
步杀黑眸润若乌玉,瞧着我,微微歪了脑袋。我眨巴眼睛,他亦眨巴眼睛。我急了,伸手,去够他手里的勺子,他扬手,“不可。酒尚未醒,你会烫着自己。”
我摇头,瘪了嘴,眼巴巴的瞧他。他错了视线,就是不肯给我勺子,十分固执,“酒尚未醒,你会……噎着自己。”
我,“…………”
我放弃,他将团子喂给我。我蔫蔫含了,突然眼睛一亮,伸臂,去够步杀的脖子。步杀俯身,“又怎……”
我仰起脸,堵了他的唇。
步杀呆怔,我就将团子给送了进去,他乌眸瞬然睁大。我得意的想,瞧,我没骗你吧,这个好好吃,步杀你也吃呀。
我心满意足,正欲撤离,却无意触到了什么。好奇的勾了勾,浓郁的糯甜碎了梨花,软软的萦在唇齿间,这回换我睁大了眼睛。
我好像……找到了,比团子,还要好吃的东西……
步杀浑身一震,乌眸睁的更大,撤步就要后退。我不依不饶,紧紧缠上去,将他扑的一个趔趄。甜汤撒了,碗盘摔了,瓢盆翻了。他小臂撑在灶上,手指紧扣在案,越攥越紧。鸦睫扑颤在我的脸上,簌簌抖动。我不知餍足,探的更深,纠缠不休……
……
玉华殿,寝宫外。
我三步一回头,期期艾艾,巴巴的瞧步杀。他偏过头去,脸侧绯晕未褪,抿唇,立如劲竹风松。
他护食!
连我都不给抢的那种……
我怏怏的垂了脑袋,在拐角处,转了方向。身后疾风忽至,我被人扳过肩膀,步杀乌眸凝夜,“你往哪去。”
我结巴,“回、回、回去就寝。你说让我——”
步杀,“不许。”
我愣了,步杀垂睫,“你莫要,去主上那里。”
我这才晕晕乎乎的忆起,玉华殿主殿与侧殿相邻,各座东西。三皇子寝在主殿,我除婚夜都睡在侧殿。
我转错方向了。
但地球是圆的,绕一绕也就回去了。
我这个小机灵鬼。
我开心的摇头晃脑,“没、没事儿,就——”
多走几步的事。
然没待我说完,步杀便抱起我,腾跃几步,飞身入殿。一个凌空,跳上侧殿内寝外的高梁。
高梁仅有一尺见宽,步杀倚梁柱而坐,将我放在腿上,抱入怀。他的脸埋在我的颈侧,沉默了良久,久到我以为他睡着了,才开口,“你莫要,去寻主上。”
我乐了,忙跟他讲条件,“我不去寻三皇子。你也不能护食。”
步杀,“…………”
我转过身去,骑着他,八爪鱼一样回抱住他,他面上又红,“莫要……缠我。”
我不放,摇头,缠的更紧,“步杀,步杀,我还想——”
大掌忽而捂了我的唇,他脑袋抵在我的肩窝,细碎星光下,耳根透红。他、他这是,想赖账了?我挣了几下,没挣开,气的去咬他的手,咬完了又后悔,心疼的舔了舔。
步杀大掌一颤,蓦地松手。我倾身向他,凑了脑袋,含住他的唇。步杀脸上瞬红,慌乱撤身,我重心不稳的晃了晃,他又惊,伸手扶上我的腰身,护住我。我顺势而上,菟丝子一样急切的攀附缠绕,他被我逼的节节后退,直至脑袋撞上梁柱,退无可退。
我终于,又尝到了,心心念念的东西……
软软的,糯糯的,暖烫的,好喜欢。只是,还没尝够,就被人点了穴。月华浸染,乌眸湿的似能滴水,他在喘。我亦喘,却不得动,嘤嘤软软的唤,“步杀,步杀……”
“莫……这般唤我……”
他声音有些抖,将我揉入怀中,乌色的眸愈发深浓湿润,半是迷茫,半是迷乱,紧紧的箍住我,桎梏着我,劲力却又大的似要将我给拥碎。他急促的喘息在我耳侧,灼烫了我的鬓丝与浮动的星辉月华,将空气都点燃起来,若炙浪回荡在空寂的梁间,震的我心尖儿都跟着颤……
醉了酒,被喘息给烫醒的,我想我定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
醉酒时的孟浪所为,历历在目。我脑袋一嗡,整个人瞬间就烧成了虾子,从头红到尾。步杀睫毛轻颤,我的脸似火如霞,滴溜转了眼睛,惊惶错开视线,他怔了怔,卸了掌下力道,放开我,解了我的穴道,“酒,醒了。”
我身子软了下来,缓缓将脸埋入他怀中,宁死不肯抬头。
“莫睡,冷。”大掌抚过我的脑袋,往胸口压了压,他喘息未定,胸膛一颤一颤的,竟似生了极浅的笑意,“这里风凉,你进殿睡,我守着你。”
“我没睡着,”我羞的蜷成一团,闷声,弱弱道,“我不回殿……我想……跟你呆在一起。”
步杀一颤,抱起我,利落旋身落地,“我不离开,一直守在殿外。”
但是,我想抱着你睡。
眨巴眨巴眼,酒都醒了,没好意思说出口。我跑回殿内,拿了被子,给步杀,“夜间风大,你盖这个。”
步杀,“无碍,我有内力,无需——”
夜风轻起,暗香浮动,他抱着被子,忽而鼻翼轻动,脑袋几不可察的,低了低。
我瞧见他闻嗅的动作,生怕他嫌弃,忙道,“是新的,我、我才盖过一次。我有两条,殿里生了暖炉了,夜里热。可殿外寒凉,梁上风大,这条你留着,若冷了,便披着,用不着,丢在一旁便是。”
步杀鸦睫抖动,垂首,碎发遮掩下,耳侧暗红,“嗯。”
“你不要傻傻的守一宿。你、你等我睡着了就好,我睡着了,你就回去就寝,”见他点头,我又低头,“那、那,你、你、你可不可以,也不要走太早,等我睡着了,你再等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一盏茶,不,半盏茶,再离开,好不好?”
步杀,“嗯。”
“那、那……”我恋恋不舍,却是找不到话了,只得道,“那,晚安。”
垂着脑袋,慢吞吞的,往殿里走。走到一半,我转身,跑回去,在步杀轻睁的乌眸里,往他唇上印了一下,扭头,拔腿就逃。冲进殿,扑上床,一头扎进被窝里。
唔呜呜呜——
我还是好想,抱着他睡。
我躺在床上,拥了枕头,辗转反侧,忍不住,抬起手瞧腕间的珠链。
好想他,我仰头,亲了亲链上的珠玉,以慰相思。
即使知道,他就在殿外,但还是,好想他。
我又亲那珠玉。
好想,好想。
想到,睡不着……
………
我以为此夜定是,卧也成思,寝不成寐。谁想竟是,酣然入梦,一梦天明。被蛮歌摇醒时,我还睡眼惺忪,她柔荑素指拎起我噙在唇侧的珠子,挑眉,“阿光,你这是何怪癖?我道你是要将这珠子吞了呢?”
“不、不是,”我不好意思,挣了她的手,视线游移,“就、就……睡着了……”
就……亲着,亲着……不小心,睡着了……
一骨碌爬起,我取了锦帕,心疼的擦着满链口水。蛮歌慵懒倚案,拈了颗葡萄,“对了,你昨夜,派你那卫子办事儿去了?”
“谁?步杀?”我摇头,“没有。”
“哦,那就是被三皇子差遣了,”蛮歌皱眉,“阿光,我知你一时迷恋那卫子。但这种恋旧主的,你最好留个心眼儿。”
我怔了怔,不开心的撇嘴,“你、你怎么知道他被三皇子差遣了?”
蛮歌不甚在意,吐了葡萄籽,“哦,我晨间早起,无意撞见他躲在暗处烧衣服,只道奇怪。便询了癸丑,癸丑告诉我,若暗卫出任务,事涉秘要,便有销毁衣物的惯例。我料他昨夜定是又受命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既不是你,那除了三皇子,还能有谁?”
我低头,“…………”
“蛮丫头,你果然又在此偷懒!”风起风落,归无子青袍飒动,便坐在了桌前。
蛮歌面上一僵,嗔道,“师父,你怎的又随便闯阿光的寝殿。”
归无子却扫过我,随意道,“你这丫头,洗那蛊子做什么?无事莫乱碰,省得那鬼蛊习之为常,待到用时,反倒不好控制。”
我眼神一闪,亦掀裙坐下,“归无子前辈,我碰这鬼蛊,有什么讲究么?”
“这鬼蛊,为东临操控禁军所用,”归无子道,“轻触为痒,拈拿为疼,挤捏重碾,痛如万蚁噬心。”
我好奇道,“那我若是……亲一下呢?”
“亲一下那就是——”归无子蓦然止声,神色诡异的瞧我,横眉毛瞪眼,“你没事亲那玩意儿做什么?”
我面上一红,将视线瞥向一旁,“就……不经意……不经意碰着了……”
“那当真是忒不经意,”蛮歌插话,杏眸流光,一脸戏谑媚笑,“举臂撸袖不说,还得低头努唇,阿光,你得多不经意?”
我羞恼,“蛮歌!”
归无子却起身,肃面背手,若有所思,“这点,本道还真的……从未仔细研究过。不行,丫头你等着,待本道去抓两个东临暗卫来,亲自试他一试。”
言毕,飞身“嗖——”的就不见了踪影。我与蛮歌皆是一愣。
我回神,“倒、倒也不必。”
蛮歌跺脚,提气就追了上去,“师父,您老又发什么疯!”
挽鬓描黛,晕腮染唇,洗漱梳妆完毕,被嬷嬷迫着换了件疏云笼月的流烟裙,我就迫不及待的去寻步杀。问过宫娥宫侍,穿过重檐殿阁,踏遍花庭轩廊,终于在密林井隅,寻到了他的身影。
繁茂苍木盛叶如碧,绽了白色的花朵,若华盖遮天蔽日。他乌衣似墨,肩上落了细碎花瓣,挽袖露出结实的手臂,捧了浅藕色的锦被,站在青石堆砌的古井旁。粗布皂靴侧,绑了绳的桶斜倒,铜箍木盆中盛满清水。
步杀像在犹豫,似是想将被子整个浸泡入盆中。却在即将沾水时,又拎了出来。他拿起被子,缓缓凑在鼻下,轻垂了睫毛,眼神呆呆的,不知在想什么,立了许久。
雀鸟入檐,啁啾轻鸣。
他蓦然回神,放了手,乌眸闪了几闪,又拥起被子,在被上寻找,小心将被子一处浸入水,仔细搓洗。浅水映晨曦,随了指动,折射在他低垂的脸上,晃荡着波光,清透潋滟。偶尔几片花瓣坠入,沾在他的长指间,淡染绮靡。
我走上前,撑膝俯身,好奇道,“暗卫原是,也要自己洗衣物被褥的么?”
步杀动作一顿,倏然起身,受惊般撤步。被子跌落在盆,我这才认出来,那被子是我昨夜给他的,下意识伸手去捞。他反掌如掣,制住我的腕,又如蜇般蓦地松手,旋身夺过被子,藏于背后,低了头,红了耳朵,不言不语。
我一怔,“是……我的被子……你是特地洗了,然后再还给我的么?”
步杀后撤一步,耳根更红。
“不、不用这样啊,我又不会……不会……嫌弃……我巴不得……”我亦红了脸,“步杀,这被子软和,盖着也舒服,你拿去用呐,我不缺的。”
步杀头更低,连脖子都泛了胭色,“嗯。”
我“噗嗤——”一声笑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好久,谁想到你一大早躲在这里洗被子。步杀步杀,你用早膳了么?我们一起去用早膳呐!被子丢给浣衣局去洗就好了。”
步杀又后退,手指紧攥着被子,“不、不需。洗好了。”
我诧道,“只洗一处的么?”
步杀别过脸,颈若胭霞晕染,低道,“你说的……不要了。”
我笑了,“步杀步杀,原来你也会偷懒。我说不要了,你便不洗了么?”
步杀,“…………”
步杀没再答我,绯晕袭脖而上,脸红的不成样子。我不敢逗他了,忙道,“那个,我也喜欢偷懒……嗯,洗头只洗留海什么的……步杀,咱俩真像……懒都懒到一家了……”
步杀点足纵身,顷时没了踪影。我呆呆立在原地,不知哪句话惹了他。只是不刻,他便返回,怀抱空空如也。
原来,是放被子去了。
我与他并肩,走在花庭闲廊,又开心了,轻扯他的衣袖,“步杀步杀,早膳你想吃什么?”
不经意间触碰到他,他却似被灼烫了般,整个指头都透了薄绯,迅速收了手臂。我怔了怔,朝他伸手,他耳根又瞬红,撤步轻退。我瘪了嘴巴,“你这是……”
“公主好兴致,”庭花深处,白玉桌案,三皇子一袭华锦烟色,勾勒云卷琼钩,他执杯浅酌,“晨曦方透,就来逛园子?”
再饮,杯中酒已尽,三皇子抬眼,扫过我与步杀,棕眸暗了暗,掷杯,似笑非笑,冷道,“斟酒。”
步杀恭敬垂首,迈步。
我比他动作更快,三步并作两步,噔噔噔跑到三皇子面前,给他斟了满满一大杯,“三皇子,您请!”
三皇子愣了愣,伸手。我眼疾手快,将杯子塞入他的手中。
昂首挺肩,扩胸拔背,我立成一座小山,隔断了他与步杀的视线,绝不能给他俩任何旧情复燃的机会!